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塔白塔
死亡与爱,是人类笔下永恒的主题。
在病痛与衰老折磨之下的将死之人,躺在日暮沉沉的病院中的病人,任何治疗已经无用的情况下,只要挚爱之人坐在他的身旁,用温暖的手握住病人的手,病人的痛苦就可以瞬间得到缓解。
而这,便是爱的力量。
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暂停在最爱彼此的瞬间,共同走上通向永恒的安息之旅。
死亡,是□□的消亡,但带着这样巅峰的爱去往黄泉……
再怎样可怕的痛苦,都能够忍受了吧。
这才是所谓的殉情、才是姥姥所说的理想中的「幽婚」仪式。
数十年来,都在柩笼中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只要有一人……明明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朝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就要被腐蚀殆尽的手掌,连同将要消亡融化的灵魂一起握住——
就可以拯救她的。
而这,绝非是可以当作玩笑一般、随随便便说出口,就能够达成的事情。
太宰治终于看清了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猩红眼瞳。
在注目的那一瞬,人们心中会不由感叹,那是一双……何其美丽又何其魔性的瞳眸,仿佛镶嵌在人偶眼眶中的红色宝石,通透澄澈,在最深处散发出微弱的辉光。
黑色的脉络从螓首一直向下蔓生,从额梢直眼底,比水晶碎裂的纹路更蜿蜒,比蛛网的纹样更无序,将少女雪白梦幻的颜容都衬托得狰狞邪性。
不不,又或者……至今以来的外表其实都只是虚假的表象,现在这幅残酷又美丽的模样,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坐在仿佛落日余晖一般血红的残阳下,身着白衣的女孩可不就如供奉着祭坛上、精致不详的鬼灯人形。
呼吸逐渐困难,心跳不正常地跳动,急促得让人恐慌下一刻便会骤然停止的跳动,注视太久,太宰治便感觉到了五脏六腑如移位般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可以动了,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黏腻的血,从绷带里渗出来,从七窍中漫出来。
在他的手心绽开一朵朵糜丽的血
之花。
鼻子、眼睛、耳朵。
身体在发颤,因为直面死亡的本能恐惧,又因为他发自内心的兴奋。然而这种每一寸肌肤都被撕裂的疼痛,与他本身的死亡理念相驳,这份兴奋感便有些大打折扣了。
犹如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压倒在地的乌鸦,在绝对的大自然的力量前瑟瑟发抖。
他也直面一种奇异的,如神之手段般不可能抵挡的神秘力量,直至也许只有被咔嚓扭断脖子、才足以匹敌的剧烈疼痛,一瞬贯穿了神魂,使得意识也出现了暂时的断片——
黑发少年就清醒了过来。
车声、人声,哗啦啦的各种声音如海潮般纷至沓来、轰然而往,如零碎的片段一般灌入耳中,又在脑中连接成行。
他开始听懂这些语言,这也意味着他脱离常暗,重返到人间,重新……回到了充满色彩的常世之间。
睁开双眼,温暖的阳光拂面而来,微尘散发着朦胧的光晕,仿佛星屑一般沉浮在可以视见的光束下。
那令人喘不上气的疼痛是虚假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在半梦半醒间的幻觉。
他的身体,不仅被光照耀得暖洋洋、舒服得不可思议,太宰治还感到自己活力充沛,下车跑圈回港黑总部,跟压榨童工的首领决斗三百回合,顺带再买两个蟹肉罐头,回来车上开给对方吃也不带喘气的。
但那一瞬间的濒临死亡,就要被其淹没,下一刻就会被杀死的感觉……绝对不假。
人生头一次,同死那样接近。
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脖子与腿用绳子绑起来试图窒息而亡的那一次,还是在密闭的车子里开暖气试图让肺填满一氧化碳的那一次?
不,那些都只能算是未遂,甚至连边缘都未曾触及到,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才算是真正让他靠近它,并与之共舞。
即使很快他就像是误闯进舞会的灰姑娘的恶毒姐姐一样,被从这场舞会中抛了出来。
于是,太宰治仿佛捕鱼的猫一般,眼含泪水地从前座座椅的缝隙之间扑上去,上半身以非常标准的姿势、端端正正
地趴在了白发少女膝上。
“刚才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几乎可以看见在他身后摇摆出残影的尾巴。
白发少女吓得僵住,她茫然又难过地按了按裙摆,仿佛被抓住尾巴的小兔子一般一瞬紧绷起来。
靠近之下,自她身上传递而出的一阵隐晦的颤抖,很轻易就被黑发少年所捕捉到了。
她的害怕、她的恐惧,希望将自己蜷起到角落里的急切。
——她像普通女孩一样,做出了被陌生人突然靠近时会做出的反应。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幻觉中掌控万物、轻易就抹杀掉太宰的人不是她一样。
指引死亡、降诛他身的白发少女,正一脸困惑地在对面凝视着他,从衣衫下露出的肌肤都是纯净柔软的白,恢复到更浅淡樱粉色的眼瞳很快就蓄积起一层水光。
她的唇动了动。
“……不要碰我。”
拒绝的口吻,怯弱到更像是在说“对不起”。
「越来……越迷惑了……」
太宰治在心中叹息。
表面上一派天真纯然的黑发少年闻言后、却立即慌忙起了身,为自己刚才的唐突(试探)道歉。
“抱歉啊……因为刚才实在是太兴奋了,刚才那个,是澪的异能力吗?!”
在前者迷茫的注视下,他表现得像是很愧疚,但实在压抑不住无论怎样都想说的欲望。
“实在是超酷的诶,我想要再来一次!”
少年商量道,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林间的小鹿,就连卷曲在颊边的碎发,也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软乎乎的小动物。
“不过这一次,我不要再疼了哦……”
他并不怕死,甚至时时刻刻都等待着被死亡怀拥,愈是靠近……愈是为之着迷。然而受伤见血、乃至残疾之类,绝不是死亡的伴侣,反而是令人讨厌的坏东西。
只是这样的请求,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故意含糊不清地吐了出来。
暧昧的话语,就好像是要邀请他人怜爱他一般。
对面的少女的脸果然因此而再度害羞起来,但绝非是对他动心,反而强撑着恐惧、义正言辞地告诉了他。
“不要再故意戏弄我了。”
“我并没有任何异能力,只是普通人而已。”
“虽然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我刚才想说的是……殉情这种事情,没有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叫人误会的话了……我有男朋友,你是知情的吧。”
名为放生澪的少女,感觉疲惫地垂下来眼眸,只在提到男朋友时,眼中无言流淌出脉脉柔情。
她根本没有对他动心,她的爱情毫无瑕疵,至始至终都挂记着那只黑犬般的少年,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听了,也都该心生愧疚,被这样的感情打动,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害臊了。
黑发少年眼里却陡然绽放出了真挚的光彩,那是比任何时刻都要发自真心的问候。
“你们怎么还没有分手呀。”
“真的不考虑我么?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
她说他没有爱,也不懂爱时。
那一瞬所展现出来的阴郁与脆弱令人屏息,如落入水底之枯叶一般,在这迷人的气息下得以暂时摆脱对这世界的恐惧和不安。
那只从他手中逃走的猫,在此刻,又变成了在雨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的猫。
太宰治心想:
他们是一路人,都是徘徊着、没有归处的边缘人。
他心中的怜悯怜爱,在此刻又胜过了冷漠,使得他重新将青睐的目光,投向了座上少女。
在澪因为他无赖的话生气之前,黑发少年出声道,抛开假装开朗的表象,他的神情温和且成熟端正,卷曲的黑发下,那只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动静自如的神光。
“你的养父似乎是很在意你。”
话语中所突兀提到的人就仿佛一个禁语,放生澪就又默默瑟缩起来,她的姿态缺乏安全感,固执地抱紧自己。
“永远待在这里就不用害怕了么?”太宰治戳穿她心里的想法,他是个可以一边说爱你,一边用毫不留情的话刺疼你的男孩子。
“在逃出来的一瞬,就应该做好面对一切的打算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放生澪只是
问他。
“对于接近朋友的陌生人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我的手下就已经把你的资料用简讯传给我了。”
“母亲放生真琴,父亲是鲁普莱希特,也是前些日子接任高濑会,替我们打开横滨租界大门的人。”他如数家珍般得意地念出了白发少女的生平,从东京到德国,从俄罗斯到日本横滨,只要确认目标,就什么都能查到。
“可恶的黑手党……”到了这一步,纵使害怕,放生澪也感觉不齿。
“诶诶,”太宰治提醒她,苦恼道,“猫小姐,现在是可恶的黑手党在帮助你哦。”
白发少女半信半疑看他,黑发少年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将抬手摸了摸她漂亮秾艳的发。
“好了好了,坚持到这里来真的很不容易,昨天的事情,你已经做的很棒了哦……”
本来要避开他的打算,在这意外的温柔下顿住了。
明明谁也没打算倾述,但在他那知悉一切的目光下,放生澪仍旧感到原本完整无缺覆盖心脏的荆棘丛,缺开了一个洞口。
她因紧张、而攥住衣角的手,慢慢放松,却在下一刻,又重新收紧。
“可是现在,还不能那么简单就可以安下心啊,我要给猫小姐第一个提示了。”
只因太宰治同她道。
“如果知道你不见的消息,那个叫鲁普莱希特的家伙大街小巷也找不到你,你说……他会怎么做?”
他清朗的少年人独有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中清晰入耳,放生澪的容颜骤然苍白下来。
黑发少年依旧继续说,他的笑容却有所收止了。
“我猜,他会立即发动所有人力物力去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首当其冲,是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人。”
“据我所知,这里和你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个男孩子了吧。”
“你的父亲、在找到你的男孩过后,一个嫉妒的男人会在找寻不到女儿的愤怒之下,做出怎样的事情呢?”
他叫她「澪」,而后捧起了她的脸颊。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么?当时我押你们绝对不会在一起。”
“现在我依旧是这样想的,不过
不同的是,如今的我,更想亲眼看着你们这段恋情……到底会走向何方。”
“澪,就让我好好看着……你们的结局到底是怎样。”
身上缠满绷带的病弱美少年笑了起来,那笑像是黑椿飘落至盛满清水的惊鹿中的悄然无声,又暗香四溢。
“我已经想好赌注是什么了。”
当他松开手,怀中的少女便好像无力的花枝,从高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在尘埃里。
人们于是终于在此刻微悟。
眼前这位持有天真有邪面容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