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箱庭之中 38
夜见城主的队伍在山中足足找了半个月, 却都没有结果。
这位大人在找寻一位白发樱瞳的少女,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当中。
果然……将这种事情说出来,就好像这位城主被传说志异中修炼成人的花妖迷了心智一样, 多少有些怪异。
但结合他最近骤变的性情,以及执着到疯魔的态度, 这种说法、似乎又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即使遇到了凶猛的食人猛兽,同行的伙伴也被叼走吃掉许多, 都没能阻止夜见的命令顺利下达。
他逼迫年轻力壮的人类都要上山寻找, 为此而显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
被他统治的村民分不太清, 到底是死在山兽爪下的人多,还是死在他手中的人多。
「夜见城主……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熟悉他的人们,对此只感觉万分陌生。
十几年前,筑波城老城主将他从饥荒的村子带回来, 那时, 他还只是一个沉默、又不喜欢外出的苍白少年。
即使后来, 夜见继承了城主之位,也不像其他地方的领主那样、喜爱巡视自己的领土, 筑波城下的一些村民,甚至终其一生也未曾见过他一面。
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夜见大人实在是一位仁善的统治者,他在上位后,也不跟其他城主一般剥削农民、抢占土地, 在贫困的时期大肆征收粮食。
他将手中的农田全部分发下去,一心只待在天守阁的寝殿中处理政事, 没有人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也没有人能够了解到他在思考着什么。
但就是这样一位「仁善」的主君,一直到真正接触到那双冰冷、傲慢的双眸时, 人们才真正触及到他的本质所在。
——
苦寻无果,找寻的队伍逐渐向四周的村落辐射开去。
白色头发,樱色眼瞳。
只要找到跟这两种颜色有关的孩子……
「就将她带到我的面前。」
当夜见大人这样说着,他的灵魂仿佛无时无刻不被这两种颜色的火苗所纠缠灼烧着,因此在提及她的此刻,依旧从话音中透
露出了病态般的偏执。
澪和歌也在乡间闲适地待了半个月,恰逢冬日,没有农活干的两个人在家里缝制冬衣。
这些天来,歌的缝纫手艺渐长,缝出的针脚不再是歪歪扭扭了,甚至能够用彩色的线绣出漂亮的纹样来。
放生澪指导她,从最开始时时出声指点,到现在已经不用多言,只在一旁默默微笑着看歌缝针了。
作为出师礼物,歌郑重其事地为澪缝制了一块头巾,花纹依旧淡紫色的钟花草,看上去极为素雅。
“我一直有在偷偷练习哦!”
面对她满怀期待的神态,放生澪笑着低头,任由着黑发少女将柔软的布料缠在她的发顶。
她在冬日暖阳中抬起的双眸已逐渐恢复成浅淡的樱粉色,浓密的睫羽如蒲公英般浓密雪白,脸蛋的轮廓柔和皎洁,长长鬓发自发巾的边沿漏出,如瀑般、柔顺地垂下在胸前。
抬起的手指轻轻搭在发间,她以一种甜蜜又温柔的口吻缓缓郑重道,苍白的面颊上亦浮现出淡淡的霞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歌一时痴看着她,往日总是说个不停的嘴巴,也在此时变得笨拙起来。
澪戴头巾时的气质跟她完全不同,即使是看上去随时都会下田的打扮,放在白发少女身上也温婉得体,随时都能够描摹入画般。
引人怜爱。
无论是苍白的小脸,还是温柔的笑容,都好像是深夜中无声绽开的幽昙般纯洁无瑕,令人心旷神怡。
是叫这世上最冷血残忍的人见了,都不由得跟着微微笑起来的可爱、可怜。
歌总是很疑惑,就好像贵族小小姐一般美丽的澪,在她们相遇之前,为何会是一个人,为何会被恶鬼掠走?
没有人能忍心看她受苦的。
在歌看来,假若她是澪的家人,必要将她捧在掌心、护在眼皮底下。天天只是看她笑,听她轻轻说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天色黑得很快。
夜晚,天边被染成了阴郁的紫色,看上去有些分不清昼夜,白发少女脑袋沾到枕头、几乎是很快就睡过去了。
她睡着时也很乖顺,一动不动的
,能够这样一直到天亮。
歌靠在她身旁,望着她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却久久无法闭眼。
之前,两人从阳炎山上回来没过多久,澪就又病倒了。
她本来就生过大病,身体比同龄人要孱弱许多,在河水里泡过一遭,情况就愈发凶险。
歌在家里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缘一也跑了很久的山路、从城里请来了医师,拜托其帮忙救治。
但从好不容易请来的医师口中,三人却得来了叫人讶异的回答。
拿着手帕擦着满头的汗,城里的医师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似乎是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人,似乎是难以继续再说下去了,可是付了钱也不能不管,留下几副药,他就背着箱子匆匆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按照她的身体状况,早就应该已经……」
白发少女的身体早已经百孔千疮。虚弱、疼痛,仿佛诅咒一般、从彼世的本体中源源不断传递过来,就成为了医师口中解释不清楚的绝症。
医师不明白她是怎么活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微笑,这些痛苦放在普通小孩身上,早已死过千遍百遍了,但她依旧受住了,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小伙伴。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除非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也因为她而死,在此之前,放生澪也会像阴暗处的苔藓一般,拼命汲取着这最后的爱意苟延残喘着。
她已慢慢看清了,因此不觉得难过。
但孩子们的关爱却是纯粹的。
歌只想自己能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惟愿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不像是风中飞速枯萎凋零的花;惟愿她雾蒙蒙的双眼,不被泪水所沾湿。
为此她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向着满天的星星祈祷。
——
对于黑发少女的所思所想,放生澪无法体会到。
她在梦里又见了茧,开始逐渐消逝的胞姐的容颜再度凝实,她梦见白发紫瞳的少女在烛火下为她祈福,坐在她身旁的、即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圣哉。
小主
公同样正襟危坐,他好像在写些什么,放生澪凑过去看,却看不太清晰。
“你是不是要忘了我,和茧在一起了?”
她走近一步,拂开裙摆、在圣哉身旁与他并排坐下,在他耳畔幽幽问。
在阳炎山的传统当中,梦同样是很神奇的东西,特别是持有灵力的巫女的梦。除了由缘结绘马所连接的梦境,她还能够穿梭在人们思念里 ——只要对方强烈牵挂着她。
可是梦又是很奇怪的东西,当你梦到很久不曾见过的朋友时,这也许预示着他正渐渐将你遗忘。
放生澪不明白这是圣哉的梦,还是她自己的梦。
也不明白,圣哉是前者还是后者,是正强烈地思念着她,还是准备彻底忘记她了。
忘了她,也是好的。
放生澪知道自己坏,被忘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好,好……你早该忘了我的。”
她望着小主公漆黑的直发,望着他秀美如女子般 、涵盖万象的温柔眉眼,神情由忧郁执着、转变为轻微的恍惚,一时有些魔怔了。
“从前我只想着自己,只求幽婚成功,但我现在明白了……”
“你和茧、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长命百岁。”
说完这些话,放生澪顿觉心中豁然开朗,沉重的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不觉从圣哉身旁站起,朝向门外走去。
她推开静室大门,而同一时间,在现实中,产屋敷圣哉也同样睁开了双眼。
他临案而坐,面前是铺满了整张桌子的雪白怀纸,就仿佛纷飞的白鸽一般栖满在他的面前,桌上、衣上、地上。
这些怀纸,无一例外,全都刻画了黑色的符文,再仔细一些观察就不难发现。
「放生澪」
这几字几乎出现在每一张怀纸之上,密密麻麻,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
小主公手持黑笔,头上覆着一张增强灵视的符纸,被其阴影所淹没的双眸晦暗沉郁。
一缕风从旁穿过,少年似乎略有所觉般停笔,目光怔忪着望着旁侧白发少女刚才所站过的位置。
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白纸上晕开点点黑色的花蕊,他
也浑然不觉。
自斜对方,白发紫瞳的少女手持油灯缓步而来,停在了他面前。
放生茧的面容自黑暗中一点点显露出来,这位放生族的长女静静望向桌上的纸张,面容无甚波动,似乎也并不惊讶这房间内的乱象。
她只静静道:
“圣哉大人,这些日子以来都麻烦你了,只请您务必……要找寻到澪的踪迹。”
——
放生澪从梦中醒来,黑暗中,黑发少女蜷着身体在一旁熟睡着。
望着歌安详的睡颜,她忽而有些瑟缩,感觉一切都仿佛镜花水月般不可捉摸。
百年的岁月都能是一场梦,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放下了圣哉,缘一与岩胜又该如何处理?
她要一直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晾着对方么?
放生澪为歌盖好被子,自己重新躺回榻榻米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月光从头顶斜侧开的天窗中撒下,冬夜寂静无声。
从阳炎山回来之后,她就一直黏在歌身边,避免与缘一接触,黑发少女神经大条,也没感觉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太对。
直到后来她生病了,缘一去城里给她请医生为止,放生澪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谢谢。
缘一救她许多次,她却总是这样避着他,在心里侥幸缘一是个笨拙而迟钝的孩子,不会因此来质问她,不会因此而受伤。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澪想问他,问他到底记不记得山上发生的事情,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真记得,为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来问她?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得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放生澪有些搞糊涂了。
她辗转反侧,始终做不出决定,出神间,隐约听见屋外有声音在靠近。
门被人轻轻推开来,卷发少年从缝隙中现身,他身着暗赭色的单衣,低垂的面容带出温驯,那双平静的眼眸在接触到放生澪惊讶的目光后,就收了回去。
“今夜村子里来了很多奇怪的人。”
他以一种饱含担忧的口吻阐明
了前来的缘由,宁静的夏夜,只有他清澈纯粹的声音轻轻响起在黑暗的房间。
“他们在找你,澪。”
从榻上坐起的白发少女不觉握紧了手中的被单。
电光石火间,她忽而想起了百年之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红瞳青年,想起了恶鬼丸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同她讲的那句话。
「那位大人…白发红瞳的巫女,一定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