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怨气
长安城西侧远不如东侧繁华,一家清雅的茶楼只寥寥几人坐于店内。
茶楼二层的雅阁隐于街巷拐角,窗内可见两人正在品茗交谈。
阮文卿仍是身着一身青衣绿衫端坐于对面,却是收起往日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你是说我要找的那人在阮家?”卫明姝黛眉蹙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此事倒不能如此下定论,不过那人常年留在京城负责我阮家商队京城运输,又与胡商交往甚密,最近又恰好受了伤。”他微微抬眼,“据我打听,那人受的正是箭伤。”
卫明姝放下茶杯,神色一片凝重,“那人可是胡人?”
“不是。”阮文卿摇头,“此人虽会胡语,但自小在大黎长大,在我阮家多年,若不是明姝那日说起,我也断不会怀疑此人。”
卫明姝心下一松,劝道:“咱们也不必杯弓蛇影,这受了箭伤的也不一定就是那日的人,或许是途中遇到了山匪。”
卫明姝说着,眼中却是有些飘忽,京畿附近多年前山匪早已肃清,这人又恰好在此时受了箭伤
她思绪还有些乱着,阮文卿又接着应道:“不错,此人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卫明姝回过神来,脑中忽地划过一个想法,不禁又联想到那日遇见的商队打断道:“我那日遇到了一个古怪的商人,正长了一双中原人的眼睛。”
雅阁中陷入寂静,屏风隔去了茶楼外间的谈笑,唯有窗外透过些隐约的马蹄声。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卫明姝迟疑地问道:“若此人真同这几日京城的动乱有关,阮公子打算怎么办?”
此人常年在阮家做事,就算阮家对此之前毫不知情,也是难辞其咎。
阮文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沉默了许久道:“若真是如此,大义面前阮某绝不会偏私。”
卫明姝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那阮二郎刚入朝为官,阮文卿虽说的风轻云淡,若阮家真因此事被波及,岂不是会连累他二哥的仕途?
卫明姝静静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终是叹了口气,“阮公子先别担心,你先想个法子把那人带到此处,之后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阮文卿思量了片刻道:“我们何不约在药铺见?”
若是想不打草惊蛇,借着药铺生意把人引过去是再好不过。
卫明姝又想到那次药铺见面时的流言蜚语,“东巷人多口杂,你我那里见面着实不妥。
况且阿荷是个爱问的性子,此事说来也是危险,不该再把他们卷进来的。”
“既是危险,明姝为何又执意要管此事?”
卫明姝微愣,随即莞尔一笑,眺望着远处烟火人家,“此事既是被我遇见,就少不得要管管,现在又关乎到了我的朋友,你就当我爱管闲事好了。”
偏僻的街巷,一队人马似刚从西城门而入,城西多为布衣住所,宅铺也大多矮平,那隐于街角末的二层茶铺在此处格外的显眼。
“朴云楼”,沈轩看了眼牌匾,近日在京驻守的将士被派去京畿,他被临时派往西城门巡查,平日倒是很少来这城西走动。
一行人拐过街角,沈轩不禁抬头向茶楼二层看去,只见两人皆身着翠绿锦衣,正在雅间对视端坐,那女子忽地侧头看向窗外,眉眼间俱是情愫,似是想到什么粲然一笑。
沈轩看到那张面容,勒马驻足街角,眼睛却仍直愣愣盯着那扇窗户。
那是他的妻子。
他从未见着自己的妻子眼中这般含情,从未有过。
她看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样淡然,平静的如同湖水一般,带着几分疏离,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拒绝着自己的情义。
他可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对面的男人是谁?
沈轩眯了眯眼,不自觉地由衷心生警觉,就如同那狼崽会本能地护食,生怕自己的猎物和领地受到侵犯。
身着竹纹青袍的男人也顺着自己妻子看的方向望了过去,眼神深邃。
他看清了那副面容,那人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是那阮家三子。
这街巷很是清冷,如今却似是有无数道声音在他脑中穿梭,喧闹无比,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原来许多事在冥冥之中都有联系。
卫明姝曾说过,那阮家刚刚来到京城,阮家是他们家表亲,与她们家是旧识
那阮家三郎曾说,出京是为了给表亲寻药材茶种
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妻子曾说过,她有心仪之人,那人刚刚回京,与她是旧识。
现在想来,那人或许存在过,但不是自己,从来都不是,她口中之人,更像是如今阁楼上坐着的那位。
他又猛然想到昨日她送他的那把伞,丝绸上画的是竹叶花纹,她亲手为他挂的珠穗,那阮家公子的伞下也坠着一串。
一道声音在耳边回荡,劈下一道惊雷,撕开了些美好的假象。
“我们卫家人每只伞下都会挂着这样的珠穗。”
他又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他的妻子一直喜欢穿青绿色衣服,那衣柜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绿色衣裳,那人却也穿着翠叶竹纹衫,他们皆是南方人的长相,秀气清雅。
两人临窗而望,似是已经入画,可那绿衫于他而言却是如此刺眼。
随后他又见到那阮家三郎转过头向自己妻子问了句什么。
卫明姝低头轻笑,似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他手上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青筋暴起,现在只想冲进去问个清楚。
徐副将在一旁,只见着沈轩驻足良久一直抬着看着二楼雅阁,一时也没看清沈轩的神色,还以为沈轩想去茶楼坐坐,只提醒道:“将军?咱们还要赶回去述职。”
沈轩转过头,脸上一片肃杀冷漠,眼神带着些锋利,徐副将不禁背上直冒冷汗。
徐副将从北境跟随沈轩回京,这位主自打回京后就一直收敛着那股子戾气,和他们说话少了些平日的严厉,娶了妻后说话更是带了些温和。
他很久都没从沈轩脸上看到这副表情了,他甚至一时觉得自己变了张北凉蛮族的脸,那人似是下一秒就要提着刀向他砍来。
“沈将军?”徐副将又小声地说了两句。
沈轩又抬头向那窗内望了两眼,似是在隐忍着些什么,声音沙哑又阴沉,“先回去吧。”
卫明姝和阮文卿又在茶楼中坐了片刻,两人起身准备离开。
阮文卿叫住卫明姝,“你既是为他卷入是非,那为何又不将此事告诉他,让他也帮着想想法子。”
卫明姝眼神飘忽,眼中带着些担忧,随即变得果断坚决,“他这个人吧,为人坦荡,眼中容不得沙子,大概不想我如此行事,这有悖他的原则。可你亦是我朋友,于我家有恩,若此事真的牵连阮家,无论如何我也想尽我所能帮你一把。”
阮文卿有些讶异,一时没有应下。
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他得知此事时也曾动过一些念头,想要沈家和卫家借着权势帮他阮家一把,可卫明姝是他朋友,要是他提出这事,两人便是利用,那无疑是给这层友情添上一笔黑墨。
他没有想到卫明姝主动开口。
卫明姝眼中一片通透,话中带着些深意,“阮公子不必担心,就算是没有你,我亦会有所作为,如今阮公子肯如实相告,倒是给我又添了份筹码。”
卫明姝回到国公府,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她长舒一口气,拉开梳妆台前的小屉,拿出那竹叶纹的香囊,那香囊上已经绣好了一个字。
近几日她总是心事重重,倒是很久没有动过针线了。卫明姝穿好针线,细细密密地缝在锦袋上,那“远”字极其难绣,不一会儿便绣花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放下针线,看了看那香囊上的字,果真是修得歪七扭八。
她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拿出小剪子一点一点的撬开针线。
还好,这绣上去的字不是没办法修补。
她还是等这件事处理好了以后再绣,所幸还有很长时间。
她放下剪子叫来了兰芝,“你派人去打探一下,问问太子殿下这几日可在宫中。”
兰芝回来时还捎带回了太子的口信,告知她若这几日进宫随时可以来找他,“对了小姐,姑爷刚才传信回来,说是今晚有应酬晚点回来。”
卫明姝挑眉,“应酬?”
这男人平日归家很早,更不像其他男人一般留恋烟花柳巷,她嫁过来后也不曾见他应酬过。
更何况他一个戍边的武将能有什么应酬?
卫明姝独自用了晚膳,坐在桌前越来越觉得无趣,待到那一轮半月爬上树梢,便张罗着下人煮了碗醒酒汤,叫了马车去酒楼外候着。
沈轩本是找人去买醉,可万不曾想喝到最后却只有他一个醒着的,自家的马车已经候在了门口,他闭眼也能想到定是他那贤惠温婉的妻子叫来的马车。
“郎君回来了。”卫明姝迈着轻步走来,亦如往常般飘逸无声,还未近身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怎的喝了那么多酒?”
沈轩默不作声,仍然站在自家大门口看着她迎过来。
若是往日,他定会觉得暖上心头,可今日再听到她这句问候,却觉得那话语中分明满是冰冷,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只是为了遵从礼数。
“郎君站门口做什么?”
沈轩仍是不答,大步走进家门,也没有顾及卫明姝能不能跟上。
卫明姝见状只得提起裙摆,一路快步跟着他向院内走,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地摇摆着。夜里路黑,两旁虽有奴仆伴着,她还是怕那人走得太快摔着,拿着灯笼的手又向前伸了伸,照亮前面的小路。
她不欲与喝醉之人多计较这些。
她一路顾及着脚下的路,直到走到房门口,才看到了男人板着的脸,“郎君怎么不高兴了。”
男人不答话,一双幽幽的眸子带着些怨气看着她。
卫明姝眨了眨眼仔细揣摩着他的表情,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最后只想是不是这人平日不愿应酬,今日被人强行拉了去,才会这么大的埋怨?
“郎君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说。”
“没怎么。”那声音闷闷地,但总算是让卫明姝知道他还能说话。
可她更是疑惑了,往日她这么问,这男人都会同她说一两句,今日却成了个闷葫芦。
他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