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箱庭之中 53
放生茧一直陪她到傍晚。
她给她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又帮她束发、喂饭,不辞辛苦, 反而乐在其中。
放生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拉着茧的手仿佛又要睡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她终究还是问了。
“你将我寻回来时,可曾见到那个村子里还有些什么人?”
“有没有人追上来的,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放生茧将枕边灯火挑亮,闻言思索了片刻。
片刻后,她摇一摇头。
“我过去的时候,那里就已经被流窜的强盗土匪给烧毁了,好像……”
她迟疑一下, 还是实话实说道:“没什么活着的人了。”
那些匪徒无恶不作, 一路过来也不知道毁了多少地方, 这种战乱的年代,这种残酷的事情层出不穷。
明明与她无关,但在白发少女失落的眼神中,放生茧却感觉到一种未能为她做些什么的无力。
这感觉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觉抬手放在胸口。
一缕未梳上去的鬓发垂落在紫眸少女饱满的颊边,她的样貌与澪相似, 但就和缘一岩胜兄弟一样,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叫人一眼便能辨别开来。
“……澪, 你可是想找什么人?”
当她迎上澪的视线,尝试着问道时。
那双紫罗兰般剔透明亮的眼眸中,泛着温柔的波光,鼓励着胞妹能够将想法告知给自己。
望着那双眼睛, 放生澪感受到了她的改变——
以往的茧,很少跟她讲这么多的话,或者说,很少这样主动地接触她,与她沟通。
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澪没有继续深想下去的念头。
此刻窝在被褥中,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将歌和缘一的样貌、标志一一告诉给了茧,最后她说道:
“我希望,不要叫他们觉察到,只要找到他们,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可以了。”
她将最后几字说出口,心中又闷又痛的感觉忽而一散,就连自身这个「个体」的存在,也仿佛随着这句话一起,消融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了。
但这种感情的消失,并不是她所乐意的。
在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比疼更难受的情感便倏尔涌上心头,使得白发少女面容上不觉露出一抹痛色。
放生茧将她的神色变化收于眼底,料想妹妹这几年在外面、肯定也有一番自己的遭遇……
可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派人暗中调查的,等一有消息,我就过来同你讲。”
·
那之后,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同澪说,温柔的紫色眼眸中满是不舍与掩藏至深的内疚。
但最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茧选择了缄默,直到吹灭烛火离开之前,她也什么都没能够说出口。
放生澪却在这时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在夏夜中,仿佛飘忽不定的萤火虫,幽幽停在了放生茧的衣摆上,轻而易举拦住了她转身离开的步伐。
“你与圣哉婚期就要到了吧。”
紫眸少女的背影凝滞在夜色中,她保持着向外走的姿势,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下一步。
“虽然我时常病着,可其实能够听见动静……”
放生澪解释道,她明了茧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她不日就要离开放生家,成为产屋敷一族的主母。
放生茧回过头,眼中不知何时已带出水光,黑暗里,只能望见躺在榻榻米上的一道朦胧的轮廓,白发少女正望着四格天井发呆。
她的声音仿佛因为疲倦而停顿了一小会儿,半晌,才重新在屋子里响起。
她说:
“其实我早已不怨了,更何况你并没有什么亏欠我的。”
“……你们能找到我,我真的很开心。”
……
而后,以一种快要睡着的声音,放生澪慢慢转过身,背对着她低语道。
“姐姐,你和圣哉一定要幸福。”
黑暗中,放生茧脚步踉跄地走出门。
合上障子门时,有什么晶莹的光芒在她脸颊上一闪而过,隐没于无声当中。
——
夏季结束了。
鬼杀队派出迎接的人抵达了放生家屋外。
那位名为炼狱真寿郎的剑士,拿着剑的模样、像是站在树枝上警戒的猫头鹰,无论是橙红色、羽毛一般的长发,还是圆圆的,看上去神采奕奕的眼眸。
他曾陪伴幼时的产屋敷圣哉来放生家做客,同放生澪有过一面之缘。
据说当初茧去到村里找她时,这位真寿郎也听从圣哉的命令一同随行,保护两人的安全。
这一点澪就没有印象了。
茧离开放生家的那一天,放生澪没能去送行。
前来放生家看望她的继国岩胜,却在路上目睹了送行队伍的威仪。
岩胜对随行武士的风采记忆犹新,回来就询问那是哪一个家族的队列。
只是鬼杀队的存在是极隐秘之事,产屋敷一族更是避世离俗,放生神主没办法跟他讲明,随意扯开了话题。
好在继国家主本来目的就不在此,很快也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那时候,无论是护卫茧离开的炼狱真寿郎;还是骑在马上、目睹着队列离去的继国岩胜,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的事情。
谁也不能想到,未来在向那一种方向扭曲着,使得他们相聚又离散,最后拔刀相向的。
鬼杀队,继国兄弟,人与人,人与鬼。
·
自从澪醒来过后,黑发青年有事无事便过来探望她。
他已将照顾白发少女时,所要做的事情摸得透彻,时常会叫侍女阿浅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茧离开以后,这位继国家主,自此便接替了她的工作,无论是束发、穿衣,他都会主动接手,并且很好地完成。
作为客人,让他做这种事情不太好,放生神主也曾委婉地表示过,这种事情让侍女来做就好,却被他很利落地拒绝了。
时间久了,原本觉得他负责任、重感情的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继国大人这样未免也太霸道了点。”
“这样一来,还有谁会娶澪小姐啊……”
这样的声音愈演愈烈,原本看好继国岩胜的放生神主夫妇也不觉动摇起来。
当初就算觉得岩胜不好,他们放生家也能够养小女儿一辈子,但是继国岩胜这种做法,若是就这样放任下去,恐怕不将澪嫁于他是不行了……
外面的传言闹得轰轰烈烈的,在后院里的两人却并不知情。
自从茧走之后,唯一陪伴在她身边,能够跟她讲讲外界事情的,就只有岩胜。
她因病弱的身体,而困守在屋檐下,望着「壶」下的花圃发呆。
从炎炎夏日,围栏中花团锦簇,相继绽开,直至夕日将颓,秋风凛冽,万物凋零。
岁月如白驹过隙,白发少女依旧没能够从榻上站起。
她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扎根土里的地衣苔藓,苟延残喘在这暗无天日、没有丝毫希望可言的壶中天地。
岩胜于她,就仿佛彼世的月亮,幽冷、遥远且长久地照耀着,一抬头便能够望见。
秋日的午后,黑发青年换了一身轻便的着装,正在廊下替她洗发。
这种事情叫他的家臣看见了必得跌破眼镜、直呼万万不可;叫之前的岩胜看见了,也会觉得真真不妥。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当他用水打湿那头秾丽的长发,手底细软的白发呈现出湿润的光泽,犹如缓慢流动的雪的光华,这令他觉得是好的。
放生澪坐在走廊上,他站在她背后,以指代梳,自柔顺的发丝间穿行而过。
碰触一个女人的头发,代表掌控着她,这令他觉得是好的。
他放下了传统,背弃了规矩的束缚,任由这种崩坏,在潜移默化下,促使他们更加亲近彼此。
更加亲昵这一点,在岩胜看来,也是好的。
澪迟早是他的妻子,这些变化也是好的。
所以他能够肆无忌惮这样做,仆人侍女们的猜测有一半是正确、有一半是错误。
正确的部分是,继国岩胜的确是一个霸道的人,在他人面前他就是表现得再礼貌,也无法改变他骨子里就是个傲慢的人。
这种傲慢深深植根于他的灵魂本质当中,随着他长大,而根深蒂固。
错误的部分是,他并非是故意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也许会对白发少女的名誉造成损害。
盖因他从来不觉得澪会有除他之外的选择。
“你来放生家干什么呢?”
因此,当白发少女明知故问时,继国家主不由表现出有些不高兴的模样,这种不高兴显而易见。
可他依旧帮她洗净长发,将那一头湿漉漉的白发从水中拘起,再用干毛巾一点点蘸干。
他还是耐心地回答,那双握刀的手在处理女人的头发时,竟然也能够那样灵巧。
“是履行诺言、前来娶你的。”
在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继国岩胜心底也不觉愣神了。他像是现在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女人身上花费这么大的功夫?
好像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这样做时,这种状态,就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如同习惯一样,等反应过来,再想改正也很难了。
放生澪“哦”了一声,那么平淡,动也不动一下,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就好像继国岩胜这么多天来的照顾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而后她想了一想,终于提起了兴趣,顶着半干不湿的白发转过头来,问身后的人道:
“可是,我要是喜欢上了其他人了呢?”
微湿的长发一缕缕垂落在她颊边、胸前,沐浴在晨光中的那张脸蛋,美得仿佛被雨打湿的梨花,令人心神摇曳。
黑发青年一瞬露出了看负心汉一般的眼神。
他俊美的容颜因此也倏地阴郁下去。
旋即,他便撒开手、冷硬回答道,没有一丝犹豫。
“那我就杀了他之后,再来娶你。”
少女脸上难免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她没再说话,只用那双被密匝匝的睫羽所掩映着的樱粉色眼眸一眨不眨望向他,仿佛为他的事情操心至极。
岩胜俯身问她:“答复呢?”
一直像是隐形人一般侍候在廊下的阿浅,脸上也难免露出怒容。
他的礼貌,在他人眼里是种冷酷的催逼。
放生澪像是未曾觉察到一般摇了摇头,像是在安抚他,又好像是在告诉自己什么似的。
她的眼眸渐渐放空了,那双仿佛春樱绽放的眼瞳深处,如存在一片触不可及的茜色天空。
“很快……就会有答复了。”
——
就在这个时候,茧一直在打探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她派鬼杀队的乌鸦跟她回话,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夜晚,放生澪独身一人在榻上打开信封。
信里写道:名为歌的少女,和名为缘一的青年,两人正平安无事地生活在一个临海的小村落当中。
值得一提的是——
两人还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她已经足够克制,然而在看到那行字时,指尖仍旧无可避免地在信纸上留下了一道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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