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君子齐青
子时，贺兰修到湖畔时，齐青已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等着了。尽管夜色浓重，齐青还将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贺兰修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不属于三界任何一种生物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那感觉更甚。
走过去坐在齐青身旁。
“你是怎么和宋泠有联系的？”
“我刚从老冥帝那里逃出来时，昏倒在树林里，是去找稀有花种的宋泠路过救了我一命。”那声音气若游丝，虚无缥缈，仿佛不是旁边的他发出来的一般。
“找我什么事？”
“我听说，你们将贺兰明杀死了。”
贺兰修皱眉，不是很想提这事，却还是点点头。
“真好啊，月儿终于能安心了。”
“你是否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这个样子，已经没有资格入轮回了。”
“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齐青似是不愿意说，一阵静默之后轻声道：“我死之后，在冥界逗留了很久很久，一直没能转生。可能是太不甘了吧，很多次鬼差来带走一批又一批的亡魂去转生，而我，哪里都不想去。你们冥界倒是有趣，我不愿意走，他们也不强求。只说别的亡魂拥挤着想要个转生的名额，就我喜欢在这暗无天日的冥界游荡，说等我慢慢想通了，再去转生也可以。”
“冥界很安静，安静久了，我的意识便开始模糊，很快，我能记得的，就只有遍布冥界的赋川草，和摇冰的清捻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出现了。便是在他逃出冥界的路上，看到了我，也不知是看上我什么了，便叫他那几个心腹将我一起掳走。”
“他们带我到了人间，用一方从冥界带来的烈火，筑了烈火池，然后，将我投入池中。”
贺兰修心里一揪，道：“怎么可能？若是那样，你早该灰飞烟灭了。”
齐青还是轻笑，仿佛在讲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这便是贺兰明为何一定要拿到《五本纪》了。他原本是想将我练成樗无的，只可惜，失败了。”
贺兰修放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握拳，咬牙片刻，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所以你只是个失败的试验品。”
齐青点头：“是啊，失败品，每逢月圆，便会变成怪物的模样，却徒有煞人的外表，没有一点凶性，于是他们放弃了我，开始用人类灵骨来练。”
“既然放弃了你，为何一直留着你？”
“我啊，便成了那几个人无尽烦闷的日子里，唯一取乐的东西。”
贺兰修身子一震——取乐？东西？
接着语气不善道：“是周燎他们？他们如何待你？”贺兰修相信，贺兰明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他会杀人，却绝不会践踏侮辱。
“如何待我？试想一个拥有丑陋外表的怪物，却胆小如鼠，多滑稽啊？训这样一个看起来令人恐惧，令人害怕的‘东西’，该心里很有成就感吧。”
这便是心死之人吧。
受过的种种屈辱，说来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没有悲愤，没有痛恨，只是轻飘飘的，有些揪心。
齐青见贺兰修咬牙切齿，眼睛里憋着一团火，宽心道：“我现在，游离于三界之外，是个彻底不受束缚的自由身了，你不必为我愤怒。”
贺兰修方觉自己失了分寸，没多辩解，敛了怒气：“月儿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将那几人大卸八块。”
齐青微微抬头，月光在他脸上打下鸭舌帽的影子，只有一节下巴显露在月光下，消瘦非常，苍白无力。甚至有些透明，仿佛这人只是个影子一般。
“你不会告诉她的，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听宋泠说了，她过得很好，只要她好，我这已死之人是什么样子都不该影响到她。”
“那日在花店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去看看宋泠，只是她听说了我和月儿的事，便说要告诉月儿我还尚存人间。我求她，我不想连累月儿再为我伤心一次。她却心存侥幸，竟然向月儿透露赋川草之事，想要引起月儿怀疑。今日我约她见面，便是告诉她，我就要走了，让她不要再插手我和月儿的事。”
“你能去哪里？”
齐青怅然道：“是啊，我能去哪呢？人不是人，鬼不似鬼，孑然一身，游离人间。”
“你跟我回去，神或许有办法。”言语中，贺兰修似乎有些期待。
齐青摇摇头：“没用的。即便众神都在，也无力回天了。”
“或许，可以试试万灵石？”
齐青转身看着贺兰修，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自己和凌月身后连话也不敢说的小孩子了，他很欣慰，嘴角的笑意也十分温柔：“阿修，月儿便交与你了。”
齐青的身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被一股风刮得什么都不剩。远去的背影萧萧瑟瑟，万分悲凉。贺兰修握拳的手越发使劲，仿佛攥在手里的，是周燎几人。
起身回到冥界，贺兰修直接去了地牢。
周燎、薛凡、成岳三人皆被关在这里。因为念及三人曾为冥界立下许多功劳，贺兰修便下令将三人一身灵力废掉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也没太难为他们。
三人没了灵力，心中郁气难平，原本拒绝这份优待，在得知贺兰明已身死魂灭之后，便低了头，打算这么窝囊的过完下半生。
贺兰修走到周燎牢门前，几个看管的冥军恭敬地站在一旁，三人被关在三个相邻的牢房，也算是不让他们太无聊。
成岳抬了抬眼，又半阖了去，漠然道：“冥帝大人，来此腌臜之地作甚？”许是在这牢里关的久了，太久没说话，声音十分沙哑。
一边的薛凡还是一副骄傲的姿态：“哼，小人得志。”
周燎颤抖着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你们可认识齐青？”
三人皆是一愣，没想到贺兰修来见他们，却是问一个他们都快遗忘的人。
成岳道：“问这人做什么？”
贺兰修语气森森：“你们将他带走之后，都做了什么？”
一旁的周燎突然仰天大笑，似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你是说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贺兰修咬着牙，道：“是啊，是那个‘东西’，说说，你们都做什么了？我很好奇。”
“你没见着他那样子，月圆时趴在地上，虽然身躯庞大无比，却胆小如鼠，打他也不敢还手，我就用铁链牵着他，让他给我当狗！”说罢又是一阵长笑。
“趴在地上——用锁链牵着——给你当狗？”
贺兰修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因为身体畸形，被人人喊打，被捉弄，被毒害，一次又一次脱离魔爪，一次又一次踏入新的陷阱，伤痕累累，生不如死。那种感觉他最清楚不过。
齐青，做了二十年堂堂正正的人类，突然被如此对待，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定是要比自己一直就要受的□□要痛的多。自己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便以为自己就是个非人的怪物也便罢了。可他，他是怎么度过那段难熬的时间的？从人类，变成一个被当成畜生一般对待的怪物，这样的落差，这样的屈辱！他生前是个谦谦君子，他心怀坦荡，古道热肠，除恶卫道，却为何要让他受此屈辱！
贺兰修对齐青，从小便是有着强烈的敬佩感。若说凌月是他一直追逐的皎皎明月，那么贺兰修就是暗夜中的北斗星，为他指引着方向。
可这星光，被人打碎，践踏，如今，只留了一片虚无。
贺兰修手中的戾气再也忍不住，一记甩袖击中周燎心口。牢门被凌厉的戾气击碎，和周燎同被甩向墙壁，周燎吐出一口鲜血后，周身烈焰燃起，不消片刻，便化为灰烬。
身后几个冥军从来没见过贺兰修这般狠辣，被吓了一跳，悄悄对视一眼，便更为恭敬的站在一边。
成岳和薛凡两人冲到牢门前，试图往周燎的牢房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见到一些灰烬在空气中漂浮着。
“你——”
贺兰修此时的眸子，也似被烈焰焚烧一般，布满血丝，满眼通红，盯着两人，缓缓道：“你们呢？认识齐青吗？
成岳和薛凡隔着牢门，相视一眼，皆是心虚的垂头，虽然不似周燎那般侮辱，两人也确实偶尔抽打他来泄愤。
贺兰修见两人颤抖着身躯，便知道这二人也不是无辜的，抬手聚了烈焰在手中，
薛凡坐在地上，惊恐的向后挪：“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我没有打他，我没有！”薛凡突然指着与成岳的牢房共用的墙壁：“他，他和周燎一起，拿齐青当狗耍！我没有，我就是，就是用鞭子抽了他几下，谁让他——谁让他竟然咬我！我一生气，才打他的，我不是故意的——”
原本贺兰修只是静静听着，还没决定好下一个杀谁，却听到薛凡那话，身子一僵，缓缓将头转过去，盯着薛凡，一字一句道：“他，咬你？”
“对对对！他咬了我一口，像狗一样——不对不对，不像狗，他就是一不小心，一不小心牙齿碰到我的手了！”
齐青，那样骄傲的人，一身铮铮铁骨，死都不怕的人，竟然——竟然被这群人欺辱到用‘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法反击！
贺兰修眼中再不是只有怒气，竟然蕴了些眼泪。堂堂冥帝，竟然也会哭吗？
下一刻烈焰布满薛凡周身，同周燎一般，化为灰烬。
贺兰修颤抖着握拳，仰头平复着心情，便道：“你呢？你做了什么？”
三人，只剩下成岳。
成岳却不似那两人软骨头，镇定的席地坐着，静静等待审判。
“我，助纣为虐，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跟着一起欺凌他，我做了我最不耻的小人所为。”
贺兰修也不愿再多废话，淡淡道：“好——你便也去吧。”
三人魂灭后，牢里陷入一阵沉默，无人敢发出一丝气息。贺兰修恍惚地想起曾经，那个少年君子，如兰草一般，俯仰自如，姿态端秀，立于自己眼前。
“阿修，有事找我？”
“我，我想和你学武功。”
“为什么想学？”
“我想，我想如果以后遇到像我一样被欺负的人，我就能救他们了。”
“还有呢？”
“还有，我想，像你一样保护月儿。”
“好，那我教你武功，以后如果我不在月儿身边，你就替我保护她，好不好？”
“嗯！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齐青，承诺你的，我一直在履行。
可我，也只保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