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忆·夏天
回忆撕开伤疤,伤疤却盛开了花。
江旋从小命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苦。
江严初和付箐是在大学认识的,绿杨荫里一见钟情,谈了两三年就结婚成家。江严初为人正直,人品颇有良誉,毕业之后就收到科研国企抛来的橄榄枝,不过后来因为回乡独门发展,便放弃了优越的工作待遇。
创业赢得的第一桶资金,江严初全部用来迎娶付箐进门,很久以后听街坊四邻的人说,那一场婚礼盛大而壮观,惊动了整个锦华苑的大街小巷。那年所有人都对这一场婚礼呈上真诚的祝福,连付箐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一直相信,江严初是和她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结婚一年后,江栀降临人世间。三年后,世纪之变,千禧之年,江旋出生了。
随着家里两个孩子长大,江严初工作上的事情忙上加忙,总是奔波在出差的路途,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便把乡下安度晚年的奶奶接到城市里,姐弟俩跟着奶奶扶养长大,自打记事开始,他已经是一个父母健在,但缺失关爱的小孩。
小时候的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望着天空冥想,支着小小的脑袋,伸出稚嫩的手指头一颗一颗数星星,奶奶总问他在看什么,小江旋回答,数星星。
因为他在童话书上看过,每一颗小星辰都住着自己最想见面的人。把星星剥开两半,最亲爱的人就会回到身边。
可他盼望着,盼望着,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就像世界上遗落人间的星星,被宽容的天空抛弃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上的成熟,天真早已不再,他不再独自一人数星星,他只觉得行为很幼稚,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与人群脱节,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哑巴。
从小缺乏父母正确的教育,养成一个桀骜不驯的江旋。学校里称霸为王,整日和街道混混打架拼酒,江栀性子胆小不敢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袖手旁观,出门不肯说自己有一个添堵丢人的弟弟。江旋总是惹一身伤回家,他的背上有很多长年累月增添的伤疤。
他活得阴暗,从一开始滋生出明确的憎恨和直接的厌恶,到最后这唯一一份薄弱的牵挂渐渐断裂,就像燃烧的绸子两端,最终逃离不了化为灰烬的命运,父母的影子慢慢从他的记忆里褪去,那一点残留的灰烬也随风散去,消失。
后来,江旋上初一了。那年初夏,整座城市下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濯枝雨,常年出门在外的父母忽然回家。
付箐抚摸他的发旋,用温和慈祥的声音说,回来就不再走了。江旋一颗渐渐冷却的心脏骤然得到了复苏。
他其实很缺爱,但他不说。
但命运早已在暗中注定了结局。
那天江旋放学回家,等待他的不是一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晚餐,而是一场心惊胆寒的争执。
他的心脏几乎接近骤停。
付箐狼狈地坐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已,纽扣散落一地,一张保养不错的脸看着逢头垢面,和平时判若两人。她恶狠狠瞪着背过身负着手的江严初,咬牙切齿地问:“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多久了?”
“十三年。”江严初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仿佛只是报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年份。
付箐整个人失魂落魄跌倒在地,她的眼里一下子失去了光,蓄满晶莹眼泪的瞳孔只剩下对丈夫出轨的愤恨以及背叛婚姻的冷漠。
江旋在门缝里看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江严初,你还有没有人性,这十几年来是谁一直跟着你吃苦,你创业失败了是谁替你收拾烂尾,你的公司资金周转困难又是谁贴着一张没羞没耻的脸巴结人家,我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放弃苦苦经营的家庭,可你呢,从一开始,你就背叛了我,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
江严初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没有成婚之日的浓情蜜意,冷漠绝情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地上的人和门缝后偷听的江旋:“付箐,我不否认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庭付出太多,如果你没有跑去城安区那套房,如果你没有看到小黎,我会安安分分当你的丈夫,当俩孩子的爸爸,你说你何必自作自受呢,搞成现在的局面。”
听他说完这番话,付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昔日夫妻恩爱的画面一帧帧从脑海里划过,最后变成黑白的虚幻,她怎么也没猜到,曾经许诺共度一生的人,会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畜生。
到底是真心喂了狗。
付箐冷笑一下,她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挪进厨房里,等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
江旋一张脸唰地秒变惨白,他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江严初,我要你为我的婚姻陪葬。”
话音刚落,付箐整个人如同癫魔一般,她猛地扑上前,同归于尽的架势,菜刀往前捅去——
狭窄的客厅里瞬间没了声音。
菜刀滴答滴答掉了一滩暗红的血。
江严初瞳孔蓦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在一起十几年的女人,缓缓倒了下去。
刀柄脱离手指,江严初整个人懵了,付箐倒在血泊里,用最后一口难以下咽的气,念出喊了十几年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江严初……”
她死了,死不瞑目。
他眨眼,看着那滩血泊,咸咸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江旋差点哭出了声音,忽然背后有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扯着他的衣领带出去。
那一天傍晚,整个天空被沉沉压压的乌云笼罩,顷刻间暴雨如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少年的悲伤。
屋里来了好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冰冷的手铐扣上那只饱含沧桑的手,在离开之际,江严初转过身,和江旋直直对上视线。
少年倚在门框,个子已经窜得很高,他寒着一张脸,除了汹涌的仇恨,再无任何情绪。
他盯着江严初,一个杀人凶手,心中只有憎恨。纯粹的,剔透的憎恨。他只是盯着江严初的眼睛,在心里想,我希望你死。
楼下的邻居在笑,家里有小孩过生日。
后来,父亲家产被政府查封,江旋跟着奶奶搬离繁华小区,住在简陋破旧的未拆迁旧区那一带,这件心碎的往事烙印在年少的江旋心里,成为黑洞,成为一个永不被提及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变成一个根深蒂固,无法治愈的溃疡。
初一下学期某一天放学,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江旋在回家路上被几个混混拦在巷子口,他没有兄弟,孤身一人,那老大二话不说把他拖进巷子的角落狠狠教训了一顿。
江旋全程咬牙忍受着,不吭出半个字。他的半张脸浸在污泥里,双眼皮耷拉着,发梢凌乱,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生活早已将少年的血肉之躯打磨成一副不屈不挠的硬骨头,他不懂示弱,不懂求饶,不懂谄媚,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连喊声疼都不会,死到临头他也不肯露出卑微的一面。
“狗崽种,活着有什么意思?”
“看啊,这就是杀人犯的亲儿子,一条没人要的丧家犬,江旋你他妈也有今天。”
“真他妈低贱,全家死了也不足惜。”
“打死他!”
几人离开的时候,他的脸上挂了彩,鼻青脸肿得可怕,但还是咬咬牙爬了起来。
他擦拭嘴角的血,整个人被雨水打湿,发梢淌着水,明明朝气蓬勃的一个少年,却生生倒在泥泞里,狼狈不堪。
拖着疲惫的灵魂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江旋不知身在何处,又即将前往何方,他就像一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雪地里跋涉的流浪狗,夏日的气温明明很炙热,可他的心脏结了冰。
帆布鞋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江旋猝不及防栽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这里生长着一片盛开的绣球花,红蓝白紫五颜六色,根茎被压低,可江旋没有心思去欣赏花的美丽,正待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一张清纯干净的脸闯入眼底。
他一愣。
夏瑶替他举着雨伞,蹲下身问:“同学,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呀?”
江旋还是一愣。
“快点起来,你这样子不大好看。”夏瑶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小巧的手。
江旋下意识地怔住,他眼神呆呆地,一点反应都没有,目空一切地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你听不见吗?”夏瑶又问了一遍。
江旋猛地回过了神,他的心脏像涌进一层明亮的光,这一束光很暖,很特别,他没有立马排斥。只是没有去握那只干净葱白的手,自己借力爬了起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夏瑶想扶,被他冷漠躲开了。发梢滴着水,他淡淡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往前走。
“同学,我撑你走吧。”夏瑶颠着书包追了上来,又看了眼两人一模一样穿着的校服,寻找话题:“我是初一七班的,你是哪个班的呀?”
“三。”
“学长?”
“……”江旋看了眼她:“初一三班。”
“噢,”夏瑶努力撑着伞,少年个子太高,她够不着,然而刚想说些什么,伞柄被人夺去,江旋替她撑着,唇角僵直。
“谢谢。”
“。”
两人肩并肩走着,雨水哗啦啦从伞檐斜落,江旋一直垂着脸睑,晦暗的情绪遮在雨里,许久,才小声问出口:“你不怕我吗?”
毕竟,学校里很多人怕他,厌恶他,远离他,冷暴力他,视他如晦气。
“怕什么,你又不吃人。”夏瑶说。
“我打人。”
夏瑶用奇怪的目光扫他一眼:“……”
江旋眨了眨眼,面色冰冷,攥着伞柄的五指蜷曲了一下,另一只手胡乱插进裤兜,插了两次没成功,视线淡淡地瞥向路边的绣球花,假装自己没说过话。
“你打得过人家么,走路都能摔跤的人。”
江旋:“………………”
他冷呵一声。
两人行至分岔路口,夏瑶仰着一张脸:“对了,你家在哪儿?”
“在临江路。”
江旋太绝望了,他希望有人陪。夏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靠近他的人,所以第一时间想的是,希望这条道路延长一点,他们走得慢一些。
夏瑶笑了一下:“我在桐梓林,刚好顺路。”
江旋也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意。
雨下个不停,两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你受伤了。”夏瑶指着他的脸颊说。
“摔的。”
“那你记得涂药。”
“嗯。”
夏瑶知道他在骗人,但没有拆穿少年的脆弱。她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柠檬味儿的,递给江旋。
“请你吃糖。”
江旋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没即刻吃,攥在掌心。
他一路沉默寡言,夏瑶不同,她话很多,嘴巴一张一合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她很喜欢讲段子,讲故事,讲自己的所见所闻,毫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快乐,江旋默默听了一路,偶尔回应一个字。
这个不期而遇的女孩,出现在了他最痛苦难挨的光阴里,江旋永远记得。
那次初遇之后,江旋在学校里变了个人,宛若脱胎换骨。
他在光荣榜打听到那个女孩的名字,很好听,叫夏瑶,成绩优异,是个女学霸。
江旋开始默默关注这个女生,从衣食住行开始。
他发现夏瑶隔三差五喝一杯奶茶,口味不同,永远喝不腻似的,有一次他偷偷拿了奶奶洗衣服忘记掏出来的散钱,一共十五块,给夏瑶买了一杯十八块钱的奶茶,另外三块钱用折扣券。
那一天他站在初一七班走廊外,目光紧紧追随那道美丽的倩影,夏瑶似乎诧异了一会儿,然后偏过了头。
窗外有风灌进来,树梢蝉鸣悠长,日光渐渐漫上栏杆,夏瑶看到窗外走廊站着一个人。
并且,两人视线汇合。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了。
那段时间夏瑶一直在忙着数学竞赛的事,办公室里总是出现她进进出出的身影,填写完最后一张资料申请书,转身出门的时候,和进来的江旋碰面,两人差点撞上,幸亏江旋立马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
“是你啊?”夏瑶面露惊喜,笑了一下。
“嗯,班主任找。”江旋攥着校服衣角,他低头去看那叠资料表,捕捉到了几行关键字眼,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要参加竞赛?”
“嗯,下周去临市。”
上课铃声响起,江旋紧绷下颔线,紧张地道:“那你加油。”
“我会的!”夏瑶笑了笑,笑容很漂亮。
江旋目送她回班里,他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挫败又无能,那是一种令他自卑又抗拒的感觉,他不想一直这么下去。
有一天,成都下了雨,江旋看到夏瑶在朋友圈发了条动态:什么鬼天气,偏偏在我没带伞的时候下
那天是周日,夏瑶应该是考完竞赛试刚回来,她被困在车站里。江旋整个人坐不住了,他主动给夏瑶发信息:位置给我。
夏瑶:?
江旋:送伞。
隔了半分钟,夏瑶居然真的给他发了个地址。江旋拿了两把伞,疾风带雨闯出家门。他打车去车站,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夏瑶抱着书包蹲在车站门口,可怜兮兮的,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他的一颗心瞬间揪疼得不行。
“你来啦。”夏瑶仰头看着他。
“抱歉,来晚了。”
江旋站在她面前,陪她一块儿蹲下,两人在昏暗的天光里四目相对,夏瑶眼睛亮晶晶的,总是藏着一抹光,相反,江旋整个人冰冷冰冷的,消沉又低颓,不好靠近。
“谢谢你专门来给我送伞,麻烦你啦。”
“不麻烦。”
夏瑶笑着,她站起身,头脑忽然天昏地暗,一阵麻痹的感觉涌上双腿,下一秒,她往江旋身上栽去——
江旋也是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小心。”
“没事啦,蹲久了有点麻。”
等她站直,江旋收回手,指尖似乎还存留她的体温,他忽然特别珍惜地把手别在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摩擦了一下指腹,夏瑶的身体很香,穿堂风吹过,携着一阵花和沐浴露的清香,味道很好闻,江旋可以闻很久很久。他递给她一把伞,家里新买的,没破没烂,上面印着白色雏菊图案,夏瑶礼貌接过,“谢谢你。”
两人各自撑着伞,沿着一路打湿的梧桐路走去,回到桐梓林小区。夏瑶一路说了很多趣事,江旋跟在旁边,颔首仔细听着,怕错漏一个字。
夏瑶边走边问:“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么?”
“什么雪?”
“一本书,海明威写的。”见夏瑶垂下头去,江旋以为她在嫌弃自己没文化,又怕她因为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话题而远离自己,心瞬间窒了一下,他愣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问:“好看吗?”
“好看,那你知道乞力马扎罗山在哪里么?”夏瑶又问。
江旋脑子搜寻了一会儿,根据浅薄的地理知识以及名字的地域特色推理,半晌猜测道:“非洲?”
“对。”夏瑶看他一眼,笑:“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紧张。”
“没有。”
“好吧,乞力马扎罗山在赤道附近,是一座非洲最高的山,山下终年酷热,而山顶终年积雪,哪怕是赤道的温度也未能融化冰雪,书末还有一段特别的话,你想听吗?”
江旋点头,说好。
“上面写着,在这座山顶西侧附近,横躺着一只冻僵风干的豹子尸体,那只豹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极端的地方,无人知道,也没人做出过解释,就像有些人,有些地方不必与人说,给人听,毕竟,他的意义就是错过其他人,只为与你一人拥抱。”夏瑶把记忆中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然后目光投向江旋。
江旋似乎疑惑,眉头微微蹙着,夏瑶又是哑然失笑,继续道:“江同学,认识你这么久,我发现你就像乞力马扎罗的山,虽然终年积雪,冷冰冰的一个人,当然,也有很多人说你这儿不好,那儿很差,但山麓下却是炙热的,你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在我心里。”
江旋一愣,脚步放缓了。
“书里有句话说,反正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同理,你现在很伤心,但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会开心的,认识你的那天,你应该很伤心吧,路都不看,才栽进花丛。”
原来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江旋心想。
“那你喜欢这座山么?”
“喜欢。”
夏瑶答。
江旋一颗心忽然放晴。
“江同学,你有愿望吗?”
“没有。”
“啊,哦。”
“你的愿望是什么?”江旋问。
“很简单啊,现在当个快乐的女孩,长大后当个快乐的阿姨,老了的时候就当个快乐的老太婆。”夏瑶扬起嘴角笑了笑,真的好像在诉说一件世上最简单易做的事情。
而那一瞬间,江旋侧头看她的时候,真心希望眼前的女孩一辈子快乐下去,天真浪漫地活着,她的笑容天生就有治愈的能力,能融化世间冰山上的雪。而不是像他一样,活在阴影里,见不得天光。
快乐这种东西,放在他身上就不值。
他从来就不配。
半个月后,学校公布了市数学竞赛的奖项,夏瑶如愿斩获第一名,升旗仪式那天,她代表优秀学生上台发表演讲,江旋这才发现,这不是夏瑶第一次上台,她上过好几次,期中考期末考的第一名总是她,可他却遗憾错过了夏瑶每一次上台的样子。
夏瑶在台上闪闪发光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抽烟,喝酒,打架,逃课,泡吧,样样不落,老师看了厌烦,同学见他就退避三舍,他是那样的不受欢迎,不被人待见,可只有夏瑶,她不会在意自己的过去,会包容他所有的不完美。
江旋站在人群最后一列,他个子很高,不用仰着头就能清楚看到台上的那个人,她穿着统一的校服,两颗扣子整齐利落,扎着高马尾,朝阳照在少女的身上,如同镶嵌了浅浅的金。
她个子矮小,只能用手拿着话筒,少女甜美细腻的声音从金属里传出,传至江旋的心脏,一字一句镌刻进来:“大家好,我是初二一班的夏瑶。”
江旋紧紧盯着她,目光像被牵引了一般,一刻也挪不开视线,夏瑶越是优秀,他就越自卑,他连和夏瑶做朋友的底气都没有,只能在角落里远远观望,自卑如他,连偷窥一眼都是亵渎了心目中的神明。
台上的少女做出最后的陈词:“物理学家薛定谔说过一句话,人活着就是在对抗熵增定律,生命以负熵为生。但唯有热爱只增不减,让我寻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热爱拉进了我和数学的距离,给了我庇佑,给了我寻找人生的理由。给了我冲破黑暗和囚笼的勇气,给了我无上的尊荣,给了我光明。我一直相信一句话,我们生有热烈,胸有大志,而数学就是我毕生最大的志向,我将永远热爱数学,忠于数学,我在此发誓,只要一息尚存,我将此志不懈,争夺最高的荣耀。”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朝气蓬勃的坚韧劲儿与矢志不怠地决心凿破云层和树梢,整个操场都撼动了。夏瑶从容不迫地笑了起来,笑容明亮耀眼,同学们看向她的眼神充满少年时代的欣羡,崇拜,尊敬,像仰慕一尊不得了的神明。
这番话永记江旋心里,他望着台上站立的女生,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地板砖,他忽然在这一束束耀眼的光芒里找寻到冥冥之中的信仰,他想守护在她身边,永远热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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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他是一个行尸走肉的人,没有远大理想,没有骄傲的志向,他极度缺爱,因此待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他不善言辞,因此任由旁人误会,他浑身没劲,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可遇见了夏瑶,他得以重生。
毕竟,人是喜光的。
夏瑶就是一道光。
守护夏瑶,是江旋整个青春最盛大的秘密。
放学那天,江旋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夏瑶买了一幅石英砂纹理画,画面是一座乞力马扎罗雪山,山顶白雪皑皑,寸草不生,山脚水草丰美,森林茂盛,那是他精挑细选出的礼物,他渴望这幅画得到夏瑶的垂青。
夏瑶打开一看的时候,眼底透露出藏不住的欣喜,她说:“心里的那座山终于有了形状。”
江旋笑了。
乞力马扎罗的大雪也许会跟随人类预知的脚步,终在某一年某一天白雪融化,化成溪流,但他们已经见过这座山最美的样子。
好像,也没有遗憾了。
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夏瑶慢慢地和江旋走近,彼此成为朋友。学校每个月底会组织一场测试,江旋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那一瞬间,心底从未有过的落寞和惊恐。
他想追上那个人的影子。
他讨厌看到夏瑶拿着试卷去问前面的男生题目,明明那个男生作文分比自己还低。
他想,是不是只要无所不能,夏瑶也会依赖上自己?
初二那年期中考试,江旋考了年级前十名。
夏瑶夸他了。
但江旋自己知道,他不喜欢学习,他喜欢夏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哪怕只看一眼,仅仅一眼,短暂一秒,江旋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天夏瑶去高二一班请教问题,撞见江旋在走廊旁若无人地抽烟。
好几个男生,围在一堆吞云吐雾,颓丧又消沉。
江旋没有料到夏瑶会主动跨一个楼层找他,瞳孔微微惊讶又欣喜,可下一秒立马反应了什么,夹着烟的那根手指一抖,烟头掉落在地。
夏瑶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攥着一份试卷,也不说话。
江旋慌了,他把夹过烟的那只手藏在身后,像一个犯错事的小孩,他说:“夏瑶,别生我气。”
“我有一道题目不太懂,所以来找你帮忙,你要是没空的话……”
“有,永远有空。”江旋走过去,又不敢靠太近,怕烟味熏到她,他伸出没碰烟的手:“卷子给我。”
那一天他很害怕,以至于往后的日子,他再也没碰过烟。
夏瑶从来不缺的就是朋友,她和薛能,吴感,苏舜欣,彭雪他们从小玩到大,几人感情深厚,形影不离,彼此没有秘密,江旋就是一个突兀的存在。
他没有存在感。
那天,回家路上撞见面,夏瑶性格热情大方,笑着帮忙介绍:“江旋哥哥,他是薛能,和我同一个小区的,他是吴感,讨人厌的死对头,还有我的闺中密友,苏舜欣和彭雪。”
夏瑶站在江旋身边,手臂状似无意地蹭到他,夏瑶说:“他是江旋。”
听到她说的这一句话,江旋心里某块地方难受不已,像被徒手挖空了心脏。夏瑶介绍他的内容里,连个形容词都没有。
他仅仅是江旋而已,和夏瑶没有任何瓜葛。
可人都是自私的,他想贪婪一些,成为夏瑶生命里重要的人。
命运总是残酷,一无所有的年纪,满目疮痍的家庭,他难受起来连自己都憎恶,凭什么纠缠夏瑶。
他在初一那年亲眼目睹父亲弑母,自小野蛮粗鄙,学人打架抽烟,没有坦荡正直的心胸,没有堂堂正正地做人,他坏事做尽,他心理变态,他不干净,他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虫子。
可夏瑶不同,夏瑶是他见过的,最干净善良的一朵花。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假期,江旋去了一趟寺庙。
他天生目空无人,骄纵彷徨,不信上帝不信鬼神,他只相信夏瑶。而现在,他跪在佛门前,手持三炷香,眼神清澈而虔诚,他从未一如此刻相信福至心灵。
夏瑶,等等我。
等我走过黑暗,行至黎明;等我内心强大,撑起一个家。
求你不要离开我。
—
又一年夏天,夏瑶问他:“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江旋回答:“夏天。”
夏天明明那么心碎,他妈妈死了,爸爸坐牢了,家没了,可江旋可以因为夏瑶的名字里有一个夏字,渴望未来的每一个夏天炽热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