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江袅近些日子病的越发沉了。时梦时醒,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绿腰日日在床前侍候着,眼见她本就过分小巧的下颚,如今瘦得越发削尖,只觉得一阵心如刀割。
这位世子妃当初嫁入国公府时,是怎样的鲜妍明媚,何等的风华绝代,她是亲眼见过的。
芙蓉面,杨柳腰,冰雪为骨,秋水为姿,尤其是那一双含情美目,不论看谁都带着几分毫不自知的媚态。一点朱唇,更是有三月枝头的第一抹春色,明艳不可方物。
那时绿腰还不曾跟在她身边,只是府中打杂的小丫头,乍然见了这样美的世子妃,竟是半晌也挪不开眼。
这场大婚,十里红妆,高朋满座,在那一年曾让整个京城艳羡不已。
后来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一场戏而已。
世子妃过门后不久,许多事情就变了。
渐渐的,绿腰再也没见过她施粉黛的模样,甚至连色泽稍稍明丽些的衣服,也再未见她穿过。
国公府庭院深深,人心复杂。她寡言少语,低眉顺目,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从不为自己申辩。
绿腰偶尔愤愤不平,她却笑着道:“我身份低微,能嫁与他为妻已是莫大幸事,怎么敢奢求更多?世子公务繁忙,我在后宅就不要为他平添些烦忧了。”
言语时,虽是强颜欢笑,更多的却是幸福与满足。
显然,她是心甘情愿的。
就这样,绿腰眼睁睁看着原本天真明丽的少女,如何在五年如一日的郁郁寡欢中,渐渐被摧折出一副支离的病骨。
然而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世子,不知从何时起,就连回来看她一眼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时日长了,就连下人们都敢偷偷议论,说世子妃之位,原本是早就有了人选的。那姑娘同世子大小便认识,情投意合,门当户对,原本都已经打算议亲了,却被半道出来的世子妃生生拆散。
绿腰偶然听到几回,心中不忿,却万不敢对江袅透出半个字。
正此时,床头却忽然传来一阵低咳,却是江袅幽幽转醒。
“夫人,你醒了,可有觉得好些?”绿腰忙将人扶起倚靠在床头,小心替她顺着气。
江袅乌黑的丝发凌乱地垂散下几缕,将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衬的越发苍白。大抵因为方才咳得很了,眸心里隐隐添了些盈盈的水光,越发显得娇弱可怜。
她一双眼直直盯着窗外,喃声道:“方才,我好像看见世子了……”
绿腰循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窗外只有梅影横斜,在风中疏疏落落,哪有什么世子?
再说了,她已然听闻,就在几日前,东苑住进了一名身份神秘的女子。联系起世子心里有白月光的事情……她不敢细想,面上更不敢有半点流露。
可心里总觉得,江袅这样的玲珑心思,定是什么都知道的。
然而那厢江袅似也明白过来,如梦初醒般低垂下羽睫。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她气若游丝,声音很低很低,“是了,做梦而已,怎么可能是他……”
算起来,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萧锦元了?
久到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
然而的确有人来。
来的是萧夫人身边的桂妈妈。
“世子公务繁忙,特命老奴前来,将此信交给夫人。”国公府下人惯会见风使舵,此刻见了这名存实亡的世子妃,只草草一福身子,竟连礼数也不十分周全。
绿腰欲说什么,江袅却已挣扎着坐起身,淡声道:“有劳桂妈妈跑这一趟了。”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信,缓缓打开。
下一刻,葱白如玉的指尖忽地一抖,那薄如蝉翼的澄心堂纸当即飘落在地。
绿腰赶忙弯腰去捡,及至看到上面的字迹时,亦是狠狠一顿,怔在当场。
那不是信。
是一封和离书。
桂妈妈察言观色,又道:“这是国公爷和夫人的意思,亦是世子的意思,只消世子妃画押便可。世子体恤同世子妃在京城孤苦无依,回昀州的马车已备下,随时可送世子妃回去。”她言语微顿,从怀中掏一物放在桌上,“此外……这也是世子的一份心意。”
竟是一张数额惊人的银票。
这哪里是和离?分明就是草草打发了江袅,再赶回原籍!
那银票,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五年的夫妻恩情,五年的小心隐忍,换来的便是这样的结局吗?
作为江袅身边最后一个亲近之人,绿腰气得眼底几乎涌出泪来,脱口而出便道:“既是和离这么大的事情……世子为何不亲自前来同夫人说明白?!”
桂妈妈面上一沉,当即变了脸色,“好大的胆子!世子做什么不做什么,还轮得到你这个贱蹄子说三道四了?”
绿腰自知失言,瑟缩起身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然而桂妈妈不依不饶,说着扬起手,一个耳光便要朝她打来。
却骤然被人握住了手腕。那力道虽不大,却暗含几分不容忍拒绝的气势。
桂妈妈如何也没想到,虚弱已极的江袅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惊得立刻收住了力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桂妈妈,绿腰是我屋里的人,纵是说错了话,也轮不到旁人教训。”
江袅扶着绿腰的手,缓缓坐下,开口声音仍是虚浮,可无论语气还是眼神中,都隐隐多了些不卑不亢的气魄,教人不敢再轻易冒犯。
然而下一刻,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蹙起了眉,目光在桂妈妈的周身逡巡一阵,最后落在她的腰间。
死死盯着那处晃动着的香囊,江袅声音隐隐发了颤,“这东西……”
桂妈妈方才已为她所震慑,不敢再轻易造次,只应声道:“是世子赏的。”
“如何……赏的?”江袅缓缓垂了眼,鸦羽般长睫遮住了眸子,看不清神情几何。
虽不知她为何忽然对此事刨根问底,桂妈妈还是如实道:“上月初三,老奴去世子房中,偶见桌上摆着此物,觉得上面的鸳鸯绣的格外生动,多看了几眼,世子便随手赏给老奴了。”
话音刚落,绿腰便明显觉察到,江袅如枯叶般的身形狠狠一颤。
但半晌后,她只是缓缓睁开眼,道:“我知道了。绿腰,拿印泥来。”
“世子妃……”绿腰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哽咽。
“听我的,”江袅语气强硬了些,“拿来便是。”
绿腰只得依言而行,取了印泥。眼看着江袅强撑着身体来到桌边,在和离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时,已然忍不住掏出帕子一下下抹眼泪。
无他,只是替她委屈,替她不值。
世子妃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竟会落得如此田地?
然而江袅神色已平静得有如死水一般,全无半点波澜。
“桂妈妈,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将和离书和银票一并推到桂妈妈面前,她声音声而轻缓,“容我收拾行装,明日午后,便动身离开。这银票也请妈妈带回,劳烦替我带句话给世子。”
“世子妃请讲,老奴一定把话带到。”
江袅抬起眼,望向窗口在风中微微摇曳的婆娑梅影,却好似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道:“若有来世,惟愿……不相逢。”
桂妈妈闻言身形一震,却也不再多言,告辞而出。
临了出门,却又被江袅轻声叫住,“桂妈妈,还有一事……你可否如实告诉我?”
桂妈妈脚步顿住,回身望向她。
江袅一双水眸直直盯住她,艰难地开了口,“这么多年来,我屋内的熏香里……可是加了什么东西?”
桂妈妈顿住片刻,道:“是夫人的意思。”
江袅葱白的指尖陷进身侧的锦衾中,又问:“世子……知道吗?”
桂妈妈避开她的视线,默然不语。
不否认……便是承认。
话说到此,已然足够。
江袅面色越发苍白了些,却只是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
“没事了,妈妈你去吧。”
桂妈妈退了出去,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原以为江袅这般出身低贱的女子,得知世子要和离后,定会不依不饶,甚至大闹一场。故而她方才先发制人,打算先给绿腰一点厉害,借以敲山震虎。
却没想到,自己终归是小看了对方。
这位平素里柔善可欺的太子妃,虽是商户女,可骨子里那宁折勿弯的气度,却是多少京城贵女也比不得的。
倒让她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意。
只是,终究是可惜了……
桂妈妈离开后,江袅见绿腰还在一旁抹泪,便揉了揉她的发,宽慰道:“这太子妃的身份本就是我强求得来的。如今物归原主,反倒也让我松快许多。”
绿腰抬眼狐疑地看向她,但见她神色镇静从容,并无什么异样,便也不疑有他,只小声道:“世子妃……不,小姐能带我一起回昀州吗?”
她虽是国公府派给江袅的丫头,但跟了对方这么多年,二人置身于国公府中的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中,早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这样好的主子,她实在舍不得离开。
江袅闻言,恍惚间想到五年前她来到这里时,身边带着的还是碧桃,可五年后离去时,却已换成了绿腰。
既已如他们所愿将世子妃的身份奉还……这样的小事,萧家应该不至于再为难于她吧?
刚要应承,身形却微微一颤。她含笑遮掩过去,只转开话题道:“我有些饿了,替我去小厨房熬碗八宝莲子羹可好?”
见她总算有了食欲,精神也好了许多,绿腰眸心也立刻有了神采,忙擦了擦眼泪,忙不迭地出了门。
掩上的一刹那,江袅终于抑止不住,捂住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殷红血的洒落在雪白无尘的衣袖上,似寒冬腊月里早开的红梅,凄艳而孤绝。
她强撑着一口气,从枕下拿出一样东西死死握在掌心,顺着床头缓缓滑坐在地。
那是和桂妈妈腰间所挂的,一模一样的香囊。若有些微不同,便是桂妈妈的那个,角落里绣了个不起眼的“袅”字,而她手中的这个,绣的是“锦”。
一针一线,皆是江袅亲手缝制。甚至连里面装的每一味草药,都是她亲自采摘挑选晾晒好的。
只因萧锦元偶尔提及近日有些浅眠,她便拖着病体,亲力亲为地为他赶制了这安神助眠的香囊。出于私心,她做了一对,给自己留了些许念想。
如今才知自己这份心意,于那人而言根本不名一钱,只随手间便可将东西转赠他人。
也正因同药草打了些交道,才教她发现,自己日日所用的熏香里,竟被添入了大量麝香。
而这香料皆是由内院统一派发的。
诚然,如桂妈妈所说,这是萧夫人的意思。可若没有那人的默许,谁又能做的了主,敢让世子妃五年一无所出?
早些时候江袅便隐隐听人说过,国公府当年之所以如此爽快地应承了两家的婚约,甚至极尽高调地迎娶她进门,并非是当真不计较她商户女的身份,而是别有目的。
那时的陈国公正被卷入一场敛财风波中,此事讳莫如深,实情究竟如何已不可考,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却已在街头巷陌被传出了无数版本。
这让立国之后被卸下兵权,本就只在朝中担任虚职的陈国公,声名越发有损,急需一个契机挽回。
江袅便恰好是那个契机。
试想,为恪守当年的承诺,堂堂国公府竟不惜让最金尊玉贵的世子,迎娶身份低微商户女。如此重义守礼,人品贵重的陈国公,又怎会做出收受贿赂,私敛钱财那样不堪的事呢?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这桩“一诺千金”的婚事很快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国公府经此一事,风清气正的家风果然在京城传开,就连继位不久的新帝对也有所风闻,口头予以赞许。
唯有江袅,成了用之则弃的牺牲品。
轰轰烈烈,人人钦羡的婚事过后,等待着她的是无尽的冷落与消磨。
如今,终于要赶她走了……
是了,萧锦元乃至整个国公府打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长留她,又怎会容她生下得以傍身的子嗣?
斜倚在床头,江袅只觉五脏六腑忽然一阵撕裂般疼痛,神智也渐渐有些模糊。
或许,有些事,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恍惚间,思绪回到了五年前。
那时的江袅家中遭了难,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带着缔结姻亲的手书赴京,寻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国公府一众陌生面孔的簇拥下,她小心地抬起眼,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君。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样清贵绝尘的一个人,那样高不可攀的一个人。
他垂眸凝视着他,眼底似有泠泠清光,“父辈有约,自当践诺。日后,你便是我的妻。”
江袅还记得,那一刻,她的世界,好似天光都亮了。
萧锦元并不知道,那一次,并非是二人的初见。
再早些时候,江袅十四岁那年,曾随着外出经商的父亲下江南游玩。
十里扬州,富贵温柔。那是一个桃花灼灼的春日,她带着丫头碧桃偷溜出来,找了个家临街的酒楼,一面喝着小酒,一面欣赏城中的繁华景象。
忽地,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嚣,便连同在二楼的少女们也为之惊动,纷纷起身来到窗边,探身而望。
江袅不知发生了何事,险些被挤到一旁。
循着她们的目光抬眼望去,却恰见一人打马自长街缓缓而过,身形峻拔,气宇光华,只一眼,便教人再也挪不开视线。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诗中所描绘的情形,原来当真存在。
江袅她从未见过这样如天边明月般皎洁高远的男子,仿佛老天诚心偏爱,毫不吝惜地将天地灵秀尽数集于他一身。
窸窸窣窣议论自身侧传来,原来今日恰好是状元游街的日子。而当她隐隐听到那状元郎名叫“萧锦元”时,惊讶之下,手中帕子竟不觉脱了手。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帕子自二楼飘出,在众人的惊呼中,摇摇荡荡地朝着街心落去。
下一刻,已被萧锦元扬手攥在掌心。
转头间,他不经意地抬起眼,朝这边看了过来。
恰一阵风起,撩动他衣衫猎猎,袍角翻飞。而身后,是乱红如雨,纷纷扬扬落满十里长街……
那是江袅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
从那日起,“萧锦元”这个原本就不陌生的名字,便被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江袅早便听阿娘说过,多年前,爹爹追随先帝打江山时,曾为救情同手足的萧家兄弟而身受重伤,不能再留在战场。对方感念父亲恩德,便同他约定,双方若有子女,便结为姻亲。
随后父亲退出行伍,转而奔赴昀州经商,多年后也算得富甲一方。而那位萧家兄弟却因护主有功,以开国功臣之身加封陈国公,门楣之显赫,已绝非商贾之家可以高攀。
昔日的同袍兄弟,如今已是天渊之别。
那时萧家仅有萧锦元这一个独苗,江家待字闺中,且年龄又相仿的女儿,只有江袅一人。若要履行当年约定,唯他二人可以相配。
故而江袅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只是父亲绝非攀龙附凤之辈,故而也未不曾将那婚约当真作数。
再者,当年因着条件简陋,双方不过交换了一份草草写就的手书,既非正式的凭证,也无旁人作保,若是特意取消,似乎也无必要。
况且此事并无第三方知道,若是贸然前去商议退婚,反而容易走漏风声,于双方的名声都有不利。
故而两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这桩潦草的婚事,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父亲时常道:“国公府门庭幽深,进去无异于笼中囚鸟,掌中孤雀,再不得自由。我江家也算有几分财力,爹爹定会为你寻得一个全心全意爱重你的夫君。我的姣姣,快乐最重要。”
然而世事从来不由人。
后来,江家在一桩海运生意中几乎赔光了家底,偌大的富贾之家,落败只在朝夕;
后来,走投无路的她带着缔结姻亲的手书,孤身北上奔赴京城;
后来,她如愿嫁给了萧锦元;
再后来,她成了父亲口中的笼中囚鸟,掌中孤雀,至死也未得自由。
她甚至没能再回到昀州,在母亲的坟前为她上一炷香……
世事如过眼云烟。
终不过,黄粱梦一场……
江袅蜷缩在床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觉得胸口仿佛被蚁虫噬咬般,疼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
终究,还是没法带绿腰离开了。
抬眼望向床脚边的火盆,江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支起身子,扬手将香囊扔了进去。
看着自己曾经一针一线缝制的香囊在火盆中徐徐化为灰烬,她唇角这才有了笑,进而缓缓地,满意地,安心地闭上了眼。
若有来世。
惟、愿、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