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箱庭之中 81
忌惮于太阳的余晖, 也害怕打草惊蛇，它强忍饥饿再度跟了一段路程。
有时辘辘饥肠所发出的声响令恶鬼耳边一阵耳鸣, 有时它怕自己实在控制不住，一路上只能把自己的手臂抓挠得鲜血淋漓，试图用疼痛抵御这份饥渴。
仅仅只是一小段路程，它却觉得这是它一生中所度过的最难熬的时间了。
终于，天空彻底昏暗下去，就连月亮也在厚重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在恶鬼忍不住要朝着对方的背影，伸出利爪时，乌云却也覆盖在了丛林的上空。
轰隆隆——
伴随沉闷的滚雷，空气中饱满的水汽化作充沛的雨水，一滴、两滴, 哗啦啦连成一片雨帘降落下来, 很快就将脚下的泥地打湿成一片泥泞。
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打破了这场宁静的追踪。
恶鬼神情一变, 果然见到前方的少女左右顾盼一下，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从丛林深处涌来的风，将她的笠帽上的白纱吹动，她就按住笠帽一角, 低着头避开地上的水洼。
轻盈得像是风，又像是跳跃在林间的小鹿, 那道纤细的白色倩影、很快就被层叠的树叶所遮蔽完全。
「消失了？」
恶鬼的心脏如被攥住般陡然收紧，再也顾不上暴露的风险, 血液冲进贲张的脉搏, 四肢上的肌肉在这一刻全都暴起。
它仿佛慌了神一般横冲乱撞，不愿意搞丢了已然唾手可得的东西。
匆匆骤雨中，路上探伸出的枝叶、藤蔓，全在它的冲撞下发出撕裂般折断的声音。
雨水冲散了血的芳香, 无论如何深嗅，也再寻觅不到少女的气息。
犹如误入蛛网迷宫的昆虫，每一条林间小道好像都指向了目的地，但每一条小道又好像都没有它的目标。
饥饿偏偏在此时成千上百地返上来了。
站在原地，它懊恼地想要失声怒吼，又痛苦得想要抱头痛哭。
电光石火间，余光中，白发少女的身影却又慢慢出现在了林中一处空地上。
当目光捕捉到对方的存在时，根本来不及兴奋，出于本能的，捕人经验丰富的恶鬼下意识便想要隐匿起身形。
变鬼后，它就并非什么很强大的恶鬼，要想饱腹全然出于它的谨慎谋划，即便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它也从不会掉以轻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恶鬼才总是能一次又一次捕食到心仪的东西，又不至于暴露在人前。
“不用躲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后面。”
只在这一次，当它想躲起来再下手时，它却听见猎物这样说道。
恶鬼瞪大眼睛、僵硬地转过头，它只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要不然在它眼中、为何会看见人类少女放大的脸？
——她倏尔走近了，就好像不是恶鬼在追她，双方的立场似乎产生了转换。
在飞落而下的雨水当中，仅仅相隔半步距离，风卷起了笠帽上的白纱，翻飞的纱影下，少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瞳已近在咫尺——
人与鬼之间，有了一场短暂的对话。
“你想吃了我，对么？”
恶鬼呲牙咧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我知道你想吃我……但在这之前，我想要知道，这种念头你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本心？”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温吞柔和了，以至于恶鬼老是不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去思考。
它心想：傻姑娘，这还用说嘛，我必定是发自内心想吃你的，比谁都想、比想还想，想得都快疯了——
可是白发少女的表情依旧不是很满意。
她一仰面，雨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雪白的面颊不住向下滑落，那张秾丽的小脸就好似沾了晨露的白梨花，令恶鬼也不由愣愣出神一会儿。
她接着说：“为什么从人变成鬼，会产生这样大的变化呢？”
恶鬼哪里知道这种事情，变鬼后它就忘了人类时候的事情了，但现在的它已经是这副德行了，过去的它还能变好了不成？
她又说：“可你是真心觉得自己喜欢这种进食方式吗，你真心觉得人的肉好吃，人的血很香么？”
“你真喜欢自己现在这样子吗？”
“说到底……现在的你也许只是被食欲支配，而搞不懂自己真正的内心想法呢？”
面目丑陋的鬼只觉得她在讽刺自己，鬼都要饿死了，还计较什么食欲，好不好吃，难不难吃的啊。
况且人类真的很香啊，就譬如她自己，香得它口水都要流到地上去了……
可它毕竟是只有智慧的鬼，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知道要循循善进、引人入瓮。
当下支支吾吾、又期期艾艾捂嘴扭身，嘶哑着道：“嗯……听你这么说，好像人肉的确也不怎么样了……”
听它一哄，她就笑了。
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敷衍的话语啊，她却能笑得很灿烂。
就好像一直以来纠结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舒展开的眉心有股孤寂的神色，朦胧夜色中，那张因跋涉而显得苍白疲倦的脸，也因此焕发出令人挪不开眼的魔力来。
“是呢，我就知道……”
细软的白发被雨润湿，而贴附在她的脸上，像是释然、又好像喜悦的情绪，如同被点燃花火，在她眼中簌簌绽放。
“岩胜……他只是被体内的鬼血控制了，他还是他，他作为人类的意识依旧存在，并没有消失不见。”
自语罢，她望着它又是一笑，“谢谢你，鬼小姐。”
恶鬼有些无法形容她此刻盯着自己的目光，她看着它，就好像、好像……
好像它并非鬼，而她也并非人，她们只是作为世界上两个平等的个体在对话。
没有仇恨，没有恐惧，与它以往任何时候见到的他人的目光、都不一样，有的只是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与理解。
这股莫名的温柔力量令恶鬼感到心间一阵瑟缩。
「她可真蠢……居然向我道谢？」
但没由来的，恶鬼头一次去思考那些早就被它遗弃了的东西。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也会是像她一样可爱的女孩子么？」
可当它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些被抛弃的东西，又令它感受了成百上千倍的痛苦。
反应过来时，它只想转身就走，像是丧失了食欲般、再也没了吃人的胃口。
「没办法……」
“你走吧，我忽然不想吃你了。”
它在心中默念，「没办法，谁叫她这么愚蠢，吃了她我也会变蠢的……」
“……诶？”
已经做好将死准备的白发少女还有些搞不明白，她在雨中睁大眼，似乎吃惊于自己刚才那番话居然有这样大的劝服力，“我的话有用？你居然要放弃吃人了么？”
“啰哩巴嗦的烦死了，再这么多话的话我可就要反悔了！”
像是自暴自弃般，瘦巴巴的女性恶鬼一甩手就想要走开了。
“怎么可能不吃人，不吃人我怎么活呢，都说了只是今天放你一马而已！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个脑子不清醒的人类……”
它说到“还不赶紧走！我可是很反复无常”时，脸色倏尔一变。
夜色深沉，远处忽而传来了以人类耳朵所无法捕捉到的爆炸一般的呼啸声响。
放生澪依旧以包容、仿佛知悉一切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它，只是慢慢的，这种微笑的注视就变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雨中后退一步。
“快……走……”
倒映在白发少女眼中的、不知名恶鬼的模样发生了改变。
骤雨初歇，化为无声的轻风细雨，轻飘飘、似黏腻的蛛丝般被吹拂到身上。
空气中的气氛发生了改变。
嗬嗬般非人的声音不断自恶鬼口中溢出。
在少女的注视下，它关节一动，一伸手神经质般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就仿佛从中，有什么诡异的存在、受到牵引般，就要破体而出似的。
原本瘦弱的身躯上，不断出现不成比例的恐怖凸起，在其青灰色的皮肤下游动着，条条充血的血管以及脆弱的毛丝血管全都清晰可见。
在它转过来的脸上，放生澪看清了它发自内心的惊恐与惧怕。
“他来了……他来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就在这附近！”
极速、而破碎的语言，自恶鬼不断张合颤抖的唇中被吐出，它仿佛见到天敌似的，如秋风中的落叶般不住瑟缩着，跪倒在地上，不住向四周张望着，完全不见了刚才的穷凶极恶。
密林中，四面八方的黑暗倒映进恶鬼那双充满血丝的细长眼瞳里，它无论望向何处，黑洞洞的漩涡都好像要将它吞噬殆尽掉一般。
“快走快走快走——”
不消一会儿，汗水就像雨水般打湿了面颊。
“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他不会放过你的！！那位大人一定会杀了你的……”
“啊啊……不……他也会杀了我的，我们两个都会死的……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要是知道我想放你走，我们两个都活不了了——”
它的头越摆越快，混乱的话语与因为紧张而显得亢奋的双眼，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了……
放生澪不由跟着它向黑暗的四际张望过去，想要看清来人。
黑夜昏暗阴冷，遮天盖地的林叶隔绝了白日的暑气，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只能依稀看见几颗。这样的黑夜中，如果不凑近一点，根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
就在她转头的一刹那，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位不知名的女性恶鬼急促的自语声，就在朦胧细雨中戛然而止了——
黑夜静悄悄。
噗嗤过后，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扑在她的身前——是粘稠的鲜血泼洒到落叶上所发出的声音。
骤雨过去，蝉鸣声像是焉了似的微弱不可闻。
……只剩下野兽咀嚼般毛骨悚然的声响，咔哧咔哧在面前持续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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