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母走散 儿做“新娘”
每年三四月是闹春荒的时候,青黄不接,陈瑞木家更是如此。田已经卖掉,牛也被那瘟丧的女婿牵走了,陈荷珠十二岁、黑狗六岁,但毕竟还未成人,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
陈瑞木只好到华杨县周川一地主家去打长工,原来带着牛打工一天可拿九升米,现在牛没了,光一个人去,一天是六升米,一个人做事管四张嘴,半月回来一趟。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陈瑞木还没送粮食来,正在这时,陈观顺家来了个裁缝需要一个敹(liao)针线的帮工,答应一天三升米。
瑞木嫂的针线活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现在家里正缺米,在观顺娘的介绍下瑞木嫂就正式跟着裁缝当助手。裁缝负责裁剪,瑞木嫂负责缝。两天下来,瑞木嫂和裁缝师傅的默契程度不亚于跟师学了二年的徒弟。两人有说有笑,瑞木嫂脸上开始有了红润,走路也轻盈了不少,见到谁都打招呼,问长问短,生活好像回归正常。几天后,观顺家的事做好了,裁缝要翻萌溪岭去华杨县汪溪,问瑞木嫂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其实裁缝不仅需要的是一个帮工,还需要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瑞木嫂正在面临家里断炊的困境,人穷志短,在食不果腹的时候是没有尊严和危险可言的。瑞木嫂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只好点头同意,就这样跟着裁缝匠去了华杨县。
两个大人都走掉了,家里只剩下十二岁的陈荷珠和六岁的黑狗相依为命。很快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黑狗早上就喝了点没有油的菜汤,还没到中午肚子里就开始作怪。肚子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推着肠子从一边往另一边滚动,咕噜咕噜叫,一阵接过一阵,一阵强过一阵。正好路过陈松林家,他家两三岁的儿子正捧着半个搨馃在吃,发出“叭扎、叭扎”声,看着都香。黑狗嘴巴里不争气地流出了口水,使劲把口水咽下去。随着那口水通过喉咙,一阵痉挛从喉部开始,慢慢地推着口水沿着食道一直往下。这阵子痉挛刚下去,嘴巴里又有一大口口水,又是一阵痉挛从上而下。肚子里的蠕动也跟上咽口水的节奏,一阵高过一阵。黑狗趴在陈松林家门槛上,让门槛顶着肚皮,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感,眼巴巴地盯着陈荣强手上的搨馃。陈松林正好回家,看着黑狗趴在他家门槛上,问都没问,直接从黑狗身上跨了过去,像没见到人一样。黑狗忍一忍心,爬将起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陈松林的家。
陈松林家有几亩好田,田里的活都是雇长工做,又是祠堂“八公”之一。他们家相对日子比较好过,有得吃又不做事,常年有油揉面搨馃和好菜吊菜箩里。每当吃晚饭的时候,老公老婆坐上门头,一个人一边,脚翘起来,高兴起来还抱着在厅堂里转圈圈。
有一天,陈松林老婆在门口石板条上吃豆豉,不小心掉了颗豆豉在地上被黑狗看到了。等陈松林老婆吃好进门后,黑狗赶忙跑过去,扒开石头缝找到那颗豆豉,正准备往嘴里塞,陈松林回来了,大叫一声“你在干嘛?”吓得黑狗手里的豆豉又掉地上。陈松林不由分说,嘴里说道:“你哪来的豆豉?”就差没说他偷吃豆豉,一脚踩在豆豉上,使劲碾了一下,豆豉在他的脚下被碾得粉碎。黑狗看到快到嘴的豆豉就这样被绝望地消灭在陈松林的脚下,气得一脸铁青,气直喷,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扑上去将眼前这个老男人给撕了!“我呸!”黑狗朝陈松林吐了口水,扭头就走。陈松林回头看了看这小孩,大骂:“野种,你别跑!”
黑狗早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陈松林定了定神,进屋去了。
邻居家见这一对孩子可怜,东家给一碗,西家给一勺,姐弟俩就这样有一餐没一顿地数着日子过。
一天下午,黑狗放牛回来没事做,就在水氻头边上和年龄相仿的陈德久、陈时法和陈荣强烧垃圾打火堆玩。陈德久没劲,全身滚烫,玩了一会儿就坐边上看着其他小伙伴玩。几个小伙伴看见陈德久四脚四手都长了一个个隆起的红块块,中间凹陷,四周绕以红晕,怪好看的,都觉得好玩,问他你身上是什么啊?十来岁的陈德久哪知道什么,只说身上没劲。那天大家玩得可开心了。
过了两天,来玩火堆的就剩下黑狗一个人,田派婶背着一粪箕萝卜青菜从菜地里回来,正好路过,发现黑狗身上都是红点点,就跑过来,一看觉得他身上长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应该是风热病。过去每隔十来年小孩子中都会发一次,每一次都有一大半的孩子因得风热病而死掉,没死掉的也会在身上、脸上落下坑坑洼洼的疤,农村人都叫生麻子。这个病也怪,一般大人不会得这种病,得过这种病的小孩也不会第二次得这个病。心想黑狗得的不会也是这个病吧,但很像啊!出于对孩子关心的本能,她说:“黑狗啊,你做‘新娘’了,快回家吧。”
黑狗问她:“我是男的,怎么做新娘啊?”
田派婶在他头上一摸,叫起来:“怎么这么滚烫啊?是说你得风热病了,全身出疹子,不能吹风的。快回去吧,要听话哦。”说完,在黑狗肩上推了一把,就扭着小脚、背着粪箕走了。
黑狗并没有听她的话,一个人玩到天黑才回家。家里也只有陈荷珠姐,煮了一锅烂菜叶,那就是他们的晚餐。
第二天黑狗高烧不退,全身也起了疹子,和陈德久的一模一样。陈荷珠跑去求田派叔。田派叔跑来一看就知道这是风热病,又叫天花。这病传小孩不传大人,只要传染上很少能活下来的。常言道“十个天花九个死,还有一个是麻子”,看来萌溪的小孩子这次有一劫了。田派叔不慌不忙地让陈荷珠搞点盐水给黑狗擦擦身,又跑到山上采了一竹篮薄荷、桑叶和柴胡来,把它分成七份,左叮咛右嘱咐,让陈荷珠熬汤给黑狗喝。黑狗整整昏睡了九天,等他半个月后走出大门才得知,陈德久、陈时法都已经得风热病死了。村里还死了四五个孩子,陈荣强活了过来,但脸上一脸的血痂,把血痂揭掉后发现都是坑坑洼洼。那就是天花,黑狗躲过了一劫。
家里没东西吃,光吃菜叶肯定不行。陈荷珠带着还没锄头把子高的黑狗,翻过萌溪岭到石壁墙那里挖蕨。那片山是祠堂里的公共山地,可以随便挖。蕨的种类很多,但能洗粉食用的蕨草在萌溪就一种,也还比较好找。在开过荒的地边比较多,而且年年挖年年有,反而那些高大乔木树林底下很少。它们往往和荆棘、钢草混长在一起。挖蕨其实就是挖蕨草的根。不知为什么,石壁墙这片祠堂公共地里的蕨长得特别好,地特别松,挖出的蕨都有拇指那么粗,还很长,一劈断就有白白的浆小雨点样流出来,那就是蕨粉。姐弟俩挖到蕨根一阵狂喜,越挖越起劲,心想只要能狠狠地挖上一天,洗出粉来至少可以吃好几天了。
石壁墙是从望洋尖开始,一条隆起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山底,纵横千米,高几十丈,一面陡峭如墙壁,故名石壁墙,闻名遐迩。石壁上有一块高达三米的酷似观音的巨石,观音正下方石壁底下有一眼泉水,任凭春夏秋冬,还是百年不遇的大旱或洪灾,这眼泉水总是不大不小、不急不忙地流着,古人称之为观音泉。相传,萌溪第一户人家搬来定居后十年无一子女,一日,男人到石壁墙采药,突然发现了送子观音,下有泉水,饮来甜美可口、馨人心脾,于是携妻前往,点上三支香,磕三个响头,喝三口观音泉水,许下送子心愿。果然三月后身孕上身,十月后产下一子,于是一代传一代,终于有了萌溪村。路过的人,捧起一捧,深深地喝一口,含在嘴里,仔细品来,甜甜的,滑滑的,回味无穷。
中午姐弟俩饿了就在山上采点野果吃,渴了就喝点观音泉。他们下午还得抓紧时间把蕨背回去想办法把里面的粉洗出来,否则晚餐还没着陆呢!
挖到蕨仅仅是第一步,姐弟俩把蕨背回水氻头一放,马不停蹄跑回家抬来大木桶、豆腐枷、豆腐罩和布袋,在水氻头架好备用。两人又开始洗蕨、捶蕨,一个人一个木槌,你一棰、他一棰,“嘣嘣啪啪”,有模有样。很快一把蕨捶完,陈荷珠负责洗蕨,黑狗继续捶蕨,俨然两个壮劳力在劳作。路过的邻里乡亲,看到这姐弟俩自己采蕨、捶蕨、洗粉,解决肚子问题,一个个都跷起大拇指,说这两个小孩来事、能干。
陈荷珠把捶好的蕨放进布袋里,加水搓揉后挤出的蕨粉浆淌进下面的大木桶里让其沉淀。因为晚上就要烧蕨粉糊当饭吃,天刚黑时,不等它完全沉淀,姐弟俩就合手把大木桶里的浆水换到另一个桶里继续沉淀,将已经沉淀在大木桶底部薄薄的蕨粉铲下,晚上就烧蕨粉糊吃。
姐姐陈荷珠端着热气腾腾的蕨粉糊,第一勺就喂到黑狗的嘴边:“你尝尝!”
黑狗摇摇头说:“姐,你先吃。”
陈荷珠说:“你尝尝嘛!看好吃不?”
黑狗尝了一口,使劲的点点头:“好香!好吃!”
姐弟俩从早上天蒙蒙就出门,劳作了一天,到晚上家家户户盏灯时间才吃上一口热汤,虽然没有一口干粮,但那汤喝得真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姐弟俩就这样相依为命,相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