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哪怕他忘记了所有,在记得...)
2008年8月8日, 首都,一片欢歌载舞。
奥运开幕式在即。
陈美兰和圆圆都有票,那是圆圆辛辛苦苦, 排了好久队才买来的, 但她俩去不了啦, 因为圆圆在去年年底不负所望怀上宝宝了, 而且还是双胞胎。
当时医院推算的预产期是8月1号, 但直到8月4号,圆圆才发动, 住院。
就在4号当天,在就近的301医院,顺产, 生了俩闺女。
俩白白嫩嫩的小闺女啊, 粉雕玉啄的,长得跟小时候的圆圆一模一样。
现在b超这块卡的严,生之前查不了性别,不过陈美兰最想要的就是俩闺女,她生了女儿,女儿是她一生快乐的源泉, 这个结果,她比谁都开心。
今天8号,俩小乖宝宝出生已经四天了, 圆圆再住院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而他们一家的奥运门票,因为去不了了嘛,则转给了阎卫夫妻。
这可乐坏了阎卫夫妻, 他们特意从西平市赶回来,要去看开幕式。
一家人到了首都, 在一片堵车和禁行的汪洋大海中,徒步奔医院。
进病房的时候,阎卫见走廊里有个男人,对着墙,正在朝自己耳光。
他心说这怕不是个疯子,但定晴一看,那不齐松露的老板阎西山嘛。
一头大波浪,帅气的老费翔时不时抽自己一巴掌。
病房里,小旺在,陈美兰在,阎佩衡也在。
“爸,小旺,美兰。”阎卫笑站说。
阎佩衡点了点头,示意阎卫:“先去洗个手,没洗手不准看孩子。”
“好好。”阎卫说着,放下行李,先去卫生间洗手了,等出来,就见阎佩衡已经出门,像是要走了。
“爸,我刚来,您怎么就要走了?”阎卫问。
“刚出生的孩子娇贵,围的人多了不好,你们看会儿就回家,我先回家了。”阎佩衡笑着说。
阎卫说:“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呀,咱们打个车回。”
“我坐地铁吧,你们也坐地铁,今天首都有大事儿,尽量不要给国家添乱。”阎佩衡说着,看电梯开了,径自走了进去。
他都七十多的人了,行动生风,步履自如,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阎卫目送父亲进了电梯,关了门,转头,也去孩子了。
齐松露和贝贝已经在看小宝宝了,阎卫走到陈美兰面前,悄声先问:“圆圆亲爸咋了,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他一直在外面抽自己的耳光。”
陈美兰看了病床上的圆圆一眼,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圆圆坦然的说:“因为我生的是闺女,我爸失望了呗。”
阎卫愣了一下,蓦然就生气了:“阎西山这个狗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啊?他这思想有问题啊,我得批评他几句,这个生男生女都一样……”
“别了别了。”圆圆忙说:“二叔,我爸也就闹闹情绪,这几天我住院,宝宝的尿布全是他在洗呢,你们就别说他了,他也差点熬坏身体了,真的。”
可怜的阎西山,圆圆怀孕之后,他给予了小旺高度的赞扬,听说怀的是双胞胎之后,自我盖章,小旺亲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时他都不稀罕俩儿子,有一个儿子就行,毕竟儿子嘛,传宗接代的东西。
还是闺女好,乖嘛。
所以他不要俩儿子,要的是龙凤胎,躺着等就行了。
谁知晴天霹雳,圆圆居然生了俩闺女。
最近要开奥运,阎肇个搞公共安全的,工作忙,回不来,阎西山作为老丈人,自觉顶上,当时就跟陈美兰说好了,不用尿布湿,那玩艺儿用着孩子不舒服,要用尿布,而且他要自己洗,为自己的大孙子洗尿布。
当然,宝宝出生后,看得最多的人是阎西山,夜里人人睡觉,他不睡,他因为胡小眉曾经偷孩子的事心有余悸,怕孩子被人偷走,熬天亮的蹲床旁边瞅着。
但他也时不时要自己俩耳光,再瞪小旺一眼:双胞胎啊,居然俩都是闺女。
阎望奇,没出息!
当然,这时他是不会想到,曾经陈美兰生的是闺女时,他嫌弃的是陈美兰。
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生男生女,也有男人的一份子。
可现在他就认为这是小旺的错,没错,他就是这么偏心的一个人。
且不说他。
阎卫来,还有一件事情要说:“对了美兰,前几天老家厅屋的梁上来了一窝燕子,非要在梁上驻窝,赶都赶不走,我们又没时间收拾,它们总弄脏娘的牌位,我就把咱娘的牌位带回首都了,搬牌位的时候,你猜我在牌位后面发现个啥?”
“啥呀,金银宝贝?”陈美兰问。
阎卫递给陈美兰一个信封,说:“你看看,这儿有份档案,是不是你的?”
档案?
陈美兰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成了盲流,哪来的档案。
她接过一个泛黄的,没有封口的信封,打开,从中还真抽出一封泛黄的档案来,这得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吧,档案上有她的年龄,籍贯,学历,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那黑白照片上是个笑眯眯的少女,眼睛笑的弯弯的,两条辫子,花衬衣,不是她是谁?
“这东西你从哪儿发现的?”陈美兰问。
这确实是她的档案,是她18岁进毛纺厂的时候,交到毛纺厂的。
“就在娘的牌位后面卡着呢。”阎卫说着,看看表说:“行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还带着咱娘的牌位呢,拿回去让咱爸收着去。”
齐松露也说:“你们先照顾孩子,我估计今天车堵的厉害,我们得坐地铁去看开幕式,要早点去,不然不赶趟儿了。”
小旺起身去送人了。
圆圆看病房里没人,孩子吧唧着嘴巴,得起来给小宝宝喂奶。
陈美兰拿着信封到了阳台上,蓦然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份档案,本来是寄给熊大炮的,但是陈美兰和熊大炮没成,档案就回到了阎肇手里,按理,既然婚事作废,档案就该销毁的,可阎肇没有销毁,一直留着,应该是在一支队盖新房的时候,就放到一支队的家里头了吧。
估计他自己也早就忘记了吧。
否则的话这东西,他就应该交给她呀。
当年照一张相那么珍贵,陈美兰家穷,18岁之前没照过照片。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呢。
真是万万没想到,将近三十年后,兜兜转转,照片又回到了她手中。
陈美兰掏出手机,准备给阎肇打个电话,但想想又算了。
当国家有奥运这种大型赛事,压力最大的就是公安系统了,整个公安系统,小到协警到交警再到片儿警,大到各个分局的局长,厅级,部级领导们,无一不是头上顶着正在沸腾的高压锅,忙的不可开交。
而阎肇,虽说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在他们单位,还是年青人,小伙子。
而且他一直主管缉察,这种时候要各方协调,四处跑,就更忙了。
这段时间,阎肇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陈美兰也很有默契,除了圆圆生孩子那天,打电话给他报了个喜之外,就没有打电话干扰过他。
算了吧,不打扰他了,等他忙完,再跟他讲吧。
陈美兰收起档案,装进信封里,刚准备帮圆圆抱孩子去,手机一响,阎肇居然给她打电话了。
她于是接了起来。
电话里,阎肇说:“美兰,开幕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刚刚去了趟特种兵部队,特别累,部长过来接班了,让我回家休息一下,你也赶紧回家,帮我做口饭,我得吃顿饭,再睡一觉。”
就算是任务中的一个截点又一个截点,开幕式是奥运会是特别重要的一环。
今天晚上,开幕式正式开始,阎肇他们的工作,就算阶段性的,能喘口气了。
陈美兰本来想问问,阎肇为啥不来看看小宝宝的。
犹豫了一下,又没问。
现在人们的手机都是有彩信功能的,发一条两块钱,宝宝刚出生,陈美兰就给阎肇拍了两张彩信发过去,阎肇给陈美兰回了一条:记得得一天多发几次,我要看。
于是每一天,陈美兰都要拍两张彩照给阎肇发过去。
他肯定也想第一时间来医院看看孩子,毕竟他于小女孩儿,比男孩儿偏爱多了,更何况这俩小宝宝还是他的大孙子呢。
但他提都不提来医院,只想睡觉,倒不是他一把年纪了还有啥坏想法,而是他确实累坏了,得好好休息一下。
阎肇有个毛病,陈美兰要不陪着,他就睡不踏实。
原来在国外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总是说自己晚上虽然睡了,但没休息好。
而回国后,在宾馆睡了一晚上,用他自己的话说,虽然折腾了半晚上,但大概是因为搂着陈美兰睡的,他神清气爽。
从那以后,阎肇要工作累了,就得搂着陈美兰睡一觉。
医院里有小旺和阎西山,尤其是阎西山,毕竟是闺女生孩子,从冲奶粉到洗尿布,给孩子拍嗝,学的比小旺好多了,就连护士都在夸,说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优秀的外公。
有他们照顾圆圆,陈美兰能放心,听阎肇语气里都透着疲惫,就赶紧回家了。
从301医院到家,距离不多远,走回去就行了。
下电梯的时候有俩女的跟陈美兰一起等电梯,其中一个个头高一点的,戴着帽子,墨镜,大口罩,大夏天的,穿一件长款大风衣,还特意把领子竖了起来。
她额头上有好几道抓痕,脸上也有明显的淤青,时不时的瞟陈美兰一眼,跟贼盯人似的,一脸警惕。
电梯开了,陈美兰进了电梯,她俩也进来了。
那女孩躲在另一个女孩身后,戴着墨镜,一直在悄悄打量陈美兰。
等下电梯时,她抢先一步,捂着肚子低着头,快速走了。
说来算巧,但其实也并非巧合。
那个戴墨镜,脸上有伤的女孩,陈美兰认识,她正是陈美兰上辈子的继女吕二妞,也是这辈子在华国扑腾了好多年,还算人人认识的女明星,吕菲。
不比上辈子有个有钱的老爹铺路,吕菲能星途璀璨,这辈子她虽然也整容了,有段时间还用踩挤,抵毁圆圆的方式小火了一把,但是后来她的星途并不顺利。
就算一种反噬吧,随着圆圆考上清华,全国上下,各大媒体闻风报道,夸圆圆是新青年的模范。后来圆圆进了生研所,又恰逢非典让人们注意到生物工程,疫苗研发等问题的重要性,所以,媒体只要提起圆圆,从不吝赞美之词。反之,吕菲则无人被提及,慢慢的,热度就降下去了。
之后吕菲参演了几部电影电视剧,但都不温不火。
不过前段时间,在一个电影节的晚会上,她以只差把俩眯眯露出来的礼服惊艳全场,再加上她前些年有基础,最近一段时间,她又慢慢翻红起来了。
而她之所以来301医院,因为陈美兰最近几天一直在301,而且认识她,虽说她瞒得紧,但陈美兰从病历本上看到原因了。
她,是来做流产的。
军区医院和当红明星,按理来说扯不上关系。
但是作为名人,吕菲选择来301做流产,在陈美兰看来,是个明智的选择。
因为在别的医院,吕菲这种名人很容易被认出来,但301医院管理严格,而且来看病的大多是军人和军属,纪律性强,没人会乱拍照,也没人会乱传绯闻。
至于吕菲怀的孩子是谁的,又为什么要打胎。
巧了,昨天陈美兰上厕所的时候,在厕所,恰好听到吕菲在打电话,于是听到了一些原委。
却原来,吕菲最近傍上了一个比较有名的导演,然后怀了对方的孩子,而后,她本来是想携子逼宫,取代正房的。
谁知对方的正房有□□背景,人也特别有心机,不闷不哼的,对方不知道从哪里,非但搞到了吕菲穿着和服拍的辱华照片,而且还从日本淘到一些,吕菲在日本的时候,被人诱骗,拍的裸照。
然后原配带着这些东西上门,堵着吕菲,亲手揍了她一顿,而后勒令她把胎打了去,并且威胁吕菲,再敢轻举妄动,自己就曝光她的裸照和辱华照片。
可怜吕菲在娱乐圈不停的扑腾,但总是在将要红的时候,就要遇点波折。
裸照那种东西,即使现在不被曝出来,能保证一辈子不曝出来吗?
而且她一流产,手里的筹码就没了,导演的妻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收拾她呢。
吕菲估计也是怕陈美兰看到自己,会说出去,刚才才那么躲躲闪闪的。
但陈美兰也不过一笑就走了。
不过回家的路上,她心里难免觉得唏嘘。
同一时间,上辈子做过姐妹的俩女孩儿,圆圆在生孩子,有父母,丈夫陪着,虽说她最终没有像二妞一样在演艺圈赚大把的金钱,出名出风头。
可她拥有最简单,也最平实的幸福。
反观二妞,成名了,钱赚的肯定也不少,如今依然在不择手段的,为了出名而奋斗,但连打个胎都要偷偷摸摸,其幸福感又有多少呢?
只能说,人和人追求的方向不一样,得到的回报,也就不一样吧。
回到家,正好阎肇的车也到了。
现在他们的规格待遇提上去了,公车都是奥迪了。
但工作也更忙了。
下了车,阎肇胡子拉茬的,脸色看起来特别差。
这段时间太忙,他都四十多的人了,人人都在发胖,就他,非但胖不起来,而且一直在瘦,眼眶都陷进去了。
家里有吃的,给圆圆煲的猪脚汤,牛肉汤,冰箱里有和好的面,拿出来先晾着,洗菜热锅的功夫,面就醒开了,等锅一开,啪一声扯进去,一碗油泼面,再热一盘子的烂乎的牛肉,拌个洋葱木耳,外面的山珍海味也比不得这一口。
陈美兰做饭的时候,阎肇已经把澡洗了。
等她把饭端出来,阎肇是抢了碗过去的,举起筷子就刨。
陈美兰边吃边问:“今天开幕式,你不是有坐位的嘛,我听说你们的坐位跟大领导们还靠得很近,你怎么不去参加啊,票呢,你让给别人了?”
阎肇眉头都不抬,狼吞虎嚼:“齐征在朝阳分局干得不错,小伙子年龄也到了,该升职了,有机会,就让他见见领导们,我把我的坐位让给他了。”
今天的开幕式,有很多大领导去。
而公安系统的人,是领导们今天要见一见,并且聊一聊,过问一下的人。
这种机会,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挤都挤不进去。
但阎肇,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齐征,那个更年青,也更优秀的人。
“那你呢,你难道就不想升职?”陈美兰反问。
阎肇已经把一碗面刨完了,犹还觉得不够,但是他马上就要睡觉,吃太饱了也不行,一脸无所谓的拿着碗进了厨房,边洗边涮,他说:“我事业有成,儿孙齐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升官,是该回家,多陪陪你。”
阎肇目前是个处级,他才四十多岁,要往上升,年龄,空间都特别大。
但阎肇自己不想。
用他的话说,他看得到自己的长处,也看得到自己的短处。
他是个执行能力特别强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这种性格的人,就不愿意当太大的领导,因为领导太大,顾忌太多,在任何事情上就会瞻前顾后,就无法像现在一样,当个不留情面的活阎王。
所以于他来说,工作他干得特别顺手,至于升不升职,于他是随缘,有机会,他更愿意让给后辈。
刷了个牙,阎肇说:“睡觉吧,我凌晨三点就得起来,还得去开会。”
这不榆木脑袋吗,凌晨三点,别人见完领导都回家了。
他又要跑去工作。
不过陈美兰也只是瞪阎肇一眼,她自己在医院忙了几天,也熬坏了,今天晚上奥运开幕式,按理来说全国观众一起在看。
但算了,休息要紧,俩口子就齐齐躺床上了。
陈美兰一躺下,突然想起件事儿来,自己那张档案表,阎卫从西平市带回来了,她想翻出来给阎肇看看。
不过才准备翻身起来,阎肇伸手,紧搂了她一下,呼吸已经匀称了。
这男人,不过喘气的功夫,他已经睡着了?
看阎肇脸色蜡黄的厉害,陈美兰心中突然起了一念,心说他怕不会,这段时间太累,身体给累垮了吧?
陈美兰上辈子听说过一个词,叫‘过劳死’,据说人在特别辛苦的,连续工作过多天后,太疲惫的话,那怕身体本身没有毛病,也会因为过度劳累而猝死的。
阎肇为人自律,一直没有松懈过锻炼,身体年年体检都没任何毛病。
但别这段时间,给过度劳累了吧?
陈美兰心里担心,但因为丈夫沉沉睡着,怕自己惊动了他,会让他更疲惫,所以不敢惊动他,索性坐了起来,听着窗外嘈杂的声音,握着阎肇的手,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守着。
眼看就是八点了。
突然,空中传来礼花轰鸣的声音,一只巨大的礼花于半空中炸开,仿佛一只人的脚。
火光映在阎肇的脸上,他于梦中,突然轻轻呓语了声:“娘!”
阎肇曾跟陈美兰说过,自从苏文去世后,虽说他特别思念,但从来没有梦到过苏文的音容相貌,一次都没有。
于梦中喊娘,阎肇该不会是梦到苏文了吧。
陈美兰握紧丈夫的手,靠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说:“我在呢。”
“娘!”阎肇嗓音压得低低的,又喊了一声。
是的,自从84年苏文去世,迄今为止,整整24年了。
不仅阎肇没有梦到过娘的模样,阎卫也总念叨,说大约是因为娘恨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他的梦中,就阎佩衡,也从来没有梦到过妻子。
但今夜,在漫天的礼花声中,于半梦半醒中,阎肇赫然看到苏文穿着她平常穿的,那件大襟的碎花袄子,头上挽的是发髻,笑眯眯的,就站在窗外,伸手招着他,仿佛在唤:“小肇,娘的乖娃!”
于每一个人,母亲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于阎肇尤其是。
他毫不犹豫的爬了起来,跃出窗子,奔到了娘的身边。
他仔细的看着娘,吃惊于娘看起来是那么的年青,好看,头发一如往常,梳的整整齐齐,衣服有了淡淡的颜色,那是因为他不在,她的手劲儿不够大,搓不掉的汗渍。
而娘身上的味道,就像山泉,青草一样,湿辘辘的,又格外清新,她身上永远是那股味道。
阎肇知道这是个梦,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娘了。
他望着娘,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又喊了一声:“娘!”
这时天空又炸出一个巨大的脚印,映的夜空五彩斑斓。
那是奥运场馆中,开幕式的主题之一。
开幕式的导演曾洋洋洒洒的,跟阎肇讲过这个概念,也曾进行过小型的预演,所以阎肇知道,此时开幕式要开始了,那些大脚印一个又一个的,是朝着奥运场馆的方向去的。
那巨大的脚印在天上走,苏文转身也走。
阎肇跟着她,也在走。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娘了,他跑的有点急,想追上娘,想紧紧搂着娘,就像那回从火车站,送别顾霄后回来的时候一样,明知道自己留下娘是错的,可他依然不愿意放开她。
“娘。”他又喊了一声。
场景在一瞬间变了,这应该是个录音棚,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一面玻璃幕墙外面,头戴耳机,闭眼,侧耳,听着什么,一只手在慢慢打着节拍。
阎肇看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他们老阎家的大孙子麦克。
苏文的大襟,碎花袄子,以及她挽的发髻,于这个场合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她唇噙着笑,看了会儿,回头看了阎肇一眼,仿佛在说:“是个好孩子啊。”
非典毁了麦克的肺,他无法再唱歌了,不过一场非典,以及在非典中,来自小狼的打击,在打废麦克的同时,也打醒了他,他没有再执著于唱歌,而是转型,尝试着去谱曲,填词,制作音乐了。
而于制作音乐方面,他的天赋比唱歌更高,所以现在,他在香港是个小有名气的摇滚音乐制作人。
不过他跟别的几个兄弟关系不怎么好,很少联络约翰和jim,小旺他们。
但能自立,有工作,有收入,没有太多的不良癖好,就算是个好孩子了。
阎肇也是这么想的。
突然,场景又变了。
这是某个医院的手术室门口,一个男人身着无菌手术衣,戴着白色大口罩,手背扶着鼻梁上滑落的眼镜,飞速走了过来,阎肇怕他要撞上苏文,拨步上前想要阻拦,却见这个高大的年青人从苏文身体上一穿而过,进了手术室。
这是约翰,他自从学医毕业后,就一直在协和医院工作。
是目前肿瘤科最年青,但技术最精湛的专科医生。
此时当是半夜了吧,但他还有手术,还得进手术室,忙着做手术。
苏文回头,依旧抿唇笑着,仿佛在说:“这也是个好孩子啊。”
是啊,年青,帅气,同时又医术精湛,谁说约翰不是好孩子?
苏文继续往前走,阎肇紧随其后。
依旧是在医院里,妇产科的病房里,突然,一声孩子奶奶的,哼奶声,让阎肇的心都要化了,这是圆圆所住的病房,她生了宝宝,也是在医院里。
病房里,阎西山和小旺在给两个小宝宝喂奶,圆圆在病床上安静的躺着。
从手法看,小旺还很生疏,但他也已经是个父亲了,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对孩子的爱来。
趁着阎西山不注意的时候,他亲了一下宝宝,可阎西山想亲的时候,他就得踹一脚,不让亲,阎西山愤愤不平,抱着宝宝轻轻的,在病房里走动着,拍嗝。
苏文笑着看了很久,大概在回想自己年青的时候,带孩子的经历吧。
转过头,再对着阎肇笑了笑,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爸年青的时候,也是这样抱你们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眼里饱含着眷恋和不舍的再看了一眼。
终于还是转身,又走了。
这回是奥运会开幕式的会场上,舞台上,jim在拉小提琴,这是一曲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整个会场,人山人海,声如洪浪。
苏文当能看见,也能听见,不过她不是来看这一切,属于这个时代的,属于盛世的繁华和热闹的。
她的目光在搜寻,找到jim之后,就静静的看着,当然,并没有因为jim站在灯红酒绿的舞台上,因为是个成功的艺术家,就会对他有格外的青睐。
她的眼神跟看约翰,看小旺时一模一样,她的目光中,只有一个祖母对于孙辈的爱,而在音乐声最为澎湃的,引得全场屏息的,高潮的瞬间,她悄然转身,离开了。
小狼在体育馆外,站在一列列,挺拨如松的特种兵之中。
他的皮肤还是那么黝黑,黑到,脸上甚至能映出天空闪耀着的,炫目的灯光。
他两只明亮的眼睛注射着夜空,整个夜空中,五彩斑斓,不停变化的灯光,倒映在他的两只眼眸之中。
这是8月的首都,不穿衣服都能汗流颊背的日子,但他和所有的战士一样,穿着厚厚的特勤服,还佩着实弹,混身上下,武装到了牙齿。
他是血肉之躯的人啊,而八月,是那么的热啊,汗水一滴滴的,从他的额头滚落,而他,眼睛一眨不眨,依旧注视着夜空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报警提示灯,当灯是绿色,他们就会原地待命,当灯变成黄色,他就要开始准备,如果灯变成红色,将是紧急行动。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这一整夜灯都不要变颜色,不要有任务。
那就证明今夜,整个首都将安全度过。
苏文在这儿站了很久很久,久久的看着她唯一一个,穿了绿军装的孙子。
他站在人群中,他的鼻梁是那么挺拨,他就像颗松树一样,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阎肇站在母亲的身边,一直在望着母亲。
他以为母亲对于孙子的爱没有偏见,但显然,是有的。
因为望着小狼,眼里是满满的欣慰和爱,如果可能,她应该想伸手抚抚孩子,擦擦孩子额头上不停滚落的汗,把他抱在怀里拍一拍的。
可她不能,她做不到。
于是她就只能久久的站着,站在那儿,温柔的看着他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人生都有尽头,何况是梦。
终于,苏文转身走了。
这回,她又回了一级家属院,要往高层去。
此时奥运开幕式刚刚散场,阎肇觉得,娘是要去看小贝贝的,那是她最小的孙女儿,在西平市读书,成绩很好,而且一直在练体操,阎卫夫妻想把她培养成一个体操运动员。
阎肇还想跟着,苏文回头,但眼神仿佛在问:“乖娃,你要跟娘走吗?”
于每个人,母亲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独一无二的角色。
当母亲问你要不要跟我走时,没有一个孩子会选择拒绝。
阎肇拨步,往前走了一步,却见母亲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悲悯。
她一脸悲悯的望着他,眼神依然在询问:“乖娃,你要跟娘走吗?”
阎肇突然就停下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而灵魂,于身体是分离的。
娘早就去世了,娘和他,一个在阴,一个在阳,他要跟着苏文走了,他岂不就要离开人世?
此时的阎肇,记不得父亲,记不得儿女,记不得世间万事万物,却于混沌中,突然想起他的妻子,陈美兰。
他此生不爱钱,不爱山珍海味,不爱任何享受,于衣食住行,淡泊就好,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有过贪欲,执恋。
那是因为他从小听苏文读经,讲佛经故事,于世道看得很透彻。
但他唯独有一点执恋,这辈子,改不了。
那是在他当兵的时候,有一天,熊大炮拿着一纸档案,大呼小叫的来找他,拍着那张档案,指着自己的脸说:“连长,你快看,这个女同志她嫌我黑把我给拒绝了,我不服,快给我请假,我要回去找她问个清楚,让她怼近了看看,看我到底黑不黑。”
那是阎肇头一回看到陈美兰的照片。
毕竟人姑娘主动拒绝,他不可能让熊大炮回去骚扰人姑娘,所以,那纸档案他收走了,熊大炮,给他一脚踹进了禁闭室,关了三天禁闭。
之后,本来档案该要销毁的。
可阎肇每回想要伸手撕掉的时候,看看照片上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就会犹豫。
他于是把那份档案收了起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回家相亲的时候,把那份档案放在了苏文装钱的匣子里,就再也没有动过,更没有碰过。
而在苏文逝世后,整理遗物的时候,本来,他已经跟周雪琴结婚了。
按理,就该把那东西烧掉,或者销毁掉的。
但阎肇没有,他看着照片上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终归是不忍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良久,把它放在了苏文牌位的后面。
而后,就是在陈家村的见面了。
陈美兰一直以为,阎肇是因为阎星才娶得她。
但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结婚的。
阎肇从小听惯了佛经,于一切都能看淡,此生若还有执恋,不舍,放不下,那就是她,就是陈美兰,他可以放下孩子,放下权力,工作,放下一切,但他唯独放不下陈美兰。
即使要死,他也不忍先离她而去。
因为没有他的照顾,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个世界上。
从88年相亲见面,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可于阎肇来说仿佛不过转眼。
最近一段时间太忙,他至少有半个月,没跟陈美兰躺在一张床上好好聊一聊了,他想念母亲,他想见母亲,他想永远跟娘呆在一起。
但是哪怕他忘记了所有,在记得娘的同时,他就会记得陈美兰。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孩子终是要离开娘的。
阎肇于迷途中猛然惊觉,发现自己该回家,回去找陈美兰了。
但此时他的双脚仿佛陷入泥潭中一般,却怎么也拨不动。
而就在这时,苏文突然伸手,推了一把,阎肇于梦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今夜的首都是个无眠之夜。
阎肇醒来,最先感觉到的是陈美兰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睁开眼睛,陈美兰就坐在他身侧,窗外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两只眸子跟月光一样温柔,明亮,静静的望着他,一眨不眨的。
自从圆圆生孩子,她一直在医院,也有两三天没合过眼了,却一直没睡,就这么守着他?
“累坏了吧,你怎么不睡会儿?”阎肇问。
陈美兰缓缓伏下身子,长吁了口气,攀上阎肇的胸膛,没有说话。
从八点开始到现在,凌晨两点了,阎肇这一觉睡了六个小时。
这六个小时他睡的一点都不安稳,嘴里喃喃有语,时不时就要喊一声娘。
苏文已经去了二十多年了,阎肇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劲儿喊娘,试问,陈美兰能不怕吗?
因为突然想到‘过劳死’几个字,自己吓自己,她给吓的没敢闭眼睛。
外面家家户户放的都是奥运会开幕式,左邻右舍,电视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来,陈美兰握着阎肇的手,怕他休息不够,不敢吵醒他,又怕他于梦中突然有个三长两短,于外面的热闹一丝一毫没有听在耳朵里不说,还差点把自己给吓死。
她甚至想,万一要是阎肇死了,她该怎么办。
小旺成家了,有自己的家庭,小狼可以自己独立生活。
她虽然有事业,也有钱,可要没了阎肇,她一个人,不就又跟上辈子一样,成孤家寡人了吗?
再好吃的饭,自己一个人吃,只会索然无味。
去再多的地方,再好看的风景,只有她一个人看在眼里,又有什么意思。
上辈子陈美兰孤独成了习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可这辈子二十年的陪伴,哪怕于路上看见个可爱的孩子,陈美兰也习惯于摇摇阎肇的手,让他看一看,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可笑的事情,总觉得要回家跟阎肇聊一聊,才会觉得有意思。
他们总是夫妻一起做饭,一起洗碗,一起洗澡,一起躺到床上。
阎肇会把她要用的眼霜,晚霜,瓶瓶罐罐,一样样给她摆过来,先后顺序,他比她还清楚。
她一直很忙,工作忙,生活上也忙,但因为阎肇的细心,体贴,这二十年,虽说她干了很多事情,可她从来没有觉得累过。
要蓦然之间只剩自己一个人,陈美兰想都不敢想,她怕自己会疯掉。
刚才,一度阎肇是没了呼吸的。
那一刻陈美兰握着他的手,也屏着呼吸,他闭气多久,陈美兰就屏息了多久。
直到刚才,他猛然一口气吸进去,陈美兰也才一个大喘气。
这六个小时,于这个城市里所有人来说,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是能留存在回忆里的,一个格外美好夜晚。
而于她来说,却是经历了一场生死。
只是她不敢说出来罢了。
她心有余悸,她累坏了,她此刻只想拥着丈夫,静静的躺着。
“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阎肇说着,坐了起来,看卧室的窗户是开着的,又把窗户关上,打开了空调:“快睡吧。”
“好。”陈美兰说着,钻被窝里了。
阎肇倒了水进来,又说:“我刚才梦见我娘了,我一直醒不过来,她推了我一把,我就醒了。”说着,他把自己刚才做的梦,一股脑儿讲给了陈美兰听。
陈美兰边喝水,边听阎肇讲,喝完又钻被窝里躺下了,拍拍被窝说:“你那是太累了,累极了才会做梦的,今晚就别去上班了,好好睡一觉吧。”
最近他忙坏了,估计真的到濒临‘过劳死’的地步了吧。
苏文推了阎肇一把,是不是意味着,她又把儿子推回了她的身边?
仿如劫后余生。
陈美兰觉得在此刻,小旺和小狼,圆圆,陈德功,所有于她来说至亲的人加起来,都不及阎肇更重要。
什么是爱情,不是电视里的你死我活,这个男人活着,陪伴着她,于陈美兰,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这不,俩口子刚躺床上,突然,阎肇的手机响了。
陈美兰立刻抢了过来:“估计是你单位打来的,我替你接,给你请个假吧,继续睡觉。”
阎肇瞄了一眼,看来电是阎卫的号码,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立刻坐了起来:“不好,老爷子怕是去了。”
“不可能吧,老爷子身体健康着呢,怎么可能会去?”陈美兰下意识说。
今天白天阎佩衡还去了趟医院,挨个儿把他的俩曾孙女儿看了又看。
还跟小旺传授了很多带孩子的小知识。
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带阎肇兄弟的趣事。
然后,为了不给首都的交通增添压力,是自己坐着地铁回的家。
他身体很硬朗,腰不弯背不躬,体检的时候除了心脏功能差点,也没别的毛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
陈美兰不相信,想让阎肇再多睡会儿。
但阎肇翻身起来,就往高层赶。
此时他心里,已经隐隐的,猜到什么了。
俩口子上了高层,家里的门是开着的,灯火通明,阎卫和齐松露都在卧室里,看阎肇夫妻进来,阎卫泣不成声,好半天,才说了句:“是我的错,娘的牌位,我不该带到首都来的。”
齐松露也语无伦次的说:“主要是来了一窝燕子,总往娘的牌位上扑腾,我们不住一支队,没办法,只好抱来,谁知道就那个牌位,把咱爸给刺激着了。”
阎肇夫妻进了卧室,就见阎佩衡穿着他最老的那套,洗的泛白的五六式军装,戴着他当连长时戴的帽子,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嘴角含笑。
果然是个已经去了的样子。
而另一个枕头上,赫赫然放着苏文的牌位。
“不是你的错,打电话给殡仪馆准备办丧事吧。”阎肇拍拍二哥的肩膀,说。
在阎肇看来,这一切确实不是阎卫的错。
二十多年了,苏文的牌位放在一支队的堂屋里,无风无雨,岁月静好。
直到这段时间才有燕子扑腾,那是冥冥中,她自己想来首都,想来找阎佩衡。
也许在历了四十多年后,她终于原谅了丈夫。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责怨过丈夫。
曾经,她默默担下了女儿之死的所有过失,如今,丈夫在人间的年限到了,牌位是她的信物,她来人间一趟,看看自己的儿孙们。
最主要的目的是来接走丈夫。
事实上,阎佩衡等这一刻也等的久了吧。
他生于乱时,七八岁就在当游击队员,解放后响应国家号召,一生都在为了建设新华国的目标而奋斗,而昨夜,整个首都,一片欢歌笑语,一片欢乐的海洋,他也曾矗立窗前,看了烟火,看了这盛世的华彩流光,继而洗了个澡,把妻子的牌位摆在自己的枕头边,然后笑着入眠,就是在等着妻子来接他。
那个约定,在他们年青的时候就约好了。
等国家富裕了,等一切安定了,他们就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不再分开。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并且将永远不在分开。
所以阎佩衡才会笑的那么安详,从容的,离开人世。
有阎卫打理丧事,阎肇就不用管太多。
他转到客厅,电视机还开着,陈美兰坐在沙发上,大概是因为太困,睡着了。
他把她抱了起来,抱进另一个卧室,放到床上,握着妻子的手,定定坐着。
当他因为太过疲惫而差点猝死时,妻子没有松开他的手。
也正是因为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才挣扎着活了过来。
往后余生,妻子的手,他也绝不会松开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