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箱庭之中 30
最开始的时候, 只有通过接触才能通晓他人的情绪、所思所想。
到了后来,目光相接之时,各类情绪便化为讯息洪流汹涌而来。
人类的情思, 用她的眼睛看来, 通透得就仿佛玻璃瓶中的水生植物根茎, 透过一层眨眼便可望穿的屏障, 其中根须脉络纤毫毕现。
不甘、痛苦、怨恨。
仿佛脱笼猛兽般难以辖制, 呼啸着哭号着。
只是无一例外, 那些散发出不详气息的东西,全都狰狞而丑陋,盘曲折叠着,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向你。
是叫人难以直视, 不可名状的恶孽。
一旦沾染, 便难以磨灭,即使带去黄泉,以夜泉水镇压, 也不会消磨半分。
「不要再进来我的心中了。」
「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即使在心底倾尽全力在抗拒着,即便不想看、不想听。
那些无法用言语所表述出来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 入目所及,尽是些充满戾气、灰败的诅咒之语——
“小杂种, 晦气死了!我们才不和死人的孩子一起玩呢!”
在无限的夕阳当中,嬉笑着朝她扔着树枝与石子的孩子们,面容模糊成一团漩涡。
她站在人群前面护着脑袋,血液依旧顺着手背向下流,那些被石子所留下的伤疤,整个季节都没能好全。
“得尽快举行绳裂仪式才行, 这种给村子带来灾害的灾星,得尽快以她的血,来消除祸津阳!”
重重叠叠地围绕着她的村民以符纸掩面,身着狩衣;从天上悬垂下来的绳索、仿佛蛇蟒缓慢纠缠住肌肤。
无数只手紧紧按住了她的身体,死死压住她的四肢,将她绑缚在特制的圆盘刑具上,白发红瞳的幼巫女哭喊着,挣扎着,向着被遮挡的某处探伸出手。
直至那只不知向谁寻求解救的手,也被一把套上了血迹斑斑的绳索——
在那昏红的夕阳、人偶、血,所充斥的童年里,看取之力为她带来的,只是「睁眼所及,皆为通透」的恶意。
从她那双懵懂的眼瞳中,倒映出来的世界,充满了从被称为
人类的某物身上,所产生的万千情绪。
犹如在颅脑中敲开一个洞,把不理解的、没见过的东西通通塞进脑海,承载着仿佛淤泥般复杂的万千情思,放生澪待在柩笼中,一待便是几百年。
为了背负这些东西,更为了抵御黄泉的侵蚀,放生澪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看取之力在转生、更换身体的过程中被削弱,她也得以顺利地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地跟人交流。
再不用一睁眼、就看到赤·裸裸的爱恨。
——背负爱意、执着地憎恶着世界的人类形形色色。
已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
——
两人默默无言吃过中饭,放生澪到溪畔屈身汲水,将手指打湿。
波光潋滟,澄澈非常,溪岸碧草如茵,叫人心旷神怡。
她的倒影在水面的波纹中扭曲着,也许是得知缘一的能力与她相似,放生澪对他的些许芥蒂忽而似冰雪、消融在秋日的暖阳中了。
她凝望自己的倒影,有许多话想要问。
「通透世界里的人类,看起来也是面目可憎吗?」
「这种能力是能够操控的吗?要是无论是谁,都只能望见皮下的骨骼肌肉,岂不是太可怜了点……」
也许,正是因为此,继国缘一的性格才会与同龄人相去甚远。
「……」
溪水被烈阳熨得微暖,自指间流过的感触令人心中发痒。
放生澪到底有一句话想要问出口,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终于侧首道:
“你觉得这样的世界,可怕么?”
可怕到想要远远逃掉,死亡也好,融化也好。只要待在不用接触到任何人的角落,和选中的幽婚新郎一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虽然,现今看来,那也是一种奢侈。
溪水沾湿了袴摆,白发女孩的目光仿佛漫漫虹光中的一缕。
继国缘一正将装饭团的粗布一点点叠平整,在放生澪的视线注目下,他仿佛想了一想,眸光温驯地敛下。
声音平静得会令人想到落在湖面的秋叶。
“很美丽。”
うつくしい。
“…
…谎言。”
放生澪瞬即回答道。
当她从溪畔站起,林荫便仿佛倾斜而下的伞面,重新遮蔽了她的颜容,使得那双樱粉的眼瞳更显幽暗非人。
从暴怒到压抑自我的面无表情,放生澪调整好呼吸。
“原本以为你能够理解的,但看来是我认错了。”
她定定望向缘一的视线移开来,面容上原本些微的触动已消失不见,又回到了原本的孤僻。
“够了……找到结铃,就下山吧。”
——
缘一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但口中的“不是说谎”,始终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放生澪依稀记得当时的方位,就连看取都没能用到,她便在离溪畔不远的位置,寻到了遗落的包袱。
因为落雨的缘故,杏色的包袱布上都是泥水,恶鬼丸遗留下的那件外衣还是在原先的位置,只是它已经同包袱里面的衣服一样,全然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了。
即使想要浣洗,大概也是洗不干净了。
放生澪没抱太大的期望,所以也并不失望,俯身、兀自从中拾出了结铃。
一年过去,铃铛依旧光洁如新,只有被染成深红的缎带沾染了些许灰尘泥渍。
没能想到找回的过程如此简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拿着那颗铃铛,白发女孩心中感慨万千。
她福至心灵般动动手指,紧着缎带摇了摇结铃。
至泉奈以后,就再没用过、再没响过的铃铛在此刻,却倏尔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铃响。
「叮铃——」
空气中有无形的波纹扩散而出,世界仿佛在一瞬陷入了昏红的夕阳当中,那铃音传出很远,将远在彼岸的夜泉水震得沸腾不止。
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正在一旁,正警惕着四处的黑发男孩闻声望过来,似乎觉察到了这铃音一般。
后者却如被蛇蛰咬到一般,白发女孩闪电般握紧了手,像是要捂紧追回这未尽的铃音一般,娇妍的颜容上露出了被雨淋湿般仓皇的姿态。
「……响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出响声……」
明明只
有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才能使得结铃发出铃响啊。
太过惊讶,而险些忘记呼吸,放生澪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沌。
而且……
“你听得见铃铛的响声……”
她沉默着出声,难以听出情绪。
继国缘一“嗯”了一声,诚实道:“响了一声。”
放生澪转头望向他,心中的困惑几乎缠成了没有头绪的一团棉线。
为何铃铛与绘马会分别选择一人。
到底是铃铛认错了人……还是绘马认错了人?
是因为缘一与岩胜互为双生兄弟的缘故么?
不,就算是这样,也绝不会选错的。
放生澪铃铛按在了心口。
只是当她再向缘一望过去时,那目光与先前没什么区别,但又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
“……我们回去吧。”
——
相较来时,返回的路却仿佛更加难走了。
树林里落了一层雾气,几乎将他们来时的路掩盖住,加之头顶的树叶重重叠叠,叫人看不清天色,分辨不出时间来。
放生澪原本还想着回去时只靠自己下山的,等真正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地、只能牵着缘一的手。
一切以安全为主,如果在大雾中走散了,回去就更难了。
秋天晨昏温度落差大,之前还挺温暖的手指到了这时,也有些发冷了。
只有黑发男孩因握刀而生出细茧的手指温暖而干燥,紧紧握着她,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了她许多力量。
即使澪对他心存芥蒂,却也不得不承认缘一是一位独特、叫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即使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不中听,可他可靠有担当,甚至从某种层面来讲,沉默寡言也算是一种优点。
“往树少的地方走,出了树林,看到天空就好分辨方向了。”
他不说话,只有澪来统一行进的方向。
只有见到太阳了,才能辨别东西。
两人磕磕绊绊,衣服也划开几道口子,终于见到一抹亮光从前路照来。
待分开两侧林叶,再挪步过去,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原野。
——与
恶鬼丸殒命之处相差无几的地域。
金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青冥浩荡,已经能望见高处绰约着的点点星光。
霞光仿佛打湿一切的霜雾,将万物落上金红的光影。
果然……最后还是迷路了,这里离家不知道有多远了,等找到真正的方向,再赶回去肯定是半夜了。
一阵秋风卷来,原野中遥遥传回来了哗啦哗啦的叶浪声。
太阳,的确是找到了。
放生澪扶住身旁的枯树平复着呼吸,在无边无际的晚霞间,她与缘一的发丝皆被染上了火红的霞光。
视野尽头的那轮金乌,不偏不倚正落在远处的山脉之上,散发而出的最后余晖,就好像要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一般热烈,叫人难以常视。
找到了是没错,但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已经到了被称为逢魔之时的不详时刻。
分明找到结铃时,看天上太阳判断,也才刚到下午,然而他们好像不过才跋涉一小段时间,天空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就好像是误入了什么禁忌之所。
到最后还是遇到了歌所说的那种状况。
放生澪微微打了个寒颤,因为秋季傍晚骤然降低许多的气温。
缘一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出声道:
“别害怕。”
仿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他首先迈步,带着她向芦苇海洋的中间走去。
几乎淹没他们的金黄禾草凌乱地竖立着,随着他们的迈入,而逐渐向两边倒伏。
骤然变得狭窄的视野当中,就连天空也逐渐被两侧的芦苇所掩映,能够看见的,只有走在自己身前一步远的对方的背影。
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
“缘一……”
澪踩着他的脚步前行,脚下的泥地柔软十分,这里离河渠并不远。
她默念一遍身前人的姓名,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感觉平静了下来,在这种只有彼此两个人的环境下,无论说些什么,也不会被人打扰。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从岩胜那里认识你了。”
放生澪轻轻道。
她一直在犹
豫,犹豫要不要告知给他。
不知怎的,认识到对方的性格过后,又忽然觉得没有必要这样。
“嗯。”
缘一的脚步未曾停顿。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放生家。这个世界那么大,我和他以后……也许再也遇不见了。”
他没有回头,这令白发女孩不觉放松了许多,她自顾自说着,声音在秋季的傍晚清清凌凌,仿佛无声下坠的雨。
“我不想耽误他,就好像不想耽误茧和圣哉一样。”
禾草向两边被推开来,他们的身影仿佛金色海洋中的一尾小舟,将苇草往旁边推出柔软的波纹。
“因为我生来,就和其他人不相一样……”
“我也固执地认为,同样作为双子、并拥有特殊能力的缘一,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不知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明白明天要做些什么。”
“好孤单……好难过。”
“明明只要能找到一个同类就好了。”
“但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也难以实现。”
她像是畅所欲言般,低低地将不可说之事,全部倾吐出来。
那想要剖开喉咙,挖出自己的心脏一样的自白,听起来没有小孩子的稚气,只有承载了千百年的痛苦,缓缓流淌在其中。
继国缘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两人已站在了芦苇地的尽头,遮挡视线的草木之后,依稀可见高大的鸟居,以及严整庄肃的神明造建筑的漆红飞檐。
几只栖息在湖泊中的白鸟,倏尔展翅飞走开去。
在秋鸟展开的羽翼、所落下、又消失不见的阴影里,抬起眼眸的放生澪,便撞见到黑发男孩眼中闪过的忧郁与不解。
放生澪就心想果然。
「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嘛……」
便迎着缘一的目光莞尔一笑,假装无事地想要结束话题。
“听不懂也没关系,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在她话音落下,平地而起一阵剧烈的狂风。
风暴里,四处的禾草被吹得更低,几乎全部贴伏在地上,
夕日始终未曾落入前后,颜色甚至愈发深沉,浓艳似鲜血涂抹。
在那凌冽的妖风中,白发女孩略微站立不稳地后退半步。
继国缘一如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一般,拔出了腰后竹刀,靠过来将她护在了身后,也为她挡住狂风。
他一动,放生澪便越过他的肩际,瞥见了远处的鸟居与神社。
那惊鸿一瞥过后,便再也移不开视线,脑中一切念头尽数都被抛向九霄云外,只剩茫茫一片空白。
她眼瞳紧缩着失声道:
“怎么会……”
只见在那斑驳的鸟居旁,立着的石碑上,赫然写着这处建筑名字的四个大字——
「形代神社」。
石碑上被祸津阳染红的字,刺目而深刻,倒映在所视者眼中,几欲渗出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走亲戚,没什么时间码字。
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