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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箱庭之中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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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幼的新娘, 漫长的回廊,挂满了整间屋子的诡异绘像。

    惨白的纸灯笼将静室与走廊都照得通明,绘着山水的障子门有着同样泛黄的老旧质感。

    一切的一切, 都仿佛发生在某场回忆当中,如雾里看花, 叫人觉得不大真切。

    静室内,放生澪双手落在膝上, 帽檐下的双眸望向那扇被推开的木门, 她因等待而不觉放慢了呼吸, 心跳也因此不正常地跳动着。

    原本应当在她身后半步的姥姥与巫女,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两具身着红色和服的人偶娃娃歪斜着坐在原地,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空洞的双眼。

    如果, 她在此刻、再往妆匣的方向看去, 一定不难发现, 镜子中的自己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镜子的另一面,置身屏风下的白发女孩身披漆色无垢, 黑水从发间丝缕滑落而下,犹如从黄泉深处爬出的幽魂,只有一双猩红的双眸,一瞬不瞬注目向大开的屋门。

    「站在那里的,会是谁?」

    ——

    在芦苇尽头突兀出现的神社, 被夕阳所染红。

    继国缘一如被封闭五感、捆住四肢,整个坠入进深红之海中, 他不断向下坠落,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到地面。

    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是金色苇草间白发女孩那微微笑着、却又一瞬泄露出悲伤的脸庞。

    一个人的世界, 两个人的世界,和三个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遇到歌之前,缘一就仿佛没有线的风筝。

    离家那一天,他肆无忌惮地奔跑,因为不知道要前往哪个地方,所以只是奔跑着。

    他一直在走,一直都没有停留,也不知道要为何而停留,直到背着小包袱的他在水田边遇到了捞蝌蚪的歌。

    ——就好像没有线的风筝遇到了他的线,锅遇到了锅铲,碗遇到了筷子。

    「失去亲人朋友的蝌蚪也太可怜了。」

    即便害怕孤独,也依旧流着泪、将捞起的蝌蚪重新放回去的女孩,如是说道。

    「那就把我带回去吧。

    」

    同样孤身一人的继国缘一,也如是回答道。

    歌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孩。

    曾令缘一一度认为女孩子这种生物、都是能够孜孜不倦、乐此不疲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分别起一个名的存在。

    都是能够将每天的趣事、像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说出口的可爱生物。

    她的声音很独特,无论说多少个字、多少句话,继国缘一也都愿意听,愿意觉得可爱。

    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缘一上山砍竹子砍树,无论何时回来,歌都会做好饭在家里等他一起吃饭。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漫长而平静,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澪,和歌不一样,她的出现打破了缘一对于女孩以这种生物的认知。

    在见她第一面起,缘一就认出了,她是兄长所持绘马上的女孩子。

    ——在他前去道别时,作为哥哥的继国岩胜,曾将那块绘马牌交予他,允许他见过一面。

    在那牌上所画着的,手捧郁李花的白发少女,颜容秾丽纯美,眉眼中的纯情几欲凝滴而下。

    她那自内而外散发出了和母亲相似、却又不尽相似的忧郁气息,仿佛夜中绽放的幽昙花,在黎明来临之前便凋零凋谢。

    那是一种逼近死亡的气息,其潜藏在纯情下的危险,时刻诱惑着人类采撷、争先恐后去将她占为己有,圈养在视线可及之处。

    而能够圈养的东西,终究是存在期限的。

    继国缘一深深感受到了这股矛盾,然而不打算言明。

    ——他是从小就明理懂事的人,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所以避免接触,孤僻地躲避着对方,即使被认为是哑巴也在所不辞。

    他也知道,眼前这孩子一定是兄长大人很中意的朋友,所以他不会说出心里的感受,而只是真诚地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他尊重爱戴自己的兄长,这份感情同样落在了作为兄长朋友的白发女孩身上。

    只有在意,才会夜不能寐、辗转反思守着一块只是画了画像的牌子。

    当明白兄长居然能够将自

    己看重的朋友说给自己听时,那时临别的些许落寞,也被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当时继国缘一从没想到过,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见到面。

    在幽暗密林中,协助恶鬼逃脱的女孩,有着和绘马上一模一样的容颜,以及更为深沉的死亡气息。

    当恶鬼为她倾倒之际,即是纵身投入死亡怀抱之际——它奋力扑向女孩的衣角,就好像终其半生,只为投身向大海的旅鼠。

    爱她的人终将死去。

    继国缘一用那双无任何波澜的眼瞳,清楚、且通透地看见了悲剧的结局。

    拥有着皎白灵魂的少女,就仿佛生长于贫瘠旷野上顾影自怜的纯白之花;恒古长夜用最后一颗明星;霜天雪地间灿丽却稍纵即逝的枝头第一簇早樱。

    比诅咒,更像是诅咒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位奇特的存在,却会给歌和他缝衣服,会用竹子制伞,在伞面上画各色妍丽形态的花,引得村里的女孩争相购买。

    她说话时的语气,念起他名字时的神态,包括每一次生气时湿润的双瞳,却都比任何女孩子还要女孩子。

    正是这种普通的女孩子的特质,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终而落入死亡的怀抱。

    但澪和歌,又是一样的。

    她是人,会哭会笑的人。

    跟同龄的朋友说话时,被日光照射着的脸颊粉扑扑的,眼睛里像是绽放着小朵的春花;垂着眼眸缝衣时,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嫩的脖颈,气息温柔得就好像母亲大人。

    她生气时令人搞不明白,同样叫人搞不明白的歌告诉他,女孩子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啊。

    澪也是女孩,所以不懂女孩子的缘一才会三番两次惹她不高兴。

    不高兴的女孩子很可爱。

    像是诅咒一般、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的澪,实质却是绝对的普通女孩的澪,非常非常可爱。

    他们都是家族的幺子,都是被认为惩罚与诅咒的存在,他们都选择离开家,又都最终走上同一条路,最终相遇在同一片天空下。

    继国缘一

    与放生澪都是绝对普通的小孩子。

    陌生的彼此,恐惧而又茫然地行走着奔跑着哭泣着。

    直到相遇。

    于是终于在漫长岁月中的某一瞬间、忽而地领悟到了。

    「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能遇见,真是太好了。

    ——

    上一刻,白发女孩依旧对他生着闷气;下一秒,两人却在昏红的夕日中分开了相连的双手。

    赭衣男孩自没有尽头的坠落中落地。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扇推开了的纸门。

    身着白衣的老婆婆恭候在一旁,恭敬地告诉他,里面有人在等待着他。

    他于是忽然想了起来——

    「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

    即使,他目前的阅历,还很难解释“成婚”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然而他仍旧这样认定了。

    “继国大人,您可将澪大人的信物带在身上?”

    老婆婆接着问道,她眯着眼睛时,眼尾的褶皱像是金鱼的尾巴。

    继国缘一看了看她的心,只是字面上心脏的意思——那是一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干枯、污秽,仿佛风干的漆黑苹果,预示着面前的老人已非活人。

    可他并不感觉奇怪,就好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怪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死掉的婆婆接引他和一个陌生的女孩成婚,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是信物?”

    他内敛地询问,又抱歉地回答。

    “我好像没有信物。”

    他敛下眼眸,羔羊般纯粹无暇的眼眸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在说出口的同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将他所笼罩了。

    继国小少爷能够隐隐明白,那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得不离身地保管好才行。

    可他从未见过,即使见到了,也许也早就没有觉察到地弄丢了。

    即使老婆婆安慰了他,告诉他,没有寄香,也能够两人一起走到这里,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一定是上天的决定,澪大人与继国大人是天作之合,真是可喜可贺。」

    即使被这样地说了,赭衣男

    孩依旧感觉到失落。

    他走向走廊尽头,进了那扇门,像是所有迈入*婚仪式的新郎一般,沿着白色灯笼所指的方向走去。

    古朴的静室内空无一人,挂着繁重和服的衣架与装满布匹的箱笼,高低错落地隐约在黑暗中。

    这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的房间。

    然而应当坐在其中的那个女孩子,此刻却不见踪影。

    越过一排排灯笼,黑发男孩只见到一个与周围布置格格不入的四方黑匣。

    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吸引着,他越过两边的布置,径直走向那道古朴的柩笼。

    越走近,匣身上描绘着黄泉彼岸的花纹也就越清晰,上面的匣门向两侧打开,蛊惑着人们一探究竟。

    他的眼睛在此刻被遮住了,世界变得有形,一切都凝实起来,无法再见到更深层次的内里。

    这样的变故,对于已然熟悉通透世界的人而言,无异于双目失明。

    继国缘一却仍旧没有任何异常地来到了柩笼跟前,仅凭借肉眼,向着大开的黑匣望去。

    ——漆黑的、漆黑的流动着的黑水,自箱中满溢。

    即便没有源头,即便只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黑色的粘稠之水也依旧如同活水般潺潺流动着。

    一位身着纯白婚服的白发女孩,正双手交叠在小腹,沉沉平卧在其中。

    黑水流经她苍白的脸颊,失去血色的肌肤如白雪一般晶莹,长长的睫羽仿佛蒲公英的绒毛。

    在继国小少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自女孩紧闭的双眸中,缓缓溢出眼泪,在脸颊之上,留下两行漆黑的泪痕。

    极致的纯净,极致的污秽。

    对比之下,继国缘一心中一震,仿佛被悲伤扼住了咽喉。

    「我要替她擦去眼泪。」

    当他这样想着,向柩笼中伸出手时——

    白发女孩倏尔在黑水中睁开了双眼,她猛地站起,摊开的纤细双臂、犹如水中蔓生的海藻,勾住了缘一的脖颈。

    瞬息间,那双鸽血红的眼眸,便与他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两人静

    静对视一息。

    缘一只觉一股大力自肩上传来,女孩的双臂拽着他身体向前倾倒,他被曳入进她身下的柩笼里,两人一同坠入进漆黑的夜泉中。

    噗通一声,粘稠的夜泉水便淹没了两人的衣角。

    箱顶之上的两扇门自行关拢,一丝缝隙也未曾留下,随后,静室的障子门同样咔嗤一声拉拢,一盏盏白色灯笼成排熄灭下来。

    伴随着光线的消失,一切都没入进沉沉的黑暗中。

    只有漆黑的柩笼,被静静留下在原地,刻绘了地狱之境的纹样上有幽暗的光泽在缓慢流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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