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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借稻过冬“八公”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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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陈瑞木瘸着腿,拖着木棍,提着几升米,饥寒交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陈荷珠和黑狗在睡梦中被惊醒,看到老爹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路上黑灯瞎火,又走得急,不小心摔到塝下,跌的。两个小孩子伺候爹搞点吃的、洗洗睡了。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说是有一个过路客在冷水氻遭打劫,结果那打劫的被那个被打劫的客人一顿逛揍,揍得不轻。一看到陈瑞木第二天鼻青眼肿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人家就问他昨天回来路上是不是看到打劫的事了?是不是救了人家客人才受的伤?

    陈瑞木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看见、没看见。昨晚回来迟,跌了一跤,摔下石塝了。”不过,如果说陈瑞木就是那打劫的,没一个人相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因为陈瑞木是什么人,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人!由于一直以来在家里抬不起头,特别是耕牛被女婿牵走后,家里卖田卖地,落得个妻离子散,更使人瞧不起,借他十个胆也做不出绿林好汉的事来。

    他早就麻木了,从那次打劫后他更颓废、更无所谓。人家认为子女挨饿是天大的事,在他这里变得无所味。不管人家怎么说,他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有饭就吃,没饭就饿,倒头便睡。他又不是吊儿郎当的人,偶尔也发飙,但发泄后从不记仇,仿佛没发生一样。这就是他最大的好处。

    从那以后陈瑞木负责两个小孩的吃饭,瑞木嫂负责两个小孩的衣服,两个小孩也一天天长大,一晃六年过去了。

    他小儿子黑狗可不一样,别看他才十一岁,来事着呢。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母不在身边这段日子,黑狗一下子懂事了,什么事都有了自己的主见,硬是和她姐两个人相依为命,支起了半边天,居然买了头牛来养。

    黑狗喜欢去萌溪岭放牛,在那里能碰上一个穿灰衣服的中年人。那个人经常和他聊天,好像什么东西都懂,不仅是萌溪的事,还是外面的事,特别是打仗的事。叫什么名字问了也不讲,只让黑狗喊他“表叔”。“表叔”一般三五天就路过萌溪岭一次,每次都和黑狗聊天,甚至还教黑狗认一些路边的中草药,特别是一些跌打损伤类的,比如继木叶子放嘴里嚼碎了敷伤口上能止血,四面刀可以治骨伤等等。黑狗可喜欢他了,不管他会不会从萌溪岭路过,黑狗每天都把牛赶到萌溪岭去放,内心里就想见到那个叫“表叔”的。

    这一天黑狗照常去萌溪岭放牛,那个“表叔”早就在那里了。“表叔”是个大个子,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嘴唇,有点络腮胡子但打理得比较干净,撯一身灰土布衣服,一年到头腰间别着旱烟袋,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表叔”见到黑狗就朝他挥挥手,让他过去。黑狗蹦蹦跳跳来到“表叔”面前。“表叔”问他能不能替他做点事?黑狗说:“没问题,说吧。”“表叔”让他把一封信送到汪溪村头一个小店里,就说是唐里村一个姓汪的远房亲戚让带的信,路上见到什么人都别说,一定要送到男主人手上。店老板叫马根发,四十来岁,右脸上有颗痣,很好认的。说完把一张叠成方块的纸交给黑狗。黑狗接过信,松了松腰上系的草绳,正好破棉袄里面有个破洞可以塞进这张方块纸。“表叔”检查了一下,给了他几张纸币,说是去了别空手回来,买包盐回来。

    黑狗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半岭庵见到几个村里的人,问他干嘛去,他说去汪溪村买盐。一路上碰到一队国民党军,他侧身让到路边,让他们先过。黑狗年龄小,个子又不高,当兵的也不在意。黑狗顺利地找到那家杂货店,一看店里只有一个妇女,就问:“掌柜的呢?”

    女人说:“我就是掌柜的。”

    他说:“我找的是男掌柜。”

    女人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说:“没事就不能找他吗?”

    女人说:“店是我们家开的,你找他和找我没区别啊。说吧,什么事?”

    他只好说:“有人让我带个信,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女人说:“交给我吧,我转交就行。”

    他说:“不行的,一定要交到他手上。”

    女人知道今天有个小孩要来送信,考验一下机灵不机灵,于是进屋叫出了马掌柜。黑狗看到他右脸上的痣,知道就是要找的人,正要掏信,突然想“这个人长相是对的,那姓名呢?万一有个长得一模样的人咋办?”于是反过来问道“请问掌柜尊姓大名啊?”

    掌柜的说:“我叫马根发。”

    黑狗这才从破棉袄中掏出那张信,双手递给马掌柜,说是唐里一个姓汪的远房亲戚让带的信。

    马掌柜接过信,脑子里一转弯想考考这个小孩,问:“唐里离你们村还有好远的路,他是怎么把信交给你的?与你是什么关系?”

    黑狗心想,坏了,这问题“表叔”没说啊,脑瓜呼呼转,回道:“我在萌溪岭岭上放牛,你那亲戚腿崴了,我就帮他给送过来啦。”

    马掌柜没想到这小孩回答得这么快,也基本合情合理,会心地笑了,说:“那你也带个信回去给他吧。说着递了一个早就写好的信封给他。”临走,黑狗没忘买包盐带走。

    萌溪岭上那“表叔”还在那里等他。其实“表叔”一直远远地跟在黑狗后面,送的信也没什么具体内容,写的都是一些亲戚间日常交往的话,主要是考验黑狗是不是机灵,能不能培养成一个地下交通员。不用说,黑狗顺利通过了这次考察。

    那以后,“表叔”好长时间没再出现,每天来萌溪岭放牛的黑狗都无聊死了。

    时间过得飞快,年关又到了,应该说今年收成还不错,但收成再好,穷人家永远是吃了这餐不知下餐在哪里。

    黑狗的爹一米六几的个子,黑黝黝地,很结实,但扁担长字不识一个,沉默寡言。自从大儿子陈金华为了讨老婆,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家里的牛被牵走、仅有的两亩薄田变卖掉以后,家境日渐败落,老婆也跟人家跑了,大儿媳也改嫁了。陈瑞木原来出去做长工,一个劳力加上一头牛,一天可以挣九升米,现在牛没了,光一个人出去打工,一天只能挣六升米,辛苦一年,养不活留在家里的一双儿女。眼看年关将至,瑞木想去问祠堂里借五十斤稻谷过年。

    陈瑞木所在的祠堂叫“叙伦堂”,管祠堂的组织叫““八公会””,由村里有威望的八个人掌管,号称“八公”。表面上掌管着村里的大事小事,实际上没有一个牵头能说话算数的。八个人都管事,八个人都不管事。黑狗让爹带着柴屋里半斤烟叶先去找陈祥林。他相对年龄大些,平时喜欢抽旱烟,讲话慢条斯理,人也比较和善。

    陈祥林住村东头,有个小院子,院子门进去是一个猪栏和一间柴屋,院子前面是块小平坦,平坦前面是高丈把的石塝,石塝上长有一棵三四人合抱粗的古树,从白阳过来老远就能见到他家。陈瑞木提着那半斤烟叶,推开陈祥林家院子门,正好陈祥林和祥林婶都在家。他们招待陈瑞木坐下,泡了碗茶,等陈瑞木说明来意,陈祥林似有难处。他的意思是“八公会”里他一个人说话不算数,能搅的人有的是。

    还是祥林婶嘴快:“那瑞木家过年是困难,祠堂里要帮他的。”其实她是当年陈瑞木大儿子陈金华的媒人,要不是她当年做媒把对面村刘成坤家的丫头许配给陈金华,让他们家欠下高利贷,陈瑞木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她肚子里一本账清着呢。

    陈祥林好像也反应过来了,答应这事他一定帮忙,但要开“八公会”来定,到时再说吧。

    这事在“八公”之一陈祥林这里算是有点眉目了,于是黑狗又让陈瑞木去找陈德法。陈德法有只眼睛害白内障,是好多年前为躲壮丁被钢草划伤眼乌珠,没得到好好治疗,就瞎掉了。三十出头,在“八公”中年龄算轻的,但人正直,知道陈瑞木家的困难,不需要陈瑞木多说,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陈瑞木心想整个村没有比自己更苦的了,自己家里的事大家都是知道,再说找了两个人都满口答应,那其他“六公”应该没问题,于是就在家里等。

    不知怎么搞的,同村的陈兆宁听说祠堂里有稻谷借,他也要借。虽然陈兆宁家生活也不富,但比陈瑞木家强多了。他家还有一个碾碓(加工粮食的地方,根据加工粮食多少收点加工粮),至少过年是不成问题的,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向祠堂提出了借稻谷的事。虽然陈祥林和陈德法都为陈瑞木讲话,但由于“八公”之一的陈应强是陈兆宁的堂兄,扯着嗓子为陈兆宁说话,其他几位则闷着头抽旱烟,屁都不放一个。最后祠堂里硬是把那五十斤稻谷借给了陈兆宁。

    已经十一岁的黑狗靠在祠堂门柱上,“八公”研究和决策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眼看陈兆宁从祠堂里借走了五十斤谷,屁颠屁颠地背着稻谷回家,万丈怒火心底起,捡了一根木棍,从后面跟了上去,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追上了陈兆宁,举起木棍,狠狠地朝他的屁股打去,打得他“啊哟啊哟”直叫。

    可能是气急了,只见陈兆宁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喘个不歇。原来陈兆宁有哮喘病,被黑狗一棍子打惊了,哮喘发作了,不然陈兆宁比黑狗大将近二十岁,正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真要打起来,不会有好果子吃,黑狗哪是他的对手。陈兆宁老婆听到门外有响声,跑了出来,一看老公被人打了在那里喘粗气,大叫起来:“打死人啦,快来人啊!打死人啦,快来人啊!”看清打人的是黑狗,又骂起来:“好死不死的,凭什么打人啊?你个瘟丧的,看我家以后怎么收拾你!”

    黑狗听到背后有人骂,头也不回,睬都不睬,扬长而去。

    黑狗刚进家,被陈瑞木拎着衣领一顿好揍,边揍边骂道:“你这个贼种,再怎样也不能打人呐!还下死手,看我不打死你!”。

    古话说得好:“穿皮鞋的怕穿草鞋的,穿草鞋的怕不穿鞋的,不穿鞋的怕不要命的。”黑狗死犟,就是不承认错误,认打认罚,回嘴道:“我饭都没得吃了,死都不怕,还怕他不成?”

    陈瑞木打得自己手痛也没能让黑狗屈服,只好草草收场。这事也不完全是黑狗的错,陈兆宁明显是无事生事,不缺粮而借粮;“八公会”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轻重缓急,把稻谷借给不怎么急的人,真正揭不开锅的反而借不到;黑狗不分轻重,下手过重,把人家打个半死。所以,账不能全由黑狗来背。

    那年的冬天,雪特别大,北风特别刺骨,漫漫寒夜特别的长。陈瑞木只好把十几升米全部换成了南瓜和山芋,一天只烧一次锅,每人每次就一小碗。陈瑞木正当年,在给人家做事的时候一餐能吃三大碗,现在为了省点吃的,每天就一小碗,饿得火冒金星,走路都打飘。陈荷珠和黑狗都在长身体,一天一碗南瓜哪够啊?饿得前肚皮贴着脊梁骨。一开始两个人肚子饿了就喝水,哪晓得水一喝,一泡尿一潵,肚子更空了。肚子空的时候嗅觉特别好,几里外有人家烧饭都能闻得到,两人根本不敢出去串门,最怕的就是看见人家吃东西,口水直淌,肠子还不争气地咕噜噜叫。饿得两头勾一头,实在受不了就用火熜柄顶着上腹部,算是从体外增加一点热量。晚上早早地钻进草窝,早上不敢起床,好歹睡那里比起床后要耐饿点。就这样一家三口靠几篓南瓜和山芋硬撑着把一个冬天挨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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