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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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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啁啾的云雀落在杉树枝桠上,果戈里却没有了往日朝它们问好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今天非得再耍弄点新招数不可了,以往纯熟的魔术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最亲爱的好友的眼睛呢。

    只是小丑先生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法子。

    他走进地下室的时候,四周乱得不成样。电脑开着,水泥地上铺着咖啡杯破碎成的晶亮玻璃渣,还有四散的线装书页。

    他的好友蜷在椅子上,黑发凌乱,一手虚按着额头,那人指缝与发丝间的深紫眼珠单单是向他投来温和的一瞥,果戈里便骤然感到一种在俄罗斯的早春掉进河里,口鼻被冷水浸没只能无力地冒出透明泡泡的滋味。

    “尼古莱。”

    “费佳~”果戈里踮着脚尖,轻快地,近乎是跳跃着一般,走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然而他直勾勾看着他的好友,盯了足足有云雀叫了一整轮的时间,才从微打着颤的唇缝中泄出一句软绵又冰凉的细语,声音低得如控诉般:“鹤君他给我下毒。”

    “嗯,是什么样的毒呢。”

    “呃……忘了。”果戈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双手捧着,如捧着什么极其重要的艺术品一般,低下头,认真地,原模原样地将江鹤发的短信念了出来——

    “gogo,请让我郑重地为你介绍“共噬”!这绝对是病毒中非凡的杰作……”

    “唉……你呀。”费奥多尔发出一声轻叹。

    果戈里念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抬头朝椅子上的人看去。

    那人半阖着眼,虚按额头的手垂落,搭在扶手上,头颅后仰靠着椅背,露出久未见阳光的苍白面色。

    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亦或是陷入永眠,然而他的嘴角确实是向上扬起的。

    “啊啊,我早该猜中了,分明比任何谜题都要简单轻松的——我亲爱的好友,对此肯定早有预料,有绝佳的对策呢!”果戈里懊恼似的,“您早该告诉我的,害我的胃烫得难受,烙铁一样的痛楚啊,总想把那活着的——病毒,拼命挖出来!我找了很久,可还是没那找到足够好用的锯子来开膛破肚……”

    “没有。”费奥多尔道。

    “您说什么?”

    “不存在对策,除去你我死去一人以外。”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果戈里定定地看着他。

    “很惊讶吗。”费奥多尔在病毒之下失去了力气般,挂着浅浅的笑,温和地,“愿您难受的确实是胃,而不是闪着光的魂灵。”

    “我真难过……您觉得我会这样表述吗!”果戈里用鞋尖将地上的玻璃碎用力踢到了墙角去,他深吸了口气,“那么,请告诉我吧,我的好费佳,您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杀了我呢?需要我在被您杀死的时候唱一曲“是谁杀了果戈里”这样的歌谣来助兴吗——尸体唱不了歌,但我可以像夜莺那样为您而歌唱到死,鹤君说的是错的,只有杀了您才能得到自由,并没有这回事,我知道除去解除情感的束缚还有一个得到永恒自由的办法,那就是拿我的死亡去换呀,这代价实在是太高啦,可在您看来它恐怕还比不上一朵用心里的血染红的玫瑰吧。”

    他的语速极快,牙齿似乎都含糊地在颤动中碰撞到一块去,在极其短暂的死寂,令果戈里感到不自在的沉闷的空白中,他又开口,或许果戈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他想着必须要说点什么,于是开始神经质地低声念诵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谣:“是谁杀死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

    “尼古莱。”费奥多尔抬起眼皮,关上了果戈里的话匣子,“该是我向您提问才对,您要用什么手段杀了我呢。”

    “……”果戈里摘下自己脸上那半张面具,露出那晶莹的宝石般的绿眼睛,“您是认真的?您是,认真地在向我——提问?这个问题?噢……”此时他的眼中只有这位好友的存在,脸上逐渐绽开一个肆意的笑,“我想过很多种方法呢!”

    “反目、献身、抗争、背叛,自相残杀……本就是人类又臭又长的历史中屡见不鲜的东西。我早料想到这样的局面,但这不代表我必须为此做出准备……”费奥多尔的话轻得好像飘了起来,又被无光的天花板压得下沉,一直沉到果戈里的心里去,“尼古莱……在与生俱来的使命成为现实前,你我若是死亡,不过是为这个腐烂的世界添上一颗不痛不痒的痣而已。千万种死法,殊途同归……”

    他看向果戈里,小丑先生手中的左轮指着他的额头。

    “如果就这样杀死我,不过是证明了你被“追求自由的本能”所掌控。而如果不杀死我,那又证明了你受到了“人类情感”的束缚。你呀,妄图用自由的意志主宰所有的本能、情感、乃至一切事物……”费奥多尔的紫色眼眸,好像蕴藏神秘学含义的水晶,“固然人类全部的高贵都存在于此。可矛盾,也将永远存在于你的苦痛中……”

    “这把枪里有六个弹巢,但只有一颗子弹。”果戈里这样说了之后,见费奥多尔轻轻地笑了,于是也大笑道,“我知道您早就猜到啦!可是这是再合适再公平不过的解决办法——”

    果戈里没有将枪口继续指向他的好友,而是在随意转动弹巢后,笑着转而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他扣下扳机之前,费奥多尔靠于椅背的上身,忽然前倾坐直了,“尼古莱。告诉我,你在为何而开枪——不要回答我自由!”

    果戈里凝望他的挚友,对方那双紫色的眼,此时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少了往日蛊惑人心的意味,却多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纯粹……他不知道是否是电脑的荧光屏的冷光映在那人眼珠里所致使的幻觉。

    “为了……”果戈里的嘴唇翕动了两下,脸上的笑容不符其一贯风格,那是极其浅淡的微笑,“为了——消灭痛苦和恐惧。”

    扳机扣动。

    空枪。

    “为了消灭痛苦和恐惧……尼古莱,您将去往一个崭新的阶段。”费奥多尔喟叹道,“站在您的好友的层面,我对此感到万分欣喜。”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果戈里从未见过的笑容,“请您走近些,将枪口对准一点……再走近一点,很好。”

    在果戈里微有错愕的视线中,费奥多尔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枪管,将枪口紧紧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开枪吧。”他平静地说。

    果戈里的手指没有动。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费奥多尔郑重其事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地下室中旋转着。

    于是,果戈里沉默地扣动了扳机。

    空枪。

    “我曾将你从那腐朽的囚笼中领出来——但是……”

    正当果戈里准备再次将枪口转向自己的时候,费奥多尔倏地按着他的手指,再次扣动了扳机!

    枪响。

    魔人那病态苍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骇人的血洞!

    “尼古莱……不,亚诺夫斯基先生。”

    他的声音如渺茫的烟雾,散在地下室的潮湿空气里。

    “您自由了。”

    “您在开什么玩笑?!”果戈里丢下了感到烫手的枪,那枪口上还染着费奥多尔的血。

    费奥多尔还未死去,他软倒在椅子上,额头的血洞可怖至极,血顺着鼻梁流下,像是多了一只会流泪的眼睛。他的嘴角噙着从容的浅笑,宁静、祥和。

    果戈里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甚至连笑容都消失了,“好,好,费佳……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他伸出手,有一瞬间想要捂上那个血洞,阻止生命的流逝,但最后还是又放下了手。

    “阁下,您要成为客西马尼园的救主,那确实是不错的,但您怎能狠心让我做犹大呢……”

    果戈里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半步,“您破坏了规则!这样的话纵使您身死,我也难以主宰我自己了,全因您斩断了我们的挚友锁链,却要成为那唯一的——”

    他说不出“神”这个词。

    “并非如此啊。”费奥多尔气若游丝,低声道,“当您做出对着自身开枪这个举动,而这并非魔术表演,实际是您心甘情愿赴死的时候……”

    “亚诺夫斯基,彼时,您的意志已经凌驾于一切地狱之上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眼睛慢慢合上,他的表情宁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深紫色的、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的炽阳就此熄灭了,共噬的病毒,也停止了生长。果戈里呆立在原地,凝视椅子上那位苍白的陌生人,那位世上仅此一位的对他的了解甚于他自身的……陌生的死尸。

    纵然地下室昏暗至极,但那油画染料般黏稠的血,在尸体神圣的面庞上,红得过于明艳。

    良久……

    果戈里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白礼帽,向死掉的救主深深鞠躬。

    当他再站直,将礼帽戴上时,自由的飞鸟笑了起来,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纸页,随意地看了一眼,是圣经的书页。果戈里毫不在意地用火柴将其点燃,丢在脚下。

    火越烧越烈,他拉着帽檐,斗篷甩动,却没有用异能传送走,而是轻快地,比来时的步子更轻快,轻快到诡谲地,走出了地下室。

    四月份的莫斯科,苍茫的天空飘下了夹着雨丝的雪。

    果戈里知道,这是雪季最后的尾巴,等到五月,雪就会开始融化。

    世界如此自然地运转着……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云雀依然啁啾,乌鸦站在电线杆上,天也不太黑,只是灰蒙蒙一片。

    但他忽然间觉得无事可做,内心好像被风吹得空空荡荡。

    于是果戈里毫无道理但非常自由地决定,去完成一个陌生人生前的宏愿。

    ——完全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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