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出自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 幸福是把灵魂安放在最适当的位置。
他出现的那一刻,爱与被爱同时发生。
她感觉自己飘忽的灵魂突然脱离枷锁, 落到了安处, 说不出的惊喜。
听见他说,他是特意过来接她回去。
一月份的天又暖和了一点。
苏稚杳心脏变成棉花糖,软乎乎, 又甜丝丝的,下巴压在他衬衫,抬起头“过来也不先和我说,万一我不在呢,你不是白跑一趟”
贺司屿眉梢轻轻一挑“不白跑。”
她发出一声疑惑,在她不解的目光下, 他慢慢笑说“正好见见阿姨。”
苏稚杳心中一动。
纽约那夜,她有说起过, 想要他一起到沪城, 可惜当时她声音太轻,他没听见。
现在苏稚杳忽然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佯装的不过不重要, 他的可靠就如山川坚稳, 就算是没听见,他也总是能摸清她的脉。
苏稚杳望他“我妈妈在午睡。”
“我可以等。”他垂眼回视。
存心要为难为难他似的,苏稚杳眨眨眼, 满目狡黠“她要睡很久的,至少两个小时。”
贺司屿笑着瞧她。
“多久都没关系。”他指尖轻轻拨开她耳鬓的碎发, 柔声说“见你妈妈,这点诚意得有。”
他说完,她就吟吟笑了出来。
她的脸在阳光下, 莹白光滑,清透的浅褐色双瞳映得发亮。
贺司屿两指在她脸颊很轻地捏了下“上车,既然你妈妈还在休息,我们先出去转转。”
他语气沉稳,话说得合情合理。
苏稚杳睨他一眼,心骂他假正经,就是想要亲热了,光天化日的不方便。
一十分钟后,贺司屿指骨修长的手握着方向盘,才将车子驶出圣约斯私人医院。
苏稚杳坐在副驾驶座,抿着刚被吮到鲜红的嘴唇,脸颊还有烫热的余韵未散。
今天没涂口红,倒是给他占了便宜。
靠在椅背,苏稚杳后背硌着,发现毛衣里的搭扣还半松着。
“贺司屿”
他应声,她双手探到背后,自己解开再重新盲扣回去,微嗔着质问“为什么不帮我扣回去”
贺司屿分心看了她眼,唇边泛出点笑。
其实他想的是,现在扣整齐了,等会儿再解麻烦,不过这样说,姑娘家肯定是要闹他的。
他不答,只状似随意问起“出来的时候笑那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
话题岔开,苏稚杳瞬间就被带过去了。
一说到这事,她笑容就在脸上和涟漪一样漾开“喔,有个医学研究所要给我妈妈治病,都是脑神经科最顶尖的专家,而且还有研究苏萨克氏症候群的经验呢。”
贺司屿眉间掠过一丝疑心。
“答应了”他问。
“还没呢。”苏稚杳回忆中午的情景,沉吟着道“孟教授似乎不太情愿而且治疗得去英国,还不知道我妈妈愿不愿意。”
静默片刻,贺司屿唤她“杳杳。”
“嗯”
“研究经验,不等于治疗经验。”
苏稚杳脑子空了下,在他的话里怔住。
“苏萨克氏症候群病例稀少,全球都难见到几例,医学上都还无法明确病因,如果他们只是有研究经验”
贺司屿放缓车速,在红灯前刹住车,回过头,郑重地看着她眼睛“慎重考虑。”
顺着他话中的意思去想,细思恐极,苏稚杳顿时头皮发麻,双目微微睁大“难道他们,是想要我妈妈当临床试验对象吗”
贺司屿如是道“不排除他们研制出的新型特效药有效,但使用新药,谁都不能保证没有风险。”
苏稚杳高昂的心瞬间就跌回深渊里,甚至比之前沉得更深。
她还以为幸运降临,有希望了。
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难怪孟教授表情古怪,原来是我太天真了”
苏稚杳蹙眉苦恼,含着一喉咙玻璃渣的感觉“那我是要拒绝吗可是拒绝的话,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妈妈永远只能这样。”
眼前出现除夕那夜,乔漪站在落地窗前的画面,身子消瘦得病服都大了一圈,侧脸半隐在暗里,显出深深的拓落和惘然。
苏稚杳忽然后知后觉到她笑容底下的忧郁。
尽管对乔漪而言,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一十四小时的记忆一直在清空重塑,但身心会留下感觉。
再在笼子里关下去,她都快要抑郁了。
绿灯亮起,车子前进,驶在公路上。
贺司屿是理智的,实事求是告诉她“去英国治疗,确实是唯一出路。”
苏稚杳低着脑袋,闷闷“嗯”了声,语气低瓮地说“但是太冒险,我怕将来后悔。”
贺司屿语气平静,听来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语重心长“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注定了哪个选择你都会后悔。”
苏稚杳抬起头,去看他。
又听见他道“做选择后悔是常态。”
话虽如此,可真要做到坦然接受所有结果,是另一回事,苏稚杳叹息一声,低落问他“你有后悔的事吗”
贺司屿没有太多迟疑“当然。”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以为他会说没有,毕竟依他的性情,应该没有“如果”这种幻想。
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肯定。
她在心里想,能让他后悔的事应该很少。
下一瞬就听见他慢慢说出后半句。
“很多。”
苏稚杳看着他侧脸,明媚阳光从前窗玻璃照进来,将他硬朗的轮廓都虚化得柔和。
她十分好奇“比如说呢”
贺司屿目不斜视望着前路,笑了下。
“威尼斯度假酒店。”他神情漫不经心,又透着几分正经“惹哭你,还让你难过好几个月。”
是情话,也是真心话。
苏稚杳眼里终于重新融出一丝笑意,轻声说“早都原谅你了。”
他也笑,弯着薄唇。
“贺司屿。”苏稚杳柔柔叫他名字,心中隐隐动容“如果是你,你会拒绝还是答应”
讲道理,他不该给出意见,任何向外的观点都是一把钝刀子,随时可能开刃捅自己一身。
但小姑娘被麻烦困住了,他有责任开解,就算是因他言语造成不好的结局,他也应该让她明白,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在身后。
贺司屿客观道“站在世界的角度,医学事业要进步,总要有志愿者奉献。”
尤其是罕见病症。
这道理苏稚杳当然能懂,但她没这么伟大,心里装不下人类理想。
在她沉默的时候,贺司屿再开口,声音轻轻漫出嗓子“但作为你的男朋友,我不认为送你妈妈去英国治疗是最好的选择。”
苏稚杳确实是在犹豫不决,她一面不想冒风险,一面又在为那点“可能”动心。
不像过去几年,她遇事只能自己悄悄压心底,现在他在身边,她就本能依赖他。
苏稚杳在副驾驶座歪过身子,愁眉苦脸地快要哭出来“那要怎么办啊贺司屿”
她瞬间变回三年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贺司屿无声一笑,没立刻回答,车子驶入餐厅停车库,停下后,他回头。
指节轻叩了下她额头,说“别想了,遵循你妈妈自己的意愿。”
女孩子拥有一段好的恋爱,不管到什么年龄,都会被宠成小朋友,小朋友可以任性,可以无理取闹,可以什么都不想,只要可可爱爱。
苏稚杳眼下就是这个脑袋空空的小朋友。
她把头耷拉在椅背,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不情不愿地“喔”了声。
贺司屿笑着,轻叹,倾身越过中控,亲自为她解安全带,她就这么懒洋洋窝着,还挺习惯他伺候。
她的唇近在脸旁。
贺司屿松开她安全带的时候,耳边响起她温温甜甜的声音“男人果然还是年龄大的好。”
触及到他幽幽的目光,苏稚杳抿唇笑,口吻讨好“有阅历。”
贺司屿哂笑,由着她说。
贺司屿没有带她到方便作乱的地方,去的是一间下午茶餐厅,装修得如老沪城的海派风格。
他们坐在窗边的位置,两扇窗向外敞开,从方方正正窗框里望出去,好像是把沪城的风光拍进了相框里。
近处是外滩黄浦江,远处东方明珠高高伫立。
苏稚杳面前摆着三层甜品架,还有温热的椰乳茶,而贺司屿只点了一杯巴拿马红标玫瑰。
贺司屿后倚沙发,一只胳膊随意搭在扶手,另一只手握着瓷杯,浅浅抿了口咖啡。
他的咖啡没有糖也没加奶,在唇齿间浓苦醇厚,杯子握在指间,抬眼,继续看对面的女孩子。
她有着好看的唇形,小巧而饱满,十分润泽,吃东西一小口一小口得很认真,含住一勺芝士奶豆腐,眼睛眯起弯弯的弧度,能想象到口感细腻清甜,很合她口味,江边的风吹来温而不凉,拂动她几丝鬓发,她抬手撩了下,嘴角沾到一点乳。
贺司屿手撑到腮边。
怎么都看不腻,也不觉得闷。
苏稚杳发现他的目光,望回去,舔掉嘴角的乳迹,嗓子都被甜点润得含了糖“你老看我做什么”
他抬唇笑了下,不语。
苏稚杳瞅他两眼,心想这人居然没动坏心思,还真的正儿八经在和她约会。
她心软着,没和他计较,托住脸看向窗外,眼睛在光线下虚虚眯起“这里的夜景一定很漂亮。”
贺司屿掌心覆过去,裹住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果然是凉的。
“想看,我们晚上再过来。”
他说着,捏着她手指,拇指指腹按在她的指骨轻缓揉动,其他的指滑到她手心里。
只是两只手的皮肤摩擦,苏稚杳都不由心悸,心跳着,耳朵微微热起来。
面前的男人肩身挺阔有型,一只手背压在脸旁,长眸漆黑,睫毛轻敛,依旧是在瞧她,姿势慵懒,但眼底隐笑,仿佛融着万顷柔情。
苏稚杳心想,幸亏这人性寡,他要是个风流薄情的,不晓得得惹多少情债。
他们在餐厅坐了很久,等时间差不多了,开车回到圣约斯。
苏稚杳偶尔会有午睡的习惯,原本今天没有睡意,想要到琴房练琴的,但甜食容易让人犯困,回医院的路上,苏稚杳靠在车窗边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四周安安静静,副驾驶座的椅背被放平了,她身上盖着男人的商务大衣,车子里开着暖气,停在一片树荫下。
苏稚杳打着呵欠,懒洋洋扭过身,看到他双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靠在驾驶座闭目养神。
听见她动静,贺司屿睁开眼回头。
见她双眼朦胧,他轻笑“醒了”
苏稚杳鼻腔溢出一声鼻音,迷迷瞪瞪看了眼中控显示屏,发现时间都将近要三点钟了。
她微微惊醒,立马坐起来,外套从肩头滑到腿上“都这么久了也不叫醒我。”
贺司屿没有辩解。
她睡得这么香,他怎么舍得。
苏稚杳匆匆忙忙拎上从餐厅外带的小蛋糕,拉着贺司屿进了住院大楼。
她在病房前止步,提前同他交代“我妈妈眼神经有受损,畏光,所以屋子里有些暗,不能开灯。”
贺司屿点头“好。”
他手里有几盒名贵补品,往常总是有人替他拿,但眼下他亲自提着,苏稚杳看得不禁一笑“还不如给她一盒糖果呢。”
贺司屿眉骨略抬“记住了,下回一定。”
他言听计从,苏稚杳满意地握住门把,停顿几秒,又忽然松开手,回过身去“等一下,我突然有点紧张。”
第一次带男朋友见家长,没有经验。
廊道里静声片刻。
贺司屿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放轻松。”
他低着嗓音,慢慢说。
“该紧张的是我。”
似乎是为了显得正式,他没穿大衣,一身深色高定西服套装标致熨帖,无论何时,他腰背笔直,人永远都是挺拔的。
肉眼完全看不出他紧张的痕迹。
苏稚杳血流涌在心脏,心跳得厉害,闻言感到稀奇“你还会紧张”
“嗯。”贺司屿声线平稳含笑,但腔调不经意哑了“我很在乎你妈妈对我的看法。”
他不轻易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实情感,为数不多的几次表露心迹,都是在她面前。
苏稚杳心一软,勾住他手指晃了晃“我妈妈很温柔的,一点儿都不凶,你不用怕。”
她在哄他。
贺司屿笑起来。
圣约斯住院部这间最高层的病房,是套房式,乔漪在房间里已经睡醒很长时间,苏稚杳走进时,乔漪正靠在床头,在床头柜微弱的台灯光下看书。
苏稚杳扒在门框边,门开出条缝,她探出半个身子望进来。
乔漪抬头,见她迟迟不进屋,好笑道“偷偷摸摸的,藏那做什么”
苏稚杳虚虚一笑,去到她床边,拿起柜台上的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递到她面前“妈妈,你看一眼。”
她指尖暗示性地压在一句话旁。
不要忘记见女婿。
自己的女儿,乔漪哪能察觉不出她心思“你带我女婿过来了”
苏稚杳下意识瞧了眼虚掩的门,某人肯定听见了,她羞窘,小声嘟哝“还不是”
乔漪笑了笑“人在哪呢”
苏稚杳扭捏几秒,三两步到门口,拉开门,贺司屿耐心等在门外,毫无防备地就被她一把拽了进去。
苏稚杳扯着他西服的袖子,小碎步跑到床前,贺司屿在她身后,跟上她速度大步迈开。
她拎过他手里的礼品盒,搁到床头柜,然后生疏而正式地介绍,说这就是她男朋友。
“他叫”苏稚杳卡了下壳,担心母亲万一知道某人的身份要吓到,支吾着,隐晦说“他叫贺归霁,妈妈可以叫他阿霁。”
贺司屿瞧了她眼,几不可见地略一弯唇,没多言,顺着她意思。
颔首,很是谦恭有礼唤道“阿姨。”
卧室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四下光晕昏黄,半明不暗,只能到看清面容的程度,不能再多。
乔漪借光细细去看他。
外表没得说,人不知道如何,但看上去也是靠得住的。
乔漪应了一声,莞尔“我这里也没张沙发什么的,将就着坐。”
苏稚杳殷勤地去搬身后的折叠靠椅,贺司屿先她接过,展开,按她坐下,自己坐了那张冰冷的医护圆凳。
乔漪看在眼里,带着笑,省去了生疏客套这一步,问“阿霁看着应该比杳杳年长挺多的。”
“是。”贺司屿说“长她八岁。”
“几月的生日”
“这个月。”
乔漪在心里算了算,微微沉吟道“年初生日,那是要比杳杳大得多,她圣诞节,都是年尾巴了,这算起来,毛估估差了十岁呢。”
苏稚杳是一秒都沉不住气,即刻便开口“妈妈,三十几也不老,刚好成熟稳重,比那些毛头小子强多了,你看程觉,成天乐乐呵呵的不干正经事儿。”
乔漪早记不住程觉是谁,但见她坐不住,她揶揄道“我也没说不好,你怎么就急了”
苏稚杳张张唇,顿时哑口无言。
“我没急”她小声嘴硬,不再吭声了,捧过台面那碗车厘子,埋头默默咬住一颗。
贺司屿垂眸,无声翘了下唇角。
乔漪故意和她说道“怎么自己在吃,去给你男朋友也洗一碗。”
“太甜了,他不爱吃。”苏稚杳嗔怨她偏心,胳膊一抻,把自己那碗捧到某人眼前“喏。”
贺司屿眼底溺着丝笑“你吃吧。”
苏稚杳头一歪望向乔漪,有些得意“您看。”
乔漪被她惹得轻一嗤笑,小姑娘真是被惯大的,以后怕是要惯得她更无法无法。
“阿霁学的什么”乔漪随意和他聊聊。
贺司屿应道“商管,经济,金融。”
苏稚杳一颗车厘子刚含到嘴里,闻言,口齿含糊问“你修了三门学科什么学位”
“硕博。”他说。
乔漪眼里夹杂着困惑“你都还不知道”
苏稚杳错愕,瘪瘪唇,声音理亏地低下去“我又没问过”
“你们谈了多久”
苏稚杳猝不及防被问住“我们”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讲,要说他们分手三年,还是
“第五年了。”贺司屿语气温沉着回答。
苏稚杳微怔,静静看他的侧脸。
显然乔漪没有多疑,只是柔声唠叨了苏稚杳两句,都这么多年了,说她对人家不上心。
身为母亲,哪怕她不能长久记住,也有必要问清楚,乔漪出声“阿霁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家里面”
提及敏感话题,苏稚杳忙道“妈妈,这些我都知道的,就不用问了。”
苏稚杳正要拦着,男人突然启唇,情绪很平静,一字一句沉稳答道“港区,经商,父亲已故,母亲”
他略作停顿。
再开口,嗓音低醇“母亲改嫁。”
那些过往是他的禁忌,他基本只字不提,苏稚杳不想他往自己心口剜刀子,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用说。
贺司屿回眸对上她视线,竟是笑了“没关系,和阿姨没什么不能说的。”
苏稚杳凝视着他的眼睛,眼眶不知怎的一热。
记性受损影响思考,乔漪不能够正常深思,但凭感觉,她从他眼睛里看出一股韧劲和魄力,以及对待这段感情的坚定。
总归品性是不错的。
虽说是带男朋友给她过目,但乔漪没想要阻止,她女儿机灵得很,眼见高着,看男人的眼光肯定不差,她完全放心。
“怎么都严肃起来了。”乔漪笑说“只要你们好好的,婚事我没有意见。”
苏稚杳前一秒的揪心烟消云散,压轻声音“怎么就说到婚事了,我们还只是谈恋爱。”
知道她在害羞,乔漪柔声“阿霁不小了,你这不是也到该结婚的年纪了”
苏稚杳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还没见他哪回有过表示,以为就只是双方见个面,结果显得她跟逼婚一样。
“我不急”苏稚杳温吞着说。
身边的男人跟着她话道“慢慢来。”
苏稚杳睫毛悠悠颤了下,很奇怪,明明自己的话里就是这意思,可听见他也这么说,她心里就感到空落。
她眼睫垂下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碗里的车厘子,有点不是滋味。
耳旁,男人的声音沉沉缓缓,还在继续“我与杳杳之间,要如何,全都由她做主。”
苏稚杳指尖倏地顿住。
最后一个字音仿佛带着电流,落进耳朵里,听得她耳底酥麻了一下。
苏稚杳仰起脸,双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屋子里静下来。
时间被拉扯得很漫长。
乔漪也在他的话里意外了半晌,经不住问“万一哪天,杳杳突然告诉你说,阿霁我不喜欢你了,你要怎么办”
苏稚杳想说她不会,又想先听他的回答。
贺司屿轻笑一声,并不觉得这个刁钻的问题有多难回答。
他侧过脸,望向她“我这人在感情上的思想比较老成,不如他们年轻人想得开,既然和她开始,就是决定要走到最后,没想过其他。”
苏稚杳和他相视着,止不住屏气。
“如果当真有一天,杳杳对我的感情淡了,不想再继续了”贺司屿薄唇间语调缓慢。
深凝着她,说“她随时可以舍弃我。”
苏稚杳双眼满是诧异。
他略顿,似乎是笑了下,音质低沉微磁,裹挟着暖意“也有随时回到我身边的机会。”
“而我不会再有别人。”
苏稚杳听得鼻酸,眼睛起了层薄薄的雾气,幸亏屋内光线暗,她眼里的湿润瞧不太清。
恋爱脑,大情种
她在心里骂他,明明自己都是一坛子冰窖,需要取暖。
病房里的座机响起铃声,是前台护士,告知苏稚杳,英美脑神经研究所的专家负责人抵达沪城,正在孟禹办公室,商讨她妈妈的病情,她如果有空可以过去一趟。
乔漪属于脑神经受损病患,是否治疗需要家属同意,苏稚杳作为病患女儿,有些事需征求她意见。
这件事情,乔漪还不知道,苏稚杳和孟禹有过共识,在情况落定前,先不告诉她。
苏稚杳想去,又不想丢他独自在这里。
她一迟疑,贺司屿就瞧出了她心思“去吧,我和阿姨随便聊聊。”
与此同时,孟禹办公室里的情况不容乐观。
“够了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开颅手术,不是你们英国的马戏团演练”
一道愤怒的高音在办公室里掷地有声。
坐对面的是一个英国中年男子,金棕长发后束,唇上留有胡须,眉眼间尽是精明“你先冷静,r ng,这项动物神经信号技术已经获得fda批准,完全能够进行人体测试”
孟禹猛地拍桌站起,打断了他,用英语对话。
“马尔科姆先生”孟禹一改往日温和,白大褂微乱,眼里淬着一股火气“你们是想拿我的病人做实验,还是想为研究所争得世界首台半侵式脑机植入新型手术的可耻荣誉”
马尔科姆舔了下唇,低头笑了笑。
“r ng,你对我们误解很深,rs qiao是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年对该病症有很多针对性研究,目前为止,只有人工智能手术是最优途径。”
“我们出于人道主义,是真心想为rs qiao帮助。”
孟禹身前深深起伏着“大脑有百亿神经元,神经受损不可能完全修复,你们想要植入新研发的半侵式脑机,就只能选择先做颅神经病损切除术”
他攥起拳头,仿佛有火球在胸腔里滚动。
“你们能保证术后不会造成患者脑认知障碍或者瘫痪吗”
马尔科姆还是那般靠坐在那里,轻描淡写“r ng,你也是脑神经科医生,应该明白手术存在风险再正常不过,你要相信,手术永远比药物治疗来得快速有效。”
话说到这份上,乔漪在他们眼里显然就只是个新型手术的测试品,他们多年研制出的医疗技术,急需在活人身上得到验证。
而苏萨克氏症候群的罕见,让他们不得不将乔漪视作宝,千里迢迢不计后果,想要说服她接受治疗。
就是在中午以为只是药物治疗时,孟禹都已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何况这位所谓研究所的负责人,当着他面提出做开颅手术植入脑机的荒诞言论。
孟禹怒到了极点,用力指着他,一字一句质问“你只需要回答我,你们这台手术,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一了吗”
被精准地问到关键,马尔科姆眼神难得有一瞬的虚飘,他故作镇定摊开手“你知道的,这种手术,无论在哪里,成功率通常都不会有多高。”
他们到底把人命当什么
孟禹那股怒气上涌,沸腾到指尖,开始忍不住地抖。
马尔科姆接着好声好气,说道“r ng,我们知道你是中国脑神经科最顶尖的专家,我代表研究所前来中国,就是想与你共享实验成果,只要这台手术能正常进行,我们保证,百世后的历史上会有你的名字。”
“疯子”
对这种无医德的烂人,没必要给好脸色。
孟禹手指移向门的方向,喉间发出一声低吼“youshut u et out”
马尔科姆静默片刻,突然扯唇一笑,挑挑眉“ok,一段不愉快的交流。”
他慢悠悠起身,面上情绪也跟着冷下来,睨向孟禹的眼神透着挑衅“r ng,你是否忘了,你只是rs qiao的主治医师,不是家属。”
孟禹鬓角有几条青筋跳起。
马尔科姆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左右摇摆了两下,啧啧道“你没有权利干预病人对于治疗方式的选择。”
孟禹握紧拳头,强忍住挥过去的冲动。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起三声。
马尔科姆拍拍外套走过去,准备离开,恰巧就在敲门声响时,从里面拉开了门。
瞬息,和门外的女孩子四目相对。
眼前出现一张陌生面孔,苏稚杳愣住,望向里面,看到了双眼发红的孟禹。
马尔科姆打量苏稚杳两眼,饶有兴趣想开口,孟禹先大步迈过来,将苏稚杳挡到身后。
厉声道“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马尔科姆哼笑,收回目光,走出去。
苏稚杳不知情况,不解地问“孟教授,我刚刚在门口,好像听到你们吵架”
孟禹暗暗吸口气,竭力保持平和,对她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抱歉,失态了。”
苏稚杳摇摇头“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对英美研究所的治疗邀请满怀期待,孟禹不忍心看她失望,但他当时还在情绪上,无法理智同她讲明原因。
“没事。”孟禹决定等自己冷静下来再劝她,说道“杳杳,送你妈妈去英国治疗的事,先不要答应,我们找个时间,再坐下来好好说,好吗”
苏稚杳困惑,但还是点头“好啊。”
她又轻轻笑说“孟教授,你照顾我妈妈近一十年,我不信谁也不能不信你,假如你认为行不通,我绝对不会擅自做决定。”
孟禹看着面前通情达理的女孩子。
他一生无妻无子,其实这么多年,早在心里将她当成了自己女儿。
“谢谢你。”
苏稚杳离开孟禹办公室,没有逗留太久。
她依稀能猜到,在孟禹办公室门口撞见的那个金棕长发的男人,就是那位研究所的专家负责人。
他们当时吵得凶,苏稚杳虽没有听清内容,但也能想到研究所的不怀好意。
就像贺司屿说的,研究经验不等于治疗经验,中午在贺司屿的车里,她还在左右为难,现在忽然想通了。
她不想母亲成为临床试验的对象。
苏稚杳倚在廊道尽头的窗前吹了会儿风,才回到病房里。
她进房间时,贺司屿还是坐在那张圆凳上,指尖抵着一把小刀,慢慢削完一只苹果。
两人不知道在聊什么,看着很和谐。
乔漪依旧靠在床头,微笑接过他递来的苹果,随后便见她回来了。
“妈妈。”苏稚杳唤她,再悄悄看某人一眼。
乔漪应声,笑着赶他们走“五点多了,都别在我这里待着了,陪我女婿吃晚饭去吧。”
苏稚杳听得心悸脸红。
她就离开这么一会儿,称呼都成女婿了
苏稚杳抱怨地低嗔一声,反而引来打趣,索性不说了,随他们去,走到某人面前。
声音很小“走了。”
贺司屿望着她,笑而不语,他迟迟没反应,苏稚杳用靴子轻轻去踢他的皮鞋,他才挑着淡淡笑意,站起身,向乔漪告辞后,跟她出去。
出病房,走在廊道里,落日高饱和度的橙光从玻璃窗那一侧映入,照在他们身上,在瓷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独处了,但都没说话。
贺司屿不声不响寻到她垂在身旁的手,手指一点点陷入她的指间,交扣住。
男人总是有着灼烫的体温,一被他牢牢牵住,独属他的温度就渗透肌肤。
苏稚杳心尖一下子酥软下来,心猿意马,腔调变得绵长“我妈妈都和你聊什么了”
日落深长的廊道里,两人步子都放得慢。
贺司屿双唇微动,想了想,又抿回去,鼻腔溢出丝笑“你还是不要听得好。”
苏稚杳呼吸窒住,当他又被她妈妈问各种各样刁钻的问题了,比如她在时问的,万一哪天,她不喜欢他了,他要怎么办。
她随时可以舍弃我,也有随时回到我身边的机会。
而我不会再有别人。
他清沉的声音在耳底重复响起,苏稚杳心里头被搅得纷乱,突然止步原地,不走了。
她扯了扯他手指。
贺司屿回首,见她垂着头不动,他摸摸她眉眼,柔声问她怎么了。
“我不会”苏稚杳心里乱得很,低声说“不会结束这段关系。”
贺司屿眸光几不可见漾动。
苏稚杳慢慢抬起脸,凝视着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舍弃你的。”
瞧她片刻,贺司屿笑了。
苏稚杳被他看得难为情,但心觉务必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敛着眼睫,往前走近一步。
抱住他腰,脸压到他的西服上。
从没这么唤过他,第一次亲昵中带着生涩。
“阿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