第70章 另一些结局
戴惜声一直跟着她，和她前后脚病倒了。
她们两个人体质弱，另一方面，病原也在和药物的搏斗中变异进化了，原先的药不管用。她把自己和戴惜声隔离起来，只要她一人伺候，不许其他人靠近，每天拟方子亲自试药。
成青来劝了几次，最后干脆跪在外面不起，被安歌骂走了，他是主将，这时候不能任性而为。
病中还要耗伤心血，等安歌找到了新的方子，她自己的身体已是灯枯油尽，再也支撑不住了。
戴惜声赶不走，稍微好一些就被安歌传染得更坏，安歌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自己却是浑不在意。
隔离和消毒都没有办法做到位，安歌限制了信使的进出，进来容易出去难，往外的信都得经手誊抄才行。
如此一来，她向外的信便又短又少，外面的人写给她的信倒是越来越长。
粱沛白生了个女儿；赵良熠大婚；楚永言终于回到京城同赵璧和好；医馆里去了两个女医到太医院，丹鹭出宫掌管医馆；景仪丢了一条腿，青雁到医馆给丹鹭帮忙赚取家用；万子要纳妾，蓝鹃同他和离了，秀馨没有嫁人，在家招赘；燕城分裂成了两派，不过楚永言说这是他的意思，两边斗起来他才能放心。
安歌走的那天很平静，与前世惴惴不安后刹那的心胆俱裂不同，这一世她躺在床上，竟有一种“终于到了”的解脱感。
她把所有收到的信全部都整理好，放在自己身边。她早就吩咐过了，等她去了，这些信和她的尸首一并烧了。
成青答应了。
那晚正好是中秋，安歌抱着信匣，歪头能从窗户里看到圆滚滚的月亮。
这一世和上一世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月亮，八成不是，要是此时上一世也是中秋就好了，那第五……
第五什么来着？
安歌恐慌起来，凝眉思索，意识渐渐陷入混沌之中，胸口和咽喉撕裂般的疼痛缓缓消散，她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但这次和前两次并不相同，也许是因为死去的过程不同，前两次她都死的干脆利索，可今次得病，死亡是一种缓慢的身体各器官衰竭过程，安歌感觉有两方力量都在拉扯自己，一方的力量在逐渐减弱。
尽管强弱已分，但她还是被两股相反的力量留在了黑暗之中，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安歌本不指望能再和系统交流，此刻却又重新燃起希望。
系统独特的声音果然响起，说的内容却有些奇怪：
“有趣。”
什么有趣？
安歌想要张嘴问，被打断了。
“你去看看吧……可真有趣。”
身子一沉，原本极弱的那一方力量突然增强，直接把安歌拽过去了。
病痛和虚弱重新回笼，安歌强忍着不适睁开眼睛，干枯的眼球摩擦眼皮，让安歌疑心自己眼睛已经出血了。
右手上有什么重物压着，安歌费力地抬起头，看见却是戴惜声趴在床边。
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竟是也快灯枯油尽的景象。
安歌一惊，反而从骨缝里搜刮出些力气，正要喊她，就见她艰难地吸了口气，挣扎着露出半个笑来：
“能遇见夫人，真是太好了……这是我一生里，最好的事情了。”
她此刻同安歌一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半点之前的风韵都瞧不出来了，唯有一双因为脸颊瘦下去后显得更大的眼睛楚楚动人，里面是不加掩饰的炽热欢喜与爱意。
这句话说完，她便再也支撑不住，眼睛合上了。
疾病和虚弱夺去了她的声量，但这句话落在安歌耳朵里，却和晴天里的震雷一样响亮。
安歌爬起来想要触摸她，指尖刚触碰到戴惜声鼻尖下冰凉的上唇，便被一阵失重感抬起，再一定神，面前正是许久未见的镜子。
一团正在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青绿色尘雾浮现在镜中，安歌觉得它比之前见过的要更凝实一些，颜色也更浓烈，光芒依然微弱，光电却像是增多了。
有两绺青绿色的烟雾正在离开她飘散，越升越高，最后散落在无尽的黑暗里。
系统的声音响起，带着做作的惋惜：
“你哭了。”
安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心脏上像是被人扎了一个洞，里面汩汩流出鲜血来，她不觉得疼，只觉得无力和空虚。
“她——”安歌小声道，像是怕惊扰了谁，“她爱我。”
“是啊，”系统咂咂嘴，“这在这种世界是不常见的，温饱和尊卑就要求人的全权奉献了，爱情很难和它们较量，更不要说胜过它们了。就拿你身边的下人说，他们肯定不爱你，但是他们会把你放在第一位，会为了你去死，反而是不能对自己的爱人做到这些……”
“她很聪明！”安歌猛地转过身，不出意料地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大叫：“她肯定会比我做得更好——去问她那个问题！你不是需要任务者吗？她会是最好的！”
她近乎嘶吼，系统沉默良久，才悠悠道：
“别哭了，”它似乎是叹了口气，“再哭下去，你这两个世界都白去了。”
它好像做了什么，安歌“身体”上的飘散终于停止了，安歌感觉有种莫名的憋闷。
系统这才满意道：“我不能去问她那个问题的，”它语调温柔，像是在教导儿童，“你明白为什么的，对不对？”
巨大的绝望吞噬了安歌，她长长嘶鸣了一声，声音像是有血。
她明白原因。
系统需要的是她这样的人，会逃避死亡不假思索选择永生的人，无论在什么狗屎一样的世界和处境里都要挣扎着活下去——不管好不好看、优雅与否，都要跌跌撞撞、面目全非活下去的人。
她没有被善待过，所以她有超越死亡和痛苦的执念。
戴惜声没有。
她走的心满意足，她这一生，从外室女到将军妾室，说不上十全十美，也平稳妥当。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她有可以为止舍下一切的东西，并且最后追逐到了。
同生共死，安歌穿了一辈子她做的衣服，到最后才明白，这不是对于正室的尊重和对救命恩人的感激，而是因为她爱她。
戴惜声没有奢望过她的回应，只是死在一起，她就满足了。
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永生，纵使狼狈不堪也要咬着牙活下去的。
安歌自己是残缺的，她还在追逐，但她已经带给别人圆满了。
只是，她知道的太迟了。
系统没有纵容她的悲伤，而是自顾自地道：“这个世界一定让你受益良多，千万要记好你在这个世界里得到的消息。”
安歌想要愤恨地盯着它，却找不到眼神的落点，最后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不把规则直接告诉我？”
“根据以往的经验，详细的规则反而会催生出很多钻空子的行为，没有规则就是最好的规则，毕竟，很少有人会真的勇敢到用自己的灵魂去赌一把。”
它没有再给安歌提问的机会，而是直接说了下去：
“那么，我现在为你提供有关下一个世界的信息。这个世界很特殊，因为有前两个世界的经历，你才被允许进入，这个世界是低魔世界，你更熟悉的概念是武侠……”
＊＊＊
安歌和戴惜声的死讯在一个雪天传到了京城，成青将军的弟弟送的信，路上跑死了三匹马。
那天本不该下雪的，京城的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在为安夫人哭呢。
安夫人的遗愿，死后就在青州就地烧了，成青将军亲自点的火，淀镇的悲声持续了整整三日，半个青州都挂了白。
皇帝仍在，这是大不敬，有不长眼的言官参了成青将军一本，被皇帝呵斥，贬到燕城吃灰去了。
赵璧捧着那封信在书房呆坐一日，黄昏时候独自去了将军府。
楚雨星鼓起勇气和楚永言吵了这辈子第一场架，为了安歌和戴惜声该安葬在那里。
楚雨星想安歌和楚永言合葬，戴惜声的骨灰他会另找佳处。
他到底是有怨，私心想让娘死后能自由。
楚永言不许，对他道：“我已是错了半生，辜负了她们，从没有想过她们自己的意愿，如今她们去了，你也要和我一样吗？”
说的楚雨星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回来，红着眼睛瞪他：“父亲，我和你绝不一样。”
楚永言看着他甩袖而去，慢慢弯了腰，用袖子捂住脸。他从没有把戴惜声放在眼里过，如今看明白了，才知道自己的傲慢和无知，他总觉得自己和赵璧无愧于任何人，现在才发觉，就算是戴惜声这样卑微的东西，也是个人，心里也有那些念想……
那安歌呢？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也想过夫妻和美、琴瑟和弦？
他却——
这一辈子的夫妻，她按照他的心意，不争风、不吃醋、管好府里、养育继承人、为他安定军心……他却从来没想过，她也许是有自己的念想的。
赵璧在窗外站了半响，进去按着他的肩膀：
“地方我挑好了。”
楚永言抹了把脸抬起头：“嗯，挑个吉日，就把她们葬在一起吧。”
原本骨灰便是一捧，分不清谁与谁。
从此时十年后，楚永言死于燕城外，次年，赵璧于京城溘然长逝。
宁康十九年，璧亲王逝，帝大恸，改年号为建兴。
自此，皇权重回皇帝手中。
赵璧的近臣党羽纷纷被处理，有自作聪明的人认为女医也是宁康时期的遗毒，上书建言废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女子的美德，被皇帝赏了五十大板。所有人这才记起来，安夫人不仅是璧王爷的好友，亦是养育过皇帝多年的女人。
宁康短短二十年，是大梁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段岁月，年幼的皇帝、执掌大权的亲王、把兵家重新带入巅峰的将军、还有一个前无古人的女神医，都给这段时间增添了无比传奇的色彩。
后人杜撰风月小说，多假托于此年间。
宁康开创了女子从医的先河，虽然这个传承被灭掉大梁的周朝掐断了，但仍有一地保留这一习俗至今。
史载：
南周毁女医庙、不许女子习字从医，自燕城以南，莫不敢从。唯有青州一地，有成姓义士率众反抗，身死不改其志，周人见之畏惧，不敢前。
青州女子人人研医术，多出名医，如戈冉、邬鸣玉等，被誉为“医圣之乡”。
宁康后十年间兴建的女医庙最后仅有青州的一处保存完整，供奉的神像身材玲珑、貌美非常，另有一童颜女子随侍左右，两人十分亲密。
据青州人说，两人总是相伴出现，凡有安夫人出现的地方，就有这个女子的身影。
这种说法的出处已不可考，众说纷纭，真相埋在历史的尘埃，再无人知晓。
＊＊＊
有关下一个世界的信息系统给的内容少得可怜，也没有给安歌提问的机会就把她送走了。
安歌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只想好好休息，心神还在刚刚的震惊里拔不出来——
戴惜声爱她……怎么会呢？
她们甚至都不是平等的两个人。
安歌谈过恋爱，甚至订过婚，但现在想来，那更多只是出于一种“别人有我也想要有”的不服气，她知道该怎么推拉、表现、索取和付出，甚至是该如何享受，但她从没有感觉过……感觉过像戴惜声对她这样的深爱。
戴惜声临死前的眼神，让安歌甚至嫉妒她，她怎么就能如此心满意足，而自己却还在苦苦追逐？
她掌管将军府、养大了楚雨星和赵良熠，以此尽力报答了楚永言和赵璧给的些许自由和空间，可她对戴惜声，她明白的这么晚，斯人已逝，她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弥补。
而且戴惜声爱她，那她就是借着这份爱意而不是地位让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没有怎么过问过戴惜声的意愿，她到底——
思维的混乱和精神的恍惚让安歌没有一开始就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就这么一瞬间的分神，差点让她直接死在了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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