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桂妈妈不由得一声叹息。
她跟在楚愉身边已有多年，可以说是看着萧锦元长大的，深知这位世子别看明面上寡言少语的，可自幼便是个性子极倔极有主意的。
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这是笃定要如楚愉所言那般，跪足整整一日。
见如何也劝不动对方，桂妈妈只得摇摇头，重新折回了楚愉的屋子。
楚愉立在屋内，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萧锦宣的牌位，神情木然。今日她已重新上了过香，白烟袅袅，她的面目勾勒得明晦不定。
“没用的，”桂妈妈还说什么，楚愉已淡声开了口，她伸出手缓缓抚摸上牌位上萧锦宣的名字，声音如一如檀香般飘渺，“他的心思但凡有锦宣一半的活络，懂变通，也不至于差他那么远。他爱跪，就让他继续跪着吧，一时一刻也不许少。”
楚愉生起气来可谓是口不择言，可一旦平复下来，也恢复了几分理智。偏生萧锦元倔强如此，怎么也不肯低头，母子两便如此这般较上劲了。
听了他的话，桂妈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小心道：“夫人，如大少爷那般的天纵英才的，这世间又能有几人？”
言下之意，是在劝楚愉不必对萧锦元如此苛责。
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萧锦宣。
楚愉闻言，一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萧锦宣的模样。
萧锦宣出生的时候，是她嫁给萧德的第三年。即便那时萧德无官无职，还在于乱世之中四处奔走，为自己谋求一份际遇。
可那时候二人的感情是真好啊。萧德虽是武人，可对她这个下嫁的夫人却是无微不至，极尽呵护。楚愉那时年少，爱他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即便跟着他四处颠沛流离，也无怨无悔。
萧锦宣的出生，越发为夫妻二人的关系增色几分。
这孩子还在襁褓中时，便生得浓眉大眼，雪玉可爱，无论谁看上一眼，都想接过来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抱一抱。
而及至长大些，他的聪明机智和过目不忘便也渐渐展露出来。三岁能背诗，四岁能算术，七八岁时甚至连儒家典籍都能看懂，还偶尔能有些独到的见地，惊煞旁人。
不仅如此，萧锦宣还是个极为讨人喜欢的性子。他似乎生来便有一种魔力，足教所有人都对他满意有加，赞美有加。从小到大，只要是同他接触过的人，上至九十岁老太太，下至三四岁的小娃娃，无一例外。
仿佛生来便没有脾气一般，不论遇着何人，他总是温柔地笑着，眼弯似眉，目光如水。配上那副好皮相，直角被他那双清凌凌的眼所注视着的人，心头也跟着柔软了几分。
便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已有许多邻家小姑娘哭着喊着说要嫁给宣哥哥。
不难想见，真正长成之后，得让多少闺阁少女误了终身。
而就在萧锦宣出生的那一年，萧德的事业便有了转机。他投入了当时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先帝帐下，因着骁勇善战，甚至几次豁出性命于困窘中救出先帝，因而接连擢升，仕途很快变得顺遂起来。
因而夫妻二人只将萧锦宣看作是从天而降的福星。
然而，楚愉终究是没能看到他真正长成的年纪。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即便萧锦宣三岁那年，楚愉生下了萧锦元。或许是萧锦宣的光芒太盛，又或许是兄弟二人的性子太过截然相反，总之象形之下，后者便显得资质平平。
萧锦宣自小便聪明伶俐，招人喜欢；萧锦元却好似闷葫芦一般，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心里想什么从来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露。
萧锦宣无论什么篇目都能过目成诵；萧锦元却需要闷头背上好久，才能堪堪记住一二。
萧锦宣七窍玲珑，在任何场合都是大大方方的；萧锦元却性格内向，见了外人只是往后退缩。
萧锦宣骑射俱佳，文武双全，无论什么一学就会；萧锦元却体弱多病，三天两头便要与汤药为伍。
……
桂妈妈说得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萧锦宣了。
可她不甘心……
她楚愉一生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如何肯甘心？
想到这里，楚愉眼底猝不及防地掉下一滴泪来。自打萧锦宣死后她便是如此，提起他，思及他，常常控制不住情绪。
桂妈妈见她似乎又要发作，赶忙打了自己几个耳光道：“是老奴一时失言，引得夫人伤心了！忧思伤身，夫人切莫思虑过深了！”
楚愉用帕子拭了泪，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都是我楚愉的儿子，凭什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及至重新开口，她眼底莫名又多了几分隐约可见的决绝，“桂妈妈，国公府现在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瞧着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我有意为锦元寻一门亲事，对方须得出身显贵的文臣之家，对国公府的将来也能有所裨益，我思来想去……还是武安侯府嫡出的三姑娘宋玉春最合适不过。”
武安侯府当年乃是先帝帐下军师出身，与萧家同为开国功臣。
武安侯宋梁乃是治国之能臣，新朝初立后屡次擢升，现任工部尚书，亦是朝廷宰辅的热门人选，与武将出身的萧家相比，可谓是如日中天，贵不可言。
若能同宋家结亲，江河日下的萧家在朝中地位也能稳固几分。
本朝建立之初，两家的确曾定下过姻亲之约，只不过结亲的对象乃是宋玉春和萧锦宣。
只因这宋家三姑娘一次陪母亲武安侯夫人去往普华庵祈福，偏生遭逢雷雨天气，马匹受了惊，拖着马车慌不择路地往前冲。
千钧一发之际，恰好遇上同友人打猎归来的萧锦宣。萧锦宣虽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十分镇定地指挥仆从拉住了受惊的马匹，将她们救下。
武安侯夫人眼见这少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一言一行又颇为温文有礼，一眼便将其相中。问清身份后，她甚至这样的青年才俊，过几年定会被人抢走，回家同家中老太太一番商议，便立刻托人传达了有意结亲的意愿。
萧家自然也是求之不得，两家一拍即合，便提前定下了亲事，只待两边孩子再长成些到，再举行婚事。
若非是武安侯夫人相中了萧锦宣，以宋家鲜花着锦的地位，前来求亲者定是踏破了门楣，倒未必会选一个武将之家作为亲家。
只可惜，萧锦宣终究没等到大婚那日便意外亡故，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
而如今楚愉心里打的算盘，却是想让那宋玉春再嫁给萧锦元，以此维系住两家的关系。
楚愉同萧德缘分虽尽，却依旧尽心尽力地为萧家谋划。毕竟楚家已随着前朝的覆灭而不复存在，如今，萧家的尊荣便是她楚愉的尊荣。
这是她如今，最为在意的事情。
只是，这念头也是在大胆了些。
就连桂妈妈听了也不由得为之一惊。且不说嫁哥哥不成就嫁弟弟这件事，传出去会有失姑娘家的身份，那宋家三小姐本人未必肯同意，便是世子那边……
默然半晌，她开口道：“可是夫人，世子身上的那桩婚约，当真便这就置之不理了？以宋家的身份，若是哪天查到，恐怕对婚事不利啊。”
楚愉闻言，立刻沉下脸来。
这桩婚约，她提起来便来气。
那还是萧德同她成婚之后的事情，那时他已投入先帝帐中南征北战，而则楚愉肚里怀着萧锦元，边带着萧锦宣边在衡阳老宅待产。
半年后萧德从军中归返，将一封草草写就的字句递给她，说是自己在军中结识了一个好兄弟，对方为了就他伤了腿，再不能在沙场杀敌。
为了表达谢意，萧德便同他立下字句，约定两家日后结为姻亲，大有两家相互帮衬，荣辱与共的意思。
楚愉不想他竟将儿子的婚事如此潦草地打发了出去，虽将手书收好，心中有些不悦。好兄弟归好兄弟，可谁知道他日后生的女儿是美是丑，品性如何，若是个丑八怪或者母老虎，岂非是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锦宣？
只是不想多年后，事情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糟糕——那姓江的兄弟竟成了昀州的商户。
楚愉向来自恃身份，眼高于顶，纵是给儿子说亲也只考虑出身清贵的世家闺女。这商户之女便是给萧家做妾她都不太情愿，又怎肯八抬大轿把人接进门？
退一万步勉强可以让她嫁给锦元，她的景宣是如何也不能折在一个商户女手中的。
然而萧德的意思，却是为了信守承诺，应该让嫡长子，也就是未来的世子萧锦宣去践行这份承诺。夫妻二人为了此事没少吵过架，每次吵架楚愉便要翻出旧账，指责萧德拿儿子的婚事和萧家的名声当儿戏，当初便不该轻易许下这样的承诺云云。
老生常谈多了，萧德也懒怠再提，楚愉便也索性将手书压进柜子的最深处。
再后来，世子变成了萧锦元，婚约也落到了他的头上。只是楚愉和萧德感情彻底破裂，一年到头连话也懒得说几句，自然也不会再有商议婚事的时候。
好在多年来，江家并未曾前来要求兑现。
只是如今，楚愉既然动了替萧锦元说亲的念头，对方还是宋家这样身份地位，这桩陈年旧事便少不得要上上心了。
否则若是议亲期间，此事为人所知晓，不仅婚事不成，于萧家的名声也是大大的有损。
在桂妈妈是如此想的，故而才有那一番话。
可楚愉闻言却不以为意。
“无妨，当年区区两封手书，也不是什么正经婚约，做不得数。江家这么多年都没提及此事，想来也是知道，商户女是配不上国公府世子的，若是以婚书作要挟硬要倒贴，丢脸的是他们的自己，”她冷哼一声道，“此时若是去寻江家商议退亲，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蹬鼻子上脸，反过来以此做要挟？商人么，无利不图，什么低劣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是少同他们来往，我堂堂国公府可丢不起这脸面。”
桂妈妈闻言，也不敢再劝，毕竟自家夫人的心性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既同自己开了口，便是心里已经全然打定了注意。
二人这说话间，天光已然暗了下来。桂妈妈抬眼看了看渐渐四合的暮色，想着时辰也快到了，便稍稍移步到门边，看向院中跪着的那人。
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