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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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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打湿路面,在地上晕染出朵朵雨花,紧接着,一只干净铮亮的小皮鞋鞋踩过浅水洼,留下一道匆忙的身影。

    只见那身影在一簇七里香花丛底下停了下来,跑进一把宽容的纯黑色雨伞,与淅淅沥沥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的,是一道雀跃的声音:“江旋哥哥。”

    江旋撑高伞沿,露出那双深邃的眉眼,不轻不重嗯了声:“你刚才去哪了?”

    “和吴漾去吃了个饭,他今天也在我们校区考试呢。”夏瑶兴致勃勃说,拆开那根江旋递给她的芒果味儿棒棒糖。

    “吴漾?”江旋眉心蹙了下。

    “就是暑假和我一个竞赛辅导班的同学,那天我摔了腿,还是他扶我上下楼的,你应该没有印象吧。”

    江旋却忽然问:“背不起你的那位?”

    夏瑶一噎:“”

    应该。没有印象。

    下一秒就遭到打脸。

    “就是他。”

    夏瑶偷看他的眼色,只见他抿着薄唇,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更淡漠苍白几分。

    夏瑶比他矮一个头,从这个角度往上看,恰好能清晰无误地对上那干净锋利的下颔,还有那绷紧的唇线。说不上来的感觉,他的身上莫名有股厌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夏瑶。”他叫她名字。

    “啊?”

    “你朋友真多。”

    夏瑶一愣,叼着糖果。

    不知道为什么,江旋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嘲讽。

    不,是生气。

    她不明白江旋为什么生气。

    “你怎么了?”夏瑶下意识开口。

    江旋淡淡摇头,不想说话的样子。

    头顶上的那把伞往夏瑶这边倾斜了一大半,江旋半个肩膀都淋在雨里,隐隐露出流畅的肌肉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影响,夏瑶感觉身边的气压低了很多,仿若冷锋过境。江旋嘴巴抿成僵直的线,唇色很淡,疏离和冷漠气息散在风里,夏瑶很少见他这副模样。

    一改往常的沉默。

    此刻的沉默延长了许多,像下了一个早上连绵不绝的雨。

    相顾无言。

    回到桐梓林,夏瑶忽然喊住了他,江旋立刻停下脚步,不走了。

    夏瑶攥着书包带踯躅半刻,犹犹豫豫地看着他,最终憋出一句不明就里的:

    “如果你不喜欢吴漾,我以后不跟他玩了。”

    说完话,夏瑶心跳漏了一节拍,似乎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但只要江旋开心,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漾又不能跟江旋比。

    淅淅沥沥砸在伞上的雨和大马路上尖锐繁仄的鸣笛声似乎要替代和融化夏瑶怯怯的声音,江旋身子猛地一僵,一根柔软的羽毛溜进心间,划过一抹痕迹。

    他一字不差听见了。

    那天的雨忽然放晴。

    数学联赛的最终成绩在九月底公开,考完第一场试,夏瑶整个人轻松了不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安心等待成绩结果,还有复习堆叠如山的功课。

    周一,第一节就是千年何首乌的语文课。铃声一打响,九班的童鞋们刚度过一个元气满满的周末,这会儿个个元气大伤,要死不活的颓丧样儿,那股昏昏欲睡的劲儿还没过去,就得马不停蹄地冲进教室里,不一会儿,诺大的空间响起一阵装模作样的诵经声。

    比王八念经还要难听。

    千年何首乌是学生私底下起的绰号,语文老师真名叫何雾,因为动不动就惩罚学生抄写文言文古诗词而声名鹊起,传说有人把“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不小心写成“小乔出家了”,何雾评讲试卷的时候大发雷霆,铁了心要把这人揪出来教育一番,一看班级处写着九班,目光一凛,再一看正是那位屡屡犯错的夏瑶,毫不犹豫罚她抄写这首诗不下五十遍。

    夏瑶就很怕她,不想上她的课。另一部分原因,她对语文提不起兴趣。

    就像数学和语文一出生就是死对头。

    在路上撞见何雾可是要禁言的。整个高二年级谁不知道这么一闻风丧胆的人物,何雾一生气,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比姜魏保温瓶里忘记放枸杞还要恐怖几分。

    千年何首乌,大补啊。

    补到你想死都不行。

    前门闪进来一个人影,何雾朝底下的人露出锦衣卫巡逻宫廷的眼神,然后把上一周年级布置的作文作业啪一声砸在讲台,扬起一缕烟灰。

    卫生委员瞬间战战兢兢,偷偷抹了把冷汗,心想:哪个偷工减料的值日生,粉笔灰都不舍得用水擦一擦……

    何雾发话了:“在讲课之前,我先评讲一下上一周的作文。”

    台下坐着一片默不作声的鸦雀,跟和尚诵经似的垂着头,低着眼,等着挨骂。

    “大部分同学写的不错,立意紧扣材料,主旨和中心论点都提炼无误,但是,有那么一两位同学,把作文写得真叫一个雅、俗、共、赏啊。”何雾一字一顿地说,笔直的视线落在夏瑶和江旋身上,蹦出一句:“是吧江旋?还有你身边坐着的夏瑶同学?”

    顿时全班同学皆齐刷刷往这边看来,一副面若静湖内心等着看戏的样子。

    何雾收回视线,从一大叠作文纸里抽出江旋和夏瑶两人的作文,垂眸扫几眼,嫌弃两个字就差焊在脸上:“接下来我给大家解释一下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这两个成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夏瑶和江旋对视一眼,用无声的口型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

    江旋收回目光,模棱两可地笑了下,薄唇勾起,喉结突兀,在笑声里上下滚动了一下,那颗新鲜的黑痣也跟着浮动,引人浮想联翩,直把夏瑶同学笑怔了。

    夏瑶发现,江旋笑起来挺好看的。

    性感又禁欲。

    就是……不够看。

    “夏瑶同学,你看你同桌做什么?他脸上有你伟大的作品?”何雾凶巴巴的声音从讲台响起。

    夏瑶猛地回过头,摇头说没有。

    班上五十多个同学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老手,乌黑的头颅跟提线木偶似的,跟随着何雾的目光转过来又转过去,画面挺壮观,也莫名滑稽。

    何雾咳嗽一声,全场肃静,在剑拔弩张之际,她抄起江旋的作文,一字一句开始往下念:“大家来听一听江旋同学的作文。人生就像写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文字,文字形容的人也不是自己。生而为人,不一定珠零锦粲,但一定活的真实,不一定住在龙楼凤阁,追逐世俗的利锁名缰,但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念到这里,何雾停顿下来,锋利的目光如炬,盯着江旋那张不动声色岿然不动的脸,仿佛读的作文不是自己那篇,何雾语气严厉,批评道:“作文的主题是让你艰苦奋斗,打磨自己,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贡献,彰显赤子之心,爱国之情。江旋同学,你是在写心灵鸡汤吗?”

    江旋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似乎觉得自己写的还不错。

    周围有同学在不嫌事儿大的抿着唇笑。

    何雾更加来气了,这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江旋写作文的风格就是如此迥异,死活改不了,也不是说辞藻华不华丽的问题,而是字里行间似乎在读一篇针砭时弊的新闻稿子,又像满腹牢骚的文青写的人生道理,这是高考作文里的大忌。

    “我每节作文课都有强调,别看题目晦涩难懂,其实百变不离其中,都是围绕着爱国情怀四个大字而写,就拿江旋同学这篇作文当例子,爱国情怀要求青少年要勇当时代的弄潮儿,肩负历史伟任,作时代的接力棒,接班人,你却反着来,让我们做自己,活的真实一点,怎么,你是看破红尘了,四大皆空了,打算遁入空门无欲无求了是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值得你付诸努力的东西了是吗?”

    夏瑶垂着脑袋,肩膀微微抖动着,在极力强忍着笑意。

    江旋那张宠辱不惊的冰块脸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若仔细看,他的眉宇间似乎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

    “夏瑶,你还好意思偷笑,你看看你自己的作文,写的鸡飞狗跳的,你是在写网文小说啊?”何雾视线牢牢钉在夏瑶身上,如果目光有实质,夏瑶身上应该补满了几百颗钉子。

    夏瑶缩首畏尾地耷拉着眼睫毛,忍气吞声地坐在那儿。

    倒是旁边坐着的江旋看了眼她,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我给大家读一段,”何雾声色俱厉地攥着那张作文纸,仿佛下一秒就在她的手里化为齑粉,她面无表情开始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每个人就好比马桶搪子离了的那个橡胶头,我一无是处,我同那渺小的棍子一般,矗在角落。没有了橡胶头的搪子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我们仍然努力想要发出一份光,这是一个好的时代,也是一个坏的时代,但鲁迅说,无穷的人们,都和我们有关。就像这个世界是一块无籽的西瓜,我是一个马桶据子,虽然没什么联系,但都是红色的。”

    霎时间,整个班响起窸窸窣窣老鼠啃玉米的嗤笑声,坐在前面的乔延己同学索性不顾形象大大咧咧地趴在书上笑得一抖一抖的,夏瑶差点忍不住给他送个氧气瓶。

    “安静!”何雾一拍桌面。

    全场瞬间止住笑意。

    夏瑶目光躲避:“老师,我下次一定改正。”

    何雾:“你俩人是怎么一回事啊,一个写得上蹿下跳,一个写得颠三倒四,让你们写个八百字的正能量作文就这么难吗?”

    乔延己挑起眉毛,抢话:“老师,这不正好吗,让他们的作文互补一下哈哈。”

    整个班笑得闹哄哄的。

    夏瑶脸颊有些泛红,心说乔延己你嘴巴真的盐巴吃多了太闲,她轻轻用余光偷瞄一眼旁边的人,江旋仿佛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似的,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笔,那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光滑,透着淡淡的粉嫩色,煞是好看,他面不改色地转着笔,转了好几圈。

    倒是浓密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江旋真能忍。

    夏瑶在心里默默说。

    何雾气得五脏六腑发疼,吼:“谁要是再笑把高中七十二篇必背课文抄写五十遍!”

    班里再次没了声音。

    何雾指着走廊大门口,毫不客气道:“看看人家文科班的薛能同学,写的作文篇篇拿高分,哪回不装订在订阅栏上,人家怎么就写得这么好啊,不光是你们两个,整个班所有人,回头找薛能同学取取经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再对比一下你们自己写的什么东西。”

    台下吊儿郎当倚在桌背的乔延己坐不住了,直起脊背不满囔囔道:“人家可是学文的,怎么能相提并论啊?”

    “学文的怎么了,人家学文的能说会道,妙语珠玑,文采缤纷的,乔延己,我还没说你,麻烦你列举论点的时候新颖一点,别老是用牛顿伽利略爱迪生的,都被你用烂了!”何雾又是重重一拍桌子,扬起一绺粉尘,坐在第一排的同学心惊胆战地捂住口鼻,模样熟练得可怜。

    乔延己还是不服气:“那只能证明薛能这小……同学物理不比我好。”

    何雾:“不,证明你除了物理没一个拿的出手。”

    乔延己:“……”

    服了。

    何雾不跟他计较,目光重新落回江旋和夏瑶身上,非常负责任地道:“你们两个,回去给我重写,写不及格就继续写!”

    何雾重重撂下这句话,气攻丹田似的翻开语文书,开始上新课。

    夏瑶咬着笔头,给江旋递了张小纸条。

    江旋正微眯着眼睛看智慧屏幕上的字,忽然手肘被一道温热的触感碰了下,他眸光垂落,眼尾狭长冷淡,见夏瑶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小纸条推过来。

    夏瑶面不改色地望着讲台,抽回手。

    何雾转过身在黑板上刷刷写粉笔字,江旋煞有介事地拿起那张小纸条,目光平静,薄薄的眼皮子半耷拉着,捏在指腹间,还轻轻摩擦了一下,修长清晰的拇指和食指一扒拉,打开了。

    【我写的真的很差吗?】

    夸夸我,快夸夸我。

    看了几秒,江旋眼底的浮光掠过一丝笑意,但很快便转瞬即逝,他捡起笔。

    两人在千年何首乌的眼皮子底下静悄悄传小纸条。

    有一股刺激感。

    【不知道怎么评价,毕竟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成语大王,一丘之貉是啥子意思哦?】

    【一路货色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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