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玄乙心中暗叫不好。
沈氏可以死,她的罪过,也当得一死,可是她不能死在这时候。
昨天白木樨刚出嫁,柳婆子还在京兆府狱关着,十六才行刑。沈氏前些年沽名钓誉,大衡百姓皆言她是端庄节烈之人,她这时候死了,不明真相的看客完全可以说,她是被不安于室的贱妾和作恶多端的仆人作践得急火攻心才送了性命,她的名声倒是好了,后边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语会算计到白木樨和杨怀州头上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妾室改嫁、掌院嬷嬷祸害内宅本就已将李倾海的名声送到悬崖边上吊着了,若正室夫人这时候再死了,李倾海轻则被人耻笑懦弱无争,不能回护妻子,重的话,被安一个治家无能的罪名也是有可能的。
大衡朝廷,男子虽是主外,但最忌内宅不稳,言官们正愁在仕途大事上对这些同僚无本可参,没什么热闹可言,谁家若是后院起火,岂不正合了他们心意。
李倾海回京任职不过两年,根基还不稳,鸿鹄在兵部才刚刚干出点名堂,因是外戚,本就颇受各方忌惮,这时候若出了差错,李家前些年统统白干。
玄乙看了白木樨和杨怀州一眼。
两人皆对她点了点头。
玄乙起身便走,陈天忌也跟她一起。
“今日你骑马了吗?”玄乙问陈天忌。
“骑了,在巷口马厩里。”
“能借我吗?”
“能。”陈天忌说罢便吹了个胡哨,不多时银鬃马便闻声而来。
玄乙未有多言,跃身上马,向着将军府疾驰而去。
陈天忌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突感一阵眩晕,周围灯笼里的昏黄烛火忽明忽暗,天地也蓦地旋转起来,他几乎站不稳,伸手扶了杨府的院墙才不至于摔倒。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又抬头看了玄乙一眼,只剩远远一道影子,然而这道影子也变幻起来,她穿的不再是方才白缎面绣梅花的狐裘,而是一席艳艳红衣。
接着她周围似乎出现了山峦、密林、高天鸟鸣、艳阳扶光……
正在这时,陈天忌似乎听到隐隐约约一段对话。
“你何时学会骑马的?”是道男声,虽然寒凉克制,但陈天忌听得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
“早就学了,自从知道你喜欢行猎,我便也学了骑射,我可是出身将门,你不要瞧不起人。”
这声音……是……玄乙?
“因你喜欢行猎,我便学了骑射”……?
陈天忌双腿有些发软,额头也浮上一层汗……原先只在梦里见过玄乙,可现在,他分明醒着,眼前的所有皆不是梦……那脑海里的这些片段……究竟是什么……
他勉力抬了抬眼,再往前望去,玄乙早就没了踪影。
一直在马厩里等着的若无见银鬃马朝杨府飞驰,也赶忙走了过来,见自家公子在墙根处半蹲着,似乎极为不适,赶忙上来搀扶。
“公子,可是又头疾发作了?”
若无也是纳闷,公子这头疾都好几年不犯了,夜里睡觉也不似从前多梦易醒,今天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陈天忌借了若无的力,站起身来。
他是陛下的起居舍人,自然需要耳聪目明八面玲珑。
他强撑着精神吩咐若无:“让手底下的人今天夜里警醒些,盯着长策将军府和安王府,有动静立刻来报我。”
“是。”若无应声。
……
玄乙策马回到将军府,跳下马背,一路小跑去凌云居。
刚进凌云居院子,便听到嘈杂声一片,鸿鹄在门口,似是部署家丁,画眉一边红着眼眶,一边跟下人们交代什么,沈氏的卧房里灯光大亮,里头隐隐传出子规的哭声。
“怎么回事?”玄乙扬声问鸿鹄和画眉。
画眉和鸿鹄闻声赶紧走了过来。
画眉声音有些发梗:“今天用过晚饭,父亲来了凌云居,关门同母亲说了会儿话便又回书房了。当时我们没觉得不寻常,可不久母亲的丫鬟便来报,说母亲吐了好大一口血,昏厥在床。在南境时用的药已经都服过了,可现在还是叫不起来”
“请太医了吗?”玄乙问。
“我差人去了。”鸿鹄答道。
“姐姐,你下午同我说,父亲出去了一趟,你可知他去了哪里?”玄乙转头问画眉。
画眉摇了摇头。
“兄长,你身边有没有功夫好的,用久了的人。”玄乙再问鸿鹄。
“有,你要做什么?”
“让他去父亲那边,找了李虎过来。若李虎不从,绑也要把他绑了来。”
李虎是李倾海自幼带在身边的心腹,在军中是他的参将,在家中是他的管家,李倾海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沈氏在同李倾海交谈之后昏厥,这事必定与李倾海有关,可玄乙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性,战场上是好手,家中却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问他不如问李虎。
但李虎不似寻常管家,在整个将军府,他只服李倾海,就连鸿鹄他平日里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也时常端一些长辈的架子。人品不坏,但很招人烦。
玄乙想到的这层,鸿鹄也想到了。
他招了招手,旁边待命的一个小子便过来了。
“按三小姐的吩咐做。虎叔有时执拗,你注意手上的分寸,别伤了他。”小厮点头。
玄乙见这小厮面生,而且面容分外秀气,实在不像是能制服李虎的,有些迟疑。
“他叫程知遇,我去南境前救过他的命,他功夫不错,我便托了京郊军的同袍,让他去历练,我回来之后随兵部巡军时又见了他,他便到我麾下了。”鸿鹄解释道。
他们兄妹闲话几句,不消片刻,李虎已被带了过来,这程知遇动作倒真是迅疾。
李虎确实如鸿鹄所料,人虽来了,面有不忿,来了便说:“你们这几个小娃,是要反了天吗?我李虎跟得将军出生入死,容得你们这般呼来喝去?”
玄乙赶紧俯身行了礼:“对不住虎叔,方才多有冒犯,但今日事关将军府将来命途,有桩事请您务必据实相告,父亲今天下午去了哪里?”
李虎听了这问题,眼神闪烁:“将军……今天出去了吗?”
玄乙见状,便知他晓得实情,李虎虽然傲慢,但对李家的忠心是无须质疑的,玄乙也顾不得什么父女尊卑,只面露急色:“虎叔,您不是不了解父亲,后宅里头的事他拎不清的,这事儿要是瞒到最后,将军府衰颓事小,说不定要祸及中宫和太子。”
李虎听了这话,咂么一会儿,很快便缓过味儿来,他啐了一口,面露叹惋:“这么多年,我老李也受过夫人不少恩惠,可谁想到,她竟做过那般昧良心的事。”
玄乙听了这话,明白李倾海可能知道了些什么:“虎叔,父亲到底去了哪。”
“京兆府狱。”李虎不再隐瞒:“去见了那疯婆子柳氏。”
玄乙听了这句话,立马转头对鸿鹄说道:“哥哥,你随我来书房,我写一封手书,你快马送去杨府,请杨老爷子过来。我今夜入宫,去见皇后。姐姐,母亲最疼你和子规,你们在身边陪着,务必让她撑下去。”
“可宫门这个时辰已经关了,你如何进宫见姑母?”画眉担心道:“夜叩宫门可是大罪。”
“我养了只海东青,让它替我给蔡嬷嬷传话,我能进去的。”
玄乙疾步往书房走,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身说道:“哥哥,姐姐,父亲母亲……他们日渐老去了,这将军府的门楣,到底是要咱们兄妹一起撑下去,就像一方屋檐四条柱子,断一根,则顶梁危矣,你们明白吗?”
鸿鹄和画眉都深深望着玄乙,点了点头。
……
皇后近来身子好了许多,年节之下宫中事情也少,本已早早歇下了。可蔡嬷嬷进来喊了她,面上也露了些焦急。
蔡嬷嬷是用老了的人,皇后知道如此行事,定有缘由。没有多问便起来了。
去了前厅,便看玄乙跪在那里。
皇后心下便预感不好,坐下听了,才知道将军府今夜的乱局。
皇后一向温婉,即便用心计,动杀招,也是柔中带刀,可她此时却水袖一甩,将茶几上一套琉璃茶盏悉数划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玄乙第一次见皇后如此盛怒,不禁颤了颤肩膀。
“不中用!”皇后咬牙:“沈素衣这个老狗,如今必在十八层地狱受尽磋磨,不得超生!”
蔡嬷嬷俯身道:“娘娘,太医院在此事上……靠得住吗?”
“呵……”皇后冷笑:“他们靠不住,自有人靠得住。命人去朝露宫,沈流徽手底下多得是能人异士,她姐姐就要死了,她不会不管。”
“是。”
玄乙在一旁听着,心中疑虑更甚。贵妃会出手救沈青简吗?她不是嫉恨这个姐姐吗?可是皇后这样说,似是十分笃定贵妃不会袖手旁观。
还没等玄乙缓过神来,皇后便看向她,语气软下来:“你起来吧。柳婆子这事儿,你做得好。狠辣归狠辣,但正因为出手够快够狠,才免去了许多枝节。否则若是坊间百姓得了时间琢磨,对咱们李家没的好处。至于沈氏,她再活几年最好,若是活不下去……便裹了白布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对外只道她回南境将养便好。只是如此,母子情深,鸿鹄他们几个怕是要生些事端。哎……但愿沈流徽能有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