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同一时刻,江袅正坐在临镜阁的床上,静静地等着庄狄的到来。
她仍旧穿着那身金灿灿的舞衣,只将外面的透明罩纱换成了一件杏黄色鸟雀纹绉纱袍,将玲珑有致的身段隐隐约约地遮掩起来。
这临镜阁明面上乃是头牌连翘的专属房间,位于云香楼后院较为僻静的所在,是昀州男子们梦寐以求的踏足之地。
但实际上,就连江袅自己都没来过几次。
过去每次献艺过后,她换过衣服便火速离去,根本无暇多做停留。
她知道,自己每出现在云香阁一次,当晚老板云湘都会惨遭客人围攻,软硬兼施只为能去镜阁过夜。
不过她素来是八面玲珑之人,有的是办法应付过去。
江袅并不担心。
反正自己这马甲也替她拉了不少客人来,也算是各取所需了,不是吗?
只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云湘将会在江袅的授意下,派人不动声色地将庄狄带过来——连翘登台献艺的消息传出后,他果然立刻便找到了云湘,迫不及待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且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出手如此大方,看起来是万般笃信,这次一定能从江袅手里骗到大笔银子了。
长得丑,想得到挺美。
江袅冷笑。旋即让云湘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最好的位置。
方才在台上,她舞动之余,没少冲着庄狄投去暗示性的目光。那欲拒还迎般的摘下假面的动作,更是面对着他而做。
因为面朝着最正中的方位,此举倒未让其他人生疑。唯有置身于她目光尽处的庄狄,才能感受到精致而华丽的面具下,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挑逗。
他当即一连给自己灌了三杯清茶。
如此一来,便是万事俱备。
江袅早已计划妥当,一旦庄狄踏进临镜阁,几名公子便会在她的亲自带领下“误入”此地,成为最好的人证,看着一拥而上的小厮将庄狄捆成粽子,扭送官府。
正思量着,门外冷不丁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江袅应了一声,忙伸手拂乱了头发,又将绉纱袍的领口往下扯了扯。
及至打开门来,果见庄狄正站在门口,笑得别有深意。江袅隔着假面也冲他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却见对方忽地朝自己一拂衣袖,旋即一阵白烟扑面而来。
江袅避之不及,眼前一晕,身子顿时委顿了下来。被后者一把接住,扛到了肩头,飞快地转身出了门。
她到底只是个被娇宠在家的千金小姐,到底没接触过江湖中那些三教九流的下作手段,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这是中了迷|药。
四肢瘫软无力,好在头脑还算清醒。
听到周遭响起的脚步,她抬眼一看,只见十来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从暗处现了身,而院子里则横七竖八地倒了好几个小厮模样的人。
迷迷糊糊的,江袅被人扔进了一辆马车,紧接着脸上的假面被人一把扯下,庄狄那张面目猥琐的脸映入眼帘。
他并未见过江袅,故而不知其身份,只在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貌时,明显失神了片刻。
“难怪点名要她……”他喃喃道,旋即迫不及待地吩咐周遭黑衣人,“赶紧走,一刻也别在这儿耽搁了。”
很快车帘被放下,车厢内只余下江袅一人。
显然,庄狄如此有备而来,打从一开始,便是存了别的目的。
他来云香楼,根本不是为寻欢作乐,而是奔着带走连翘而来。
可点名要她的,又到底是什么人……
在微微的颠簸中,江袅脑中无数疑问闪过,却也知道现在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她要赶紧脱身。
正此时,一阵微凉的风忽然自窗口边从吹来,似是带着点点青草气息。
江袅脑中灵光一闪,忙使出吃奶的劲儿挪过去。
掀开窗帘一看,透过深沉的夜色,果然隐隐可见一条小河,映着星辉与月色,闪烁出银白色的粼粼波光。
原来马车走的这般快,眨眼功夫已然到了城外的泾河边。
江袅伸手扶住车壁,深吸一口气,使出全身气力从窗口跳了出去。
河边是青青草地,所以摔在地上并不算太痛。只是惯性使然,整个人很快便顺势落入了河中。
跟随在马车前后护送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如此一个娇弱的小娘子,中了迷|药竟还有力气和胆量跳车,愣了一会儿,才赶紧叫停马车,追赶而来。
江袅赶忙向泾河另一侧的山涧中游去,将自己的身形隐没在乱树枯藤中。
春夜寒凉,河水冰冷刺骨,一激之下反倒让江袅凭空清醒了几分。此处的水并不深,她隐隐觉出脚下能踩坚硬的地面,可方才那一跳到底已耗尽了浑身的气力,如何也站不稳当。
只觉得身形如同一片枯叶,几乎要被流水卷走。
正不知所措之际,忽见山涧之中,有一抹刺目的白色映入眼帘。
那是一匹通体通体雪白的马。
而牵着马的,则是一道黛绿色的身影。
深知庄狄和黑衣人很快就要找过来,江袅此时再也不顾得许多,忙用力扑腾起水花,大声呼救起来。
深夜时分无人的山涧,骤然出现女子的呼救声,萧锦元起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待他循声而望,果然看到了水光潋滟的泾河中,一个女子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奋力地挣扎着。
可萧锦元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连脚步都不曾有半点挪动。
女子的身影一点点沉入水中,眼看着便要没过头顶。似是奋力一搏般,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抓了一把。
雪白的手腕处,似有金铃发出几声隐约脆响。
萧锦元神色一凛,忽地纵身跃起,足尖在水面轻点几下,俯身便将女子湿漉漉的身体从水中捞出,拦腰抱回了岸边。
借着月色,他看清了江袅的模样。
果然是她。
蓦地松开手将人放下,动作着实称不上温柔。
只见女子瑟瑟发抖地伏在地面上,捂着胸口咳出几口水来,才似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气息。
萧锦元抱手站在几步开外,目光自她周身逡巡而过,神色越发阴沉。
江袅本就未及褪下两截舞衣,只在外面添了件绉纱袍。此刻被水一浸,绉纱袍早已失去了蔽体之用,紧紧地贴在身上,将每一寸曲线都勾勒得分明有致。
而里内的舞衣,在她方才的奋力挣扎之下,领口微敞,香肩半露。白到刺目的前胸,浅粉色肚兜一角隐约可见,再往下,则是一抹高耸而柔软的弧度……
月下美人,衣衫半褪。此情此景,不可谓不香艳。
萧锦元见了,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抹嘲意来。
“演够了没?”他垂着眼,居高临下的地看向对方,“这种姑娘家假装落水我遇着多了,只可惜这月黑风高的,无人替你作证了,被我看去了身子,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萧锦元在京城时,故意落水等他来救,从而想借机让他“负责”的小娘子,一年中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至于假装摔倒等他来扶的,甚至是直接摔进他怀里的,更是数都数不清。
对此他早已数见不鲜。
加上方才江袅落水挣扎时,周遭分明有泥沙泛起,足见河水并非深不见底。萧锦元看在眼中,回想起过去二人之间的相遇,便越发觉得有些不耐。
方才在云香楼,看到连翘的第一眼时,他便认出了对方乃是江袅。
萧锦元并不关心对方和连翘为何会是同一个人。
可这个女子和自己梦里所见,分明是如此天差地别。
梦里的人,憔悴、病弱、凄绝哀婉。
眼前的人,明艳、率真、张扬恣肆。
分明是同一张脸,却又判若两人。
等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这件事的时候,萧锦元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不该成为乱他心神的理由。
故而离开云香楼后,他索性让茗宣牵了匹马来,独自去往城郊散心。
来时的路上萧锦元稍稍留意过,昀州城外有一篇山涧,山水交映,景色秀雅,是个清静无人的所在。
却不曾想到,即便在这样的地方,都能再一次遇到江袅。
岂非是太过巧合了些?
若不是有意为之,这世间又如何会有这般诸多的偶遇?
这一刻,萧锦元似乎找到了答案,开口时,语气中便也多出几分厌恶来。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面前之人瘦削的肩头忽地狠狠一颤,随即抬起头,瞪大了眼和自己对视了。
女子钗髻歪斜,一缕乌木般的丝发沿着巴掌大的精致脸颊垂散而下,还在滴滴答答的淌着水滴,衬着那苍白如纸的面色,越发显得娇弱可怜。
一双杏眼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其中蕴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这样澄明的目光,不似蓄意为之。再看对方那力不能支的虚弱模样,似是也别有缘故。
萧锦元蹙了蹙眉。
莫非,是自己误会她了?
他微微启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忽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萧锦元神情一凛,抬手间,已脱下外袍扔向江袅,将她的身体罩住。
与此同时,十来个黑衣人已然手持着火把与刀剑,鱼贯而至。一人自其后走出,身材瘦小佝偻,神情却极是贼眉鼠眼,正是庄狄。
目光越过委顿在地的女子,最终落在长身而立的高大男子身上,阅人无数的他,即便不认识萧锦元,也能从对方身上嗅到不凡的气息。
他脸上很快堆起笑来,高声道:“多谢这位公子救了我家小姐!”说着又装模作样的看向江袅,“小姐,可算是让老奴找到你了!那门亲事小姐若不愿,自然还有商量的余地,何苦离家出走啊!老爷和夫人在家可都急坏了!——都愣住干什么?还不快将小姐扶起来!”
说着扭过头,朝身后的黑衣人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立刻大步奔着江袅而来。
“且慢。”
一道低沉的嗓音,似寒光利刃划破浓重夜色,冷冷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