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箱庭之中 70
那句话落在雪里, 匆匆离去的放生澪没能听清。
即便听清了,她也不会回头。
一直走回到假山下, 再看不清道场内的情景,白发少女才慢慢弯下脊梁。
「我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她望着前方,寂寂意识到这一点时,舌尖不觉泛出一阵苦涩。
心里的空虚感一阵阵侵袭而来,就连耳边也开始持续地出现耳鸣。
再往前走几步,虚浮的脚步却差点使得她一步跪倒在地。
放生澪只能停下来,站在雪中仰着头发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见星辰的夜幕沉默无声,雪花也仿佛吸收了所有光芒的漆黑着。
在这片……陌生的天空下,她的人生就好像一眼能够看到尽头。
在未来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呢……
纷纷扬扬的飞雪将她的视线所遮蔽, 放生澪移动眼瞳, 向下、向下。
落雪的尽头,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她的对面。
黑发红瞳的月见殿下正静静立于枯萎的草坪上,站在张牙舞爪的枯藤老树下。
他身着漆色和服,微长的卷发束起在脑后,一双梅红的眼瞳仿佛栖身于密林中野兽的兽瞳。
也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然而他的发上、肩上不见半点雪花,就连脸色也并未因寒冷而泛红, 依旧如那个夜晚时一样苍白着。
放生澪抿唇朝他温柔一笑。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月见依旧以颇为古怪的眼神睨视着她, 他以一种矜持的、施舍般的口吻邀请道, 看着她像是在面对在外面玩累了的孩子。
而后,他垂下浓黑的睫羽:
“够了,跟我离开这里吧。”
放生澪摇摇头。
“我要和岩胜在一起。”
她已经永远地失去缘一了。
“你爱他?”
从月见口中生涩地吐出了「爱」字,像是感到不太愉悦、而掀起半边眼睑来看她。
他的神色一时十分难看, 对情感这种东西他一向都是不屑一顾的。
就连这个字被他吐出来,都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再度点头,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再度微笑起来。
“嗯……我和他是夫妻。”
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的茫然几乎化为实质,这样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言语竟然会伤到自己的茫然,使得她脸上的神情弥漫出被打湿的铃兰花一般惹人怜爱的气息。
月见没再强求,他对他人的事仿佛从来都漠不关心的。
黑发小殿下抬步,侧过身子,带着令他烦闷的困惑隐入进了黑暗,他的身影倏尔被黑暗所吞噬,留下的一瞥淡漠、且高高在上。
“我会再来找你的。”
——
那是澪在放生宅邸中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小殿下。
那个雪夜过后,珠世夫人和月见都消失不见了,就像融化的白雪一般,什么痕迹都未曾留下来。
他们跟着落雪出现,又跟着落雪消失,身上都有种疏离于人世之外的气质,又或者说,和他们不再像是同类的气质。
这种事情什么都无所谓了。
然后,怜崎和茧也离开了放生家,他们带走了驻留在这里的鬼杀队剑士,真寿郎与缘一也在其中——他们本就是为了护卫主母和小主公而来的。
整个放生家重新空旷下来,失去玩伴的勝一也变得沉默,日常功课就是在院子里练习剑术。
有时候,放生澪会突然失去和他交谈的能力。
勝一、对她来说,有时突然会变得很陌生。
就好像……对方并非是自她身体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个单独的、陌生的个体。
漆黑细软的发丝,雾蒙蒙的暗红色眼眸。
放生澪依旧深爱着他,但是这种爱又好像只是浮于表面。她依旧会因为勝一的一切而感动落泪,会替他开心,替他失落。
但是,一切又都只是建立在她的这副躯体是勝一的母亲这一基础上。
当她脱离这个世界,勝一和她就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每当澪坐在屋中,靠在窗前眺望院内手持竹刀的小孩时,她总是不自觉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但很快,她又提出否定。
「不,不只是勝一啊,这里的人……我全部都会忘记的。」
如今行走在人世间的,只是渴望找人殉葬的鬼魂。
早在很久之前,真正的她就已经死去了,外婆亲手收殓了她四分五裂的身体,将她放入柩笼、沉入黑泽。
自那之后,放生澪就像死了一般地活着。
无论幽婚成功与否,她是否能够带着新郎回到黄泉,最终她都会永恒沉眠在现世与彼世的夹缝中,化为分隔两界的支柱。
就好像河底被流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
记忆与情感,只会在巨大的痛苦中变得晦涩难明,到最后……
歌、缘一、茧、所有人的脸都会慢慢模糊不见,甚至,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渐渐感觉不见。
漂浮,漂浮,意识像是被淹没在黏稠的液体当中,当想要呼喊嚎哭的时候,却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当想要挣扎的时候,却仍旧随波逐流,被混沌裹挟着坠向更深的黑暗。
那种痛苦,放生澪是明白的、切身体验过的。
毕竟如今的她,就也想不起来龙之介、作之助的面容,回忆不起泉奈和斑的脸。
再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在这种遗忘的力量前,都是苍白的、脆弱的。
空寂下来的宅邸,久久不归的继国家主。
新年在这样的气氛中来临。
留勝一在放生夫妇那里、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白发少女拒绝了阿浅的陪伴,独自一人穿过走廊,打算回房歇息。
外面下了点小雨,深夜的庭院朦胧在夜色中,高低起伏的假山轮廓乍一看不免有些骇人,枯枝的影子就好像天空的裂纹般伸展向四面八方,风一动,整片天空都好似被割裂开来。
雨丝斜斜飘进廊中,水汽沾湿了放生澪的发梢,带来一阵细密的湿冷。
族里的仆人大多已经休假,偌大的中庭下一个来往的人也没有,她像是逃避这样的风景,而挽了挽颊边的碎发,向着墙壁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
转过一道回廊,房门已近在咫尺。
但不同于往常的,一位身披羽织的青年正停立在障子门前。
这位远方归来的剑士,身形高大笔挺,犹如出鞘的利刃,但在这湿冷的冬夜衬托中,又不免显露出几分萧瑟与沧桑。
屋檐行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投落在墙上,长长倾倒而下,就落在放生澪的脚下。
到了这个时候,白发少女却不再害怕了。
她偏向墙侧的身体逐渐摆正了,原本微微蹙起的细眉也舒展了开来,眼眸深处自然而然带出温暖的波光。
就这样沿着青年的影子方向,白发少女拾步而来,直到二人身影重叠。
放生澪挽起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将其包裹在自己的双手手心。
那双樱粉的眼眸向上倒映出青年的模样,她仰头轻声细语着,神态温柔得几乎催人欲醉:
“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那口吻太过亲昵,就好像两人已经是两心无间、金婚百年的真爱夫妻一样。
在幽暗的灯光下,青年偏侧过头,展露出来深邃英挺的眉眼,被风雨催折得有了些许疲惫,但那熟悉的轮廓,以及那略显阴郁的神态。
不是迟迟未归的继国岩胜,还能是谁?
他高高束起在脑后的马尾早就被细雨润湿地塌了下来,两侧鬓边、微微翘起的碎发也吸饱了水汽般地直垂而下。
浓密的眉梢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双唇被冻得微微发白,只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沉沉着,像是岩融余烬,在黑夜中凝结着幽暗的光辉。
黑发青年站在那里,一语未发,周身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似风尘仆仆的夜归人。
放生澪替他推开房门,自顾自执住他的手,带着他向屋内走去。
她甚至不询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这些天究竟去哪里了?
那张颜色姣好的脸上带着熟悉的、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无论重复多少次,每次见到,都会叫人心中的爱意再浓厚一分的笑容。
继国岩胜的视线落在少女雪白的发顶。
在他沉默的时候,放生澪已经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在榻上。
她俯身在他面前,手指轻轻抚摸过岩胜的脸庞,端详着他的面容,一种天真的忧愁、渐渐浮现在了那张百合花般皎洁的容颜上。
“真是可怜,淋得这样湿漉漉的……”
说着,她便转身为晚归的丈夫忙碌起来。
洗脸用的热水,干燥的毛巾以及换洗用的衣服。
一件件东西伴随着她的脚步而有条不紊地汇集到继国岩胜身边。
窗外飘洒着朦胧的细雨,屋内却有种过度安静的窒息感。
不一会儿,将袖子挽起的白发少女重新回到了继国家主的视野中,她跪坐在他身前,慢条斯理地将一头长发挽起在脑后。
当注意到岩胜的视线停驻在自己身上时,放生澪安慰一笑。
而后,她就像一位普通且贤惠的妻子一般拾起手帕,开始替他擦拭脸上、发上的水珠。
数日来的奔波,继国岩胜的状态难免不佳,她将他的狼狈看在眼中,脸上满是怜悯与包容。
吸干了水珠的手帕被她重叠几层,落在皮肤上只留下一点柔软的触感。
卷翘的睫羽,微凉的手指,有时候因为凑得太近,就连她眼眸深处虹膜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她的白梅香气,这是她的住处、她的领域,叫继国岩胜有种被她的颜色沁染的错觉。
他一会儿想起来志怪物语中许多个版本的《鹤的报恩》——无论报恩的缘由何在,但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无一例外,被发现真身的白鹤女孩最后都会选择离开主人公。
一会儿又想到两个人之前一起看的《浦岛太郎》,因好奇心而打开玉匣的渔夫浦岛太郎,终究会因为这份真相而受到伤害。
但是,又有谁能忍住不打开呢?
婆娑的细雨声中,白发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被暧昧的灯光衬托得格外昳丽出尘。
在继国岩胜眼中,她一时是仙鹤少女,一会儿又变作了龙宫公主。
“我去了那个村子。”
许久,他开口道,许久未同人讲话的声音干涩嘶哑。
那双幽暗的眼眸死死凝注在面前人的脸上。
“因为已经烧毁了,所以只能从旁边的村子开始寻找。”
白发少女的动作稍稍一顿。
“白…巫女。”
“那里的人是这样称呼你的……对吗?”
熟悉的称谓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被人提起。
她于是缓缓收回了帮忙擦拭的手,那双随之低垂而下的眼眸,在触及到青年笃定的目光时,渐渐泛起了悲伤的神光。
寒冷的冬雨在窗外飘坠,远处寒山中忽而敲响了悠远的新年钟声,庄严的一百零八道钟声下,天地间仿佛什么声音都不剩下。
两人静静对视着,身影一点点凝固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
作者有话要说: 十章内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