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从心
“我想去洛阳, 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盛宴眼中亮了亮:“想去便去, 有何不敢?”他复道:“洛阳正是我家所在,若去的话我与你同行,正好回家一踏。”
青衣的人眸光微敛,极轻声道:“我此去是为见心中牵挂之人,可是却知此人终会为我所害。我离她越近,越会害了她。”
盛宴眸中一颤,心下蓦地一阵刺痛。
好半晌, 她声音微哑着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 你莫不是打算一直离她遥遥千里,永不相见?”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我便是如此打算。”
盛宴眼中微湿, 面上却笑:“你怕她为你所害, 所以远离, 难道连她危难之时都打算不闻不问、袖手不管?”
云萧默声。
盛宴望着他道:“我不知你为何认为她会为你所害, 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觉得, 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目光微垂, 她望着客栈前川流不息的人潮道:“何人能笃定世间因果?难道许你离开后,她便一定能安然无恙、长命百岁么?若是没有这样既定的事, 她于你转身离开后因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陷入险境、甚至陨命, 你又该如何是好?”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檀衣的人顿了一顿, 柔声道:“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 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如此,就算最后真有那一日,也是宿命使然, 避无可避。可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青衣的人五指蓦然握紧。
春日晴光当头洒下,他于柔风中回头来怔震地看着身旁檀衣之人。
盛宴对着他展颜一笑。飒然道:“所以去吧,洛阳。”
天水郡城外,三人并肩而行,申屠烬脚步趋缓,突然抬头向二人挥了挥手,笑道:“申屠烬有事在身,就不与大哥、三弟同行了。”
盛宴回头看他,想了想,问:“是云萧所说,你家中的事?”
申屠烬望着他,突然自恃风流地笑了一笑,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云萧回头看见,默声。
申屠烬转首与云萧道:“我家中的事多谢三弟来告知,如今我已知晓,你勿需担心。”顿了一瞬,他又道:“你此行除了流阐的事,便无其他事要问我了么?”
云萧蓦然微怔。
“或许你现今有比欲问之事更重要的事想做,暂时不问也罢。”申屠烬笑转过头,朗然高声:“我心中有感,不日我们三人必定还会聚首,届时,三弟想起,再问不迟。”直视云萧,他笑容清朗,姿态潇洒,恣意风流。“二哥必定对你知无不言。”
云萧看着他,而后颔首“嗯”了一声:“一言为定。”
申屠烬拱手一揖:“大哥、三弟,就此别过。”
而后伸指于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盛宴淡然微笑,回了一揖:“自己保重。”
申屠烬看着他。
下一瞬,十数匹体形壮硕的灰狼从一侧林中窜了出来,直奔蓝衣的人。
申屠烬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到为首一匹高大壮硕的灰狼背上。
云萧抱剑低声:“别过。”
“别过。”申屠烬轻拍灰狼后脑,回头来对着两人一笑。而后灰狼便负着他向来时之林奔去。
身后云萧与盛宴看着狼群相随与他一起奔离远去。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繁复。
申屠烬伏在灰狼背上,清风迎面刹那间湿了双目。
忽然低头重重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与你分别,疼如断指;只是若不分离,将来更将心如刀绞。”伸手轻抚身下灰狼的颈毛,申屠烬哑声低语道:“阿檀、阿檀……你不懂我的心啊。”
一袭蓝衣轻驰,沐风过柳而去。
山林浅寂,风光如旧,两骑一空,知己不复。
他想到与他穿山过岭的日月寒暑,却已想不到再见时是情是义的心境。
恣意不再,满腹情愁。
终究是回不了当初了。
湖光踏碎,人、狼影。
……
自天水郡出,经雍州京兆郡径直往东再过弘农郡便可到洛阳。
盛宴先前见识了一下云萧轻功,深觉不凡,有心再探一回。故在城门口提议二人施以轻功行路,待到力不能继再寻个地方买马续往东行。
至今时,云萧心中已然分明,决定已下,思及端木境况只求速至洛阳。
闻言当即应了。
二人随即纵掠而起,一青一檀的身影并肩飘掠疾驰,往东而去。
起先盛宴还可勉强跟上云萧,至后只觉青衣的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形如隼,疾掠如风,不知何时竟已成一个小点遥遥晃在远处,点掠间身影时高时低,愈来愈远。
盛宴吃力地纵行跟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由暗恼自己自找苦吃,如今可算是探清此人轻身功夫厉害至何种地步了。
两人纵行数日,盛宴累得神昏力乏,青衣的人竟似毫无所觉。时而聚气凝神疾驰如电,时而呼吸平缓飘然如魅。闷声不语,疾行不怠,离盛宴遥遥远矣。
有时驻立于高处静候半晌,待盛宴追上;有时折身回来渡力带他一程,如此反复。
又行半日,檀衣的人深觉难以为继,心道再追上云萧必央他与自己买马而行了。
抬头来看见淡青的身影纵掠久矣,已然人眼难见,似毫无停下或折回的意思,反倒越行越快,不由生惑。
蓦然见远处天际一轮黄日下,数重青影相叠掠起,如鸦鹫鹭排,驰于霞光中。映着万道金丝向前排出七道重影,纵列渐消,转瞬即逝。
盛宴瞠目心惊,不免敬佩以极。那一瞬间竟见他一人化七影,速疾难辨,隐约却又清晰,令人不得不叹服。
只是下一刻,却见云萧身子一晃,径直落入脚下林中。
盛宴一惊,“云萧!”立时勉力追上,匆匆落下林中去寻。“云萧?!”
此处林密草深,树荫繁盛,草间充斥着春雨过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盛宴踏步呼寻半晌,看见不远处青衣的人背对自己一手撑着剑,一手扶在身旁一株青檀上,单膝跪地,急剧喘息。
“三弟!怎么了?”
“我……做到了……”语声低哑而轻颤,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隐隐的复杂欣喜。“迭影已练至七重……师父和鬼爷爷的赌约结束了。”
青衣的人摇摇晃晃地撑剑站起,口中低喃道:“我自由了……可以回归云谷……回师父身边去了。”一言罢,青衣的人似哭似笑地低吟了一声,向前行出一步,而后突然扑倒在地。
“云萧?!”
……
京兆郡郊外野林中。
云萧隐约听见篝火的噼啪声,下瞬便闻一道女声笑斥道:“你这畜生,胃口真大,又来抢我鱼吃。”
恍然觉得语声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听过,一时又难以想起,脑中昏昏沉沉,周身酸惫,便未睁开眼。
云萧再醒,已是深夜亥时。
橙黄的篝火跳动着跃入眼帘,青衣的人低头便见一袭雪白的狼尾挨着他蜷起。背后暖哄哄的,伸手一摸,知是纵白。
“你醒了?来,吃烤鱼。”对面盛宴望着他一笑,拿起一根削好的树枝叉了手中之鱼,递到云萧手中。“看看手艺如何。”
云萧扶着纵白微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烤鱼。“谢大哥。”
盛宴轻笑道:“这狼果然是你养的,是一直跟随着你吧?你一昏过去它便出来护着你,叫我吃了一惊……”
趴在林草间给云萧当靠垫的大白狼耸了耸一边耳朵,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叫纵白。”云萧回望盛宴,续道:“因模样太过引人注目,我便一直让它暗中跟随,以免惊吓到寻常百姓。”
盛宴点了点头:“又大又白,倒是漂亮。确实比申屠那厮的灰狼群更要引人注目。”
云萧吃了几口鱼,盛宴看着他道:“接连几日用轻功赶路,就算内力体力再好,也必累了,我们歇过今晚还是去郡城里买马代步……对了,你昏迷前说的什么?似乎有些高兴,我却没听清。”
云萧吃鱼的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盛宴微微笑了笑:“是高兴。我先前因有赌约在身,多少身受桎梏。解法中还剩的便是将轻功中‘迭影’一技练至第七重,此行我一路都在练习,今日意外突破,虽气血一空,但心中不免激动。”
盛宴摇了摇头:“不曾想你还身负这样的赌约,更不曾想你一路都在琢磨与练习轻功,却还快我如此之多。”
云萧将鱼吃罢,看着他手中另一条凌空在烤的鱼。“这是……无刃刀?”
盛宴飒然一笑:“是呀,此为我巫家绝技,烤完的鱼必定干净清爽。”
云萧不免淡笑:“确实干净,且方便。”
“就是烤久了有点累啊。”盛宴笑嚷一句。
青衣的人不觉凝神细看那条似被利刃穿过,烤得半熟不熟的鲫鱼:“这便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无刃刀。”
盛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之鱼:“虽是人人称羡,实则不过是气刃,只是旁人无法像我们巫家人一样,长时凝于掌中。”
云萧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盛宴思忖了一下,答道:“江湖中人只知无刃刀只有巫家人会,却不知为何只有巫家人会……”他言罢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微一挑眉,霍然道:“若不然我来教你无刃刀。如此你就明白了。”
云萧一震:“江湖皆知无刃刀为武境之极,乃巫家独有,你私下传授外人应是不妥。”
“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盛宴毫不在意地笑道:“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