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家的破损7
管家娘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玻璃门外就是邯辛茹整理的小花园。
露水凝重压在枝头。白日曾经绽放的繁花,夜色中合拢着绚丽的花瓣。
家煦站在玻璃门内,朝外望去。除了暗黑,那里的一切景物都没有了颜色。
轻轻推开那扇贴着一张已经发了黄的大“福”字的门,在进行这个动作的瞬间他还弯曲中指弹了弹那张有脆响的纸。
十二三年前的除夕之晨,家岑搬个小凳,让他的管家婆婆端着一小盆面粉糊糊,他高高举着小刷子,刷了黏稠之后,十分小心地把奶奶递过来的大福字贴了上去,还大叫大嚷着:“管家婆婆,我贴的这个你不许撕掉哦!”
邯辛茹很会泼冷水,“旧的不撕,明年怎么贴新的,难道要像你玩泥巴一样,一层层往上抹?”
“你不要管,又不是给你门上贴,婆婆会听我的话,你又不是婆婆!”
“夫人,您别拗着小少爷,他说不撕就不撕,见个新儿能记一辈了的。”
家煦当时也在旁边,他在干什么?忘记了。目的性不强,记了也是累赘。
管家娘正坐在灯下的春秋椅上,戴着老花镜缝制着一件布料小褂子。
家煦把着扶手半蹲下来,仰头问,“管家妈妈,您在给谁家的孩子做小衣服?”
管家娘缝完一趟针脚儿,摘下老花镜,“除了你的,还能有谁?”
“您——”家煦一摇头,“我跟聂霙早没了夫妻之实。”
老人用那只满是皴裂的右手抚摸着他的肩头,“你都挨到今个儿就再熬一熬吧。大道理我不会说,但老辈的子事儿还能捋出一抽半抽的,没有哪个歹人活个万年的。”
“随她去呗。我无所谓,她不是把该拿回去的都捏在手里了么。”
“那个人儿怎么样?”管家娘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哪个人?”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儿了么。”
“您怎么瞧出来的?”家煦笑问,“您在我身边安排了密探不成?”
“如果仅仅是热爱那份工作也不能让你这么样儿地痴迷吧?”
家煦一挠后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他是我的同事,一个omega的男孩,很干净,也很好看,家世非常好,爷爷是我们所长,爸爸是国家药监局的高官。去年年底才分配来的,是被他爷爷当继承人来培养的。”
管家眼里含着泪花,“人家孩儿喜欢你吗?他知道你的难处吗?”
“我们很合得来。”
“唉……”老人抹着眼泪,“聂霙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离婚不离婚的对我就那样吧,我这么个残渣剩饭,也不配爱上他。”家煦抿紧嘴巴,重重地低下头。
“我儿是最好的孩儿——”老人捂着嘴巴,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年轻时候,你浑着心爱上了聂家的丫头,话就是这样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大错有了,想抹都抹不去了。”
“您别着急,”家煦按着老人抖动的肩头,“我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就对了,我还能够遇上一个人,即便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也是一种幸福。”
“那人家将来要是结婚了呢,你不是白白眼瞅着么。”
“我不能露出一点心迹来,万一有了风吹草动,聂霙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那个都不用动脑子想。”他继续安抚老人道,“这些您就别动心动肝的了,万一有个好歹儿,我可是连说个知心话儿的人儿都没有了。刚刚您说什么来着,让她祸害去,最终看看祸害得是谁!”
“不行,我非得活下去——看着你朽木开花的那一天。”
家煦忍俊不禁,"吉言!到时候您给我二孩儿起个臭名字,还好养活呢。"
老人一摆手,“翦秾和家岑的名都是你爸爸起的,我可不敢僭越啊!”
“‘僭越’?您啥时候还学会这么个文明词儿了?”
“你妈妈没事也给我讲讲古书上的故事,一朝换一代的,听着有琢磨头儿。”管家娘察看着家煦的脸色又说,“再不敢说,我也得跟你叨叨两句,你妈妈她其实活得很不容易,到而今身边一个人儿都没有,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万一哪天我走在她前边,她可怎么好啊!”
“不会的,您还健康着呢。”家煦说得有些孩子气。
“哎哟,老胳膊老腿的,今天脱下这双鞋子,就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穿上。在我心里总有几个念想儿,怕我百年之后不能瞧见。一个,你跟你妈妈不能和好,二一个,你不能再有一个完整的家,三一个,咱们家小岑得啥时候懂事。”
家煦把头搁在老人的膝头,她的问题自己一个都解决不了。
当年父亲死的时候,他有恨过妈妈,再加上家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不擅此道的男人哪哪儿都处理不好,而母亲做得(邯辛茹什么都不做更让人咬牙切齿)好过分。现在他想通了,无恨无爱。
至于那个心仪的男孩,家煦只能与他在日益频繁的接触中加大工作的力度来帮助其成长,甚至起到保护的作用。
对于儿子,他无有妄想了。你还指望把一棵已经长歪的小树苗重新修复得直挺挺的吗?
邯辛茹揉了揉了越发麻木的腿,端起手边管家娘泡好的热茶,小口小口地抿着。
在她的生命里面,尽处均是矛盾。
爱没有。恨又从何处来?
她只善待过这个淳朴无华的管家娘,一个不识字,不懂心计的乡下女人,对自己没有二心,对家煦好到如同自己的骨肉。
儿子不知道的是,以她的性格,完全可以无视这个所谓“下人”,就因为清楚儿子对她的感情,所以才有意无意地培养着与管家娘和善的“友爱”关系。再说,如果身边没有这么个人围绕,邯辛茹跟一个废人也相差无已了。
从年轻走到古来稀,一步棋一步棋行至现在,旧的恩怨还没有消除,全新的纠结又席卷了他们。
对于家缘和翦谂的死,她不想跟儿子辩解。一个后娘的身份,大家觉得连做戏的必要都没有,你无视我,我无视你,为什么还惺惺作态呢。但她还没有要咒死他姐姐姐夫的地步。
不过,对于家缋的死,她是有一定责任的。
历史就是这么巧合,家缋七十大寿那天,一清早起来说要带翦秾去逛街买东西,一摸孩子的头才发现他脑壳后面的头发里隐藏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他问孩子伤是怎么弄来的,翦秾说自己上学时不小心跌倒在楼梯间给磕的。
老爷子当然不信,就对正在一旁跟管家娘收拾房间的邯辛茹吼道:“把家岑那个小畜生给我叫过来。”
邯辛茹回嘴道:“你是亲疏不分,亲的远,疏的近,小岑怎么就是小畜生了,即便就是小畜生也姓家。”
家缋不与她争辩,又对管家娘叫嚷,“去把那小崽子给我拎出来!”
“小少爷还在睡觉,孩儿昨天玩得有点晚——”
老头子急了,“不听吩咐是不是,我怎么把你弄来的,就怎么把你除出去!”
邯辛茹一使眼色,管家娘赶紧去了。
过了好半天,管家娘才把家岑抱出来。
家岑一边揉眼睛一边蹬着两只光着的小脚丫,“婆婆,要我睡嘛——”
“把他给我放地上,看看什么德行,小小年纪,就学了一身臭毛病,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熬得跟‘灯’似的。”
管家娘照做,又蹲下肥胖的身子给孩子把夹在腋下的袜子穿上。
“放下,滚到一边去!”
老下人哆嗦着揣起袜子溜到了边上。
家缋端坐在太师椅上,怀里揽着翦秾,厉声问道:“你哥哥头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家岑这会儿被吓得清醒了,迎着爷爷的目光,“你在说什么?咋什么事都赖到我头上”
“苍蝇不叮咬没缝的臭鸡蛋!”老爷子冷笑道,“好啊,不承认?今个儿我要是治不了你就不是一家之主了。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好,这孩子要是不认错,就给我在这罚站,水米不许进。”
邯辛茹一旁添火道:“弄出人命来你负责?”
“他死了,我偿命。”家缋又追加了淡淡的一句,“管家娘,你要是再与我为忤,明天就卷铺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