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
“我学表演的,怎么可能学过医?不过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在医院家属楼长大,逛医院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
依旧是半真半假的解释。
鹿饮溪庆幸自己是一名演员,演技、临场反应都比普通人要好一些。
“哪个科的?”
“爸爸以前是肿瘤内科的,妈妈在心胸外科。”
简清淡淡挑眉:“以前?”
她总是这般敏锐,能抓住好多细节。
鹿饮溪平静道:“我爸在我5岁的时候牺牲在岗位上,我外婆和我妈把我拉扯大的。”
语气不带半点哀伤。
哀伤早已被时间冲淡,衍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简清点了点头,继续问:“怎么没学医?”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鹿饮溪拿套话搪塞。
“有父母铺路,会好些。”
“应该吧,医二代嘛,身边的医疗资源会多一些。”鹿饮溪回答得含糊。
路确实会好走很多。
被父母所在的医学院录取后,鹿饮溪可以到医院见习,各个科室随便挑,科里的主任、护士长几乎都认得她,会看在父母的面上照顾她。
有的实习生连手术台都还没摸到,她被主任亲自带教一个星期后,直接送进了手术室观摩。
课堂上有什么不会的,下了课她可以直接回家属楼,敲主任的门请教。
手术依赖团队协作,她是左撇子,下意识会使用左手,操作起来多少有些不方便,所以她早早放弃了外科,选定了内科系统作为职业发展方向。
她对医疗系统极其熟稔,每一步都走在同龄人前面,绩点,导师,科研,职业规划……每一步都完美无缺。
如果不是大二暑假那件事,如今的简清,几乎就是未来的她。
鹿饮溪停下回忆,问简清:“你呢,为什么学医,为什么选肿瘤?”
简清淡道:“学医稳定,肿瘤科钱还行,医患纠纷少,容易发论文。”
一言引得鹿饮溪失笑。
没有高大上的理想信念,没有救死扶伤的情怀,俗气的回答,也是多数医生最真实的想法。
恶性肿瘤(癌症),在民间的称谓是“绝症”。
踏进肿瘤科病房的患者、家属,对疾病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不会苛责什么,甚至会把医生当救命稻草牢牢抓紧。
所以,肿瘤科的医患纠纷相对较少。
而肿瘤算是医学领域的研究热点,sci发起来也相对容易些。
钱多事少,容易出论文,大家一股脑往里面挤,相应的,进入门槛就高,地区顶级三甲的肿瘤科招聘最低博士起步,还得拿论文出来证明科研能力。
简清又问鹿饮溪:“为什么学表演?”
鹿饮溪敲着脑袋回忆。
她家里人都长得挺好看的。
她的母亲顾明玉,从大山里走出来,是那个年代那个村唯一的大学生,脑子好,相貌也好。
大学时走在街上有星探塞名片,说要捧她当明星,顾明玉抱着医书不撒手,坚定从医路。
她的父亲鹿鸣算是艺术世家出身,祖辈都是音乐家、舞蹈家,但都是戏曲、舞蹈、音乐等传统艺术行当的,没有学表演的。
到了鹿鸣那一代,鹿鸣弃文从医,与艺术更沾不上半点关系。
鹿饮溪念大一那会儿,有剧组借医院场地拍摄医疗剧,她路过围观,副导演见她相貌出众,把她拉去客串。
就一段哭戏,几分钟的镜头。
她在医院见惯患者、家属的眼泪,表演起来信手拈来,感染力强,人又不怯镜头,灵气十足,导演直夸她是祖师爷赏饭吃,问要不要签他的公司,转行当演员。
那年,鹿饮溪和顾明玉一样,坚定从医不动摇,笑着摆手拒绝。
后来,她无法再从医,辍了学,拖着行李只身北上,三番五次去公司拜访,才签下一纸合约,还被冷藏了两年,机缘巧合下才走红。
过往坎坷鹿饮溪揭过不提,只笑着回答简清:“因为人的一生很短暂,我希望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东西,歌曲也好,电视也好,电影也好,都可以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
简清捏着冰叶子,点评:“你们文艺工作者,说话都很文艺。”
鹿饮溪笑意温和:“简医生,你做科研,也是在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东西,我们有共通之处的。”
相处半月有余,直到今天,她才愿意主动敞开心扉,把眼前人当做初识的朋友,探听分享彼此过往的人生,寻找一些共同点。
简清不愿过多谈论自己,换了个话题:“说说你的妈妈。”
“她是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
“没了?”
“没了。”
顾明玉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但外科几乎是男性的天下,女性要留在外科,要攀上顶峰,注定要面对更多的挑战与质疑,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要抛弃更多。
鹿饮溪就是那个被抛弃的。
父亲鹿鸣在世时,鹿鸣负责照顾她吃喝拉撒,鹿鸣去世了,她就被送到乡下,让外婆抚养。
10岁那年,外婆也去世,顾明玉才勉为其难把她接到身边养着。
顾明玉几乎不着家,鹿饮溪也不关心她。
鹿饮溪:“倒是可以和你聊聊我的外婆。”
简清:“说。”
鹿饮溪:“说来也巧,和你的专业相关,她是因为肺癌去世的。某段时间一直咳嗽,我哭着要带她去医院看一看,她不肯去,觉得是小毛病,不要紧,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在电话里告诉我妈,让她回来带外婆看病,她忙着工作,没有回来。最后,活生生拖到晚期才去治疗。”
外婆去世那天,她瘫坐在院子的泥地上,抱着攒了一罐子、想用来给外婆看病的零花钱,哭得撕心裂肺。顾明玉姗姗来迟,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自那之后,鹿饮溪便与顾明玉有了隔阂,母女俩的关系十分冷淡。
鹿饮溪忽然皱了皱眉头:“哎,你不是说快迟到了么?”
简清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没说话。
其实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
“你又耍我?”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欺骗了,鹿饮溪哼哼两声,拽过简清的手,抢走她手里的冰叶子,塞自己嘴里,嚼得嘎嘣脆。
“我吃掉,不送你了。”
“不嫌冰?”简清捏住鹿饮溪的下巴,想掰开看看,被鹿饮溪笑着挣脱开。
笑着闹着,鹿饮溪忽然察觉这样很像校园里漫步聊天、打情骂俏的小情侣。
心头泛起别扭又肉麻的滋味,很陌生的感受,鹿饮溪抿唇,止住笑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藏在乌发下的耳朵,隐隐泛红。
学生还在上课,偌大的校园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几个人影。
她和简清漫步在寂静的校园里,轻声细语交谈,简清多数时候缄默不语,静得像枝桠的薄雪,与天地构成一副成色上佳的画。
某个时刻,鹿饮溪转过头看了眼简清,简清刚好也转过头看她。
视线交缠,静默地对视了两秒,又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此时无声,胜有声。
鹿饮溪在心底默默回味彼此的对视。
身处冰雪琉璃世界,此时未降雪,她好似捧了红泥小火炉,从里到外,暖意融融,融了一池霜雪。
临床磨练久了的医生,脱下白大褂,站在讲台上,自带从容不迫的气场,又习惯了克制情绪,所以会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鹿饮溪坐在最后一排,撑着脑袋看讲台上的简清,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就是有点听不懂她讲的课。
英语班,教材、ppt全英文,教师上课也用英语。
鹿饮溪的英语视听说能力还行,但医学基础知识丢了不少,每个单词都认识,合成一句话就有些看不懂了。
只能靠欣赏讲台上教师的美色,捱过困意。
后排不少学生和她一样的想法,困得打哈欠了,还要撑着脑袋看老师,还有的拿出手机偷拍。
下了课,学生一哄而上,把简清围住,眨巴着眼卖萌撒娇。
“老师老师给我们画个重点。”
“老师,给个大题的范围好不好?”
已经到了期末月,本学期最后一堂课,惯例被学生缠着要重点。
简清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温水,拿套话搪塞:“病人会按重点生病么?”
学生一叠声叫“老师”、“老师”、“老师”。
简清:“重点我在课堂上强调过,认真听课的同学应该知道。”说完不再理会,拿上讲义,离开教室。
鹿饮溪站在门口,盯着花坛的树丛发呆。
简清走过去,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医院。”
回医院就回医院,敲脑袋做什么?
鹿饮溪揉了揉脑袋,好脾气地没有在心里骂人。
医院与学校的新校区仅一墙之隔,走出教学楼,步行几百米,穿过一道大门就是医院。
简清没带她回肿瘤科,反而带她去心电图室、脑电图室、影像科室做了一些检查。
下班时间,病人不多,简清打了个电话,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切正常。
鹿饮溪有些不明所以:“我最近没什么不舒服啊……快过年了,你要给我安排个年终体检吗?”
是不是金丝雀岗位的福利待遇?
简清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她的不安,然后拉着她的手,坐职工电梯到内科楼16层。
职工电梯里没有贴楼层科室示意图,鹿饮溪也不知道16层是哪个科,心里愈发不安,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除妖师拐去封妖塔的妖怪。
“简医生,你要带我去哪?”
简清牵过她的手,平静道:“去咨询些问题。”
鹿饮溪低头看了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心情微妙,没再多问。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陌生的触感搅乱了鹿饮溪的思绪,她忍不住回忆从前和亲朋好友牵手的感觉,与当下的感觉稍作对比,咂摸出一丝微妙的不同。
和亲友牵手不会想太多,和简清十指相扣,她的心思像是打了一个百转千回的结,弯弯绕绕,琢磨不清。
她趁机吃了点豆腐——偷摸简清的手背。
不如自己的那般光滑,之前有几道冻裂的小口子,现在好一点了,但摸上去还有一点糙。冰冰凉凉的,夏天牵着肯定很舒服。
走出电梯,拐过几个弯,到了一间办公室。
简清把鹿饮溪拉进去,按到座位上。
“主任,我电话里和您说过的熟人,刚才去做了一些检查,都很正常,基本可以排除器质性病变。”
面前的主任医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鹿饮溪礼貌性微笑点头,打量他几秒,目光下移,看清他胸牌上的字眼,笑容僵在嘴角,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站起来,几欲拍桌。
这他爷爷的是精神心理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