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到了中厅,李倾海和沈氏坐在主座之上,白氏则坐在一侧离主座最近的客座椅子上。晚辈们也分坐在两侧客座。
李玄乙年纪最小,又在同龄人中算不得高,太师椅对她来说实在是庞然了一些,哥哥姐姐们一派端正有礼,唯有她双脚够不到地,无论拿什么姿势,都显得有些笨拙。
她坐上椅子,双腿忍不住晃了晃,这一暮刚好落在李倾海眼里,李倾海看了自己这小女儿一眼,眼神意味不明,李玄乙赶忙垂首收复双腿并拢,将自己好好拘束起来。
不招人疼归不招人疼,但因为这种规矩上的小事惹得当家的父亲不悦,可是大大的不值得。
坐定之后,白氏便将京中子弟较为适龄的人大致说了一遍,李倾海和沈氏只安静听着,未置喙些什么。
若论门第,整个大衡王朝高得过李家的,屈指可数,加之李倾海出身军旅,心思本就开阔些,对门第高低虽也有些考量,但最重要的还是孩子们的才能人品。
画眉子规两位姑娘的婚事其实并不着急,这段时日多在珞城露一露脸,自然有儿郎家的拜帖送上来,到时候相看不迟。
倒是鸿鹄这孩子要上些心思,男女成婚,到底是要男方家里主动些,李家的拜帖要递给谁,要好生琢磨一番。
鸿鹄的婚事,白氏看中的人家有三家——翰林院掌院孟家,兵部侍郎成家,还有喻国公周家。
“你觉得哪个更好?”李倾海问道。
白氏知坦言道:“孟家好些。”
“为何?”李倾海又问。
也不怪李倾海有此一问,大衡王朝自开国以来文臣武将就分庭抗礼,不是多么合得来,孟家世代清流,是最纯粹的文臣之家,官职高低暂且不论,文臣的清高执拗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一定看得起他们这些武将。而论其门阀高贵,也远不如喻国公,不知为何会让白氏这样青眼有加。
白氏看了李倾海和沈氏一眼,思忖片刻,还是老实答道:“兵部侍郎是将军的下属,他家的女儿若嫁过来,难免伏低做小,若事事如此,恐怕会失了夫妻之爱。至于喻国公……国公爷家男丁兴旺,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也养得极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招婿的要求只一个,不能纳妾。可将军府只世子一个儿子,终身的事谁也说不好,若中途反悔,便是失信于人,还不如从开始便未有姻缘。”
她这段话里的意思,其实很明白。若娶了兵部侍郎家的女儿,夫妻二人的相处模式大抵就是李倾海和白木樨,哪有什么爱意可言。若和喻国公家结亲,李鸿鹄一旦纳妾,便是将国公府的女儿至于如今沈氏的位置上,当中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真到那一步,两家未必不会反目。
李倾海深深望了白木樨一眼,没有说话。沈氏则问道:“听说孟家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你觉得哪个好些?”
这个问题一出,一旁听着的李玄乙警铃大作。
她猛然想起来一桩事,上辈子父亲从南境回来之后,也曾找娘亲叙话,但娘亲回来之后便被禁足了半月。
她从底下的丫鬟嘴里听说了一些缘由,好似是母亲说错了话,乱了尊卑。
直到半年之后的一次游玩,她和孟家的庶长女孟桃闲聊,孟桃说自己差点成了玄乙的嫂子。玄乙归家之后问过娘亲才知,原来当年兄长的婚事上,娘亲曾竭力推荐过孟桃。
玄乙回忆前世,孟桃和她两位姐姐比确实出挑,容貌、性情、才学都是一等一得好。文臣家的女儿,从小浸淫在孔孟之道里,很容易将书读死板了,少了与人相处的能力。若家中宠爱极了,也极容易养得一身恃才傲物、孤芳自赏的毛病。
孟家的嫡长女孟芙便是少言寡语一身规矩,笑都不会,开口便是孔孟有言如何如何,十几岁的年纪活像一个老学究。嫡次女孟荷则是被孟老大人一手带大,呵护有加,眼睛长在脑门上,因着自己会写两句诗文就恨不得拿鼻孔看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习武的粗人。
唯有孟桃,懂诗书,也知情趣,除了身份低些,和李鸿鹄其实很相称。
但正因为孟桃是庶女,父亲和夫人便觉得娘亲是借着鸿鹄的婚事给玄乙铺路,暗示庶女也应有好姻缘。这个罪名扣过来,白木樨心机深沉、僭越无礼的帽子就很难摘下来了。
也因这桩事,父亲对海棠居更冷淡。后来父亲在京城留任,中匮之事交还正房,白木樨在将军府的日子更为难过。
思绪翻飞到这里,李玄乙便决意阻止娘亲接下来的话。
一是为着娘亲,二是为着前世的好友孟桃。
哪怕孟桃真嫁过来,她也并不觉得作为庶女的孟桃高嫁到将军府会得什么幸福终身,李倾海和沈氏嘴上说着不介意门阀出身,但方才沈氏只问嫡女,可见人是可以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的。孟桃要真嫁过来不知道要被上多少规矩。
如若嫁不过来,今天娘亲多这句嘴便纯是给自己和孟桃找麻烦。玄乙记得前世里因着娘亲的“举荐”,李鸿鹄觉得此事同孟桃的算计也脱不了干系,各种宴会上见了,对孟桃避之唯恐不及,后来鸿鹄和孟荷成了婚,孟荷听说了这桩陈年往事,醋性大法,明里暗里不知编排了孟桃多少次,致使孟桃闺中名声存疑,京城的公子哥都看不上她,最后被灵州知州家的浪荡世子选中,娶进了门。对于孟桃来说,远嫁本就是苦的,何况还要一生困在宅院里,跟那七房小妾打擂台。
可见白木樨一句出于好意的真心话,便毁了孟桃终身。
这种事,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诶?”
长辈们的对话被一声童稚的疑问声打断。
三个大人都望向李玄乙。
沈氏微微蹙了蹙眉,虽然已经克制了,但还是觉得玄乙这孩子有些不守规矩,白氏治家可以,但教子还差了些。
白木樨的心也揪起来,玄乙往常不是个没有眼色的孩子,今天这是……
李倾海还是面无表情,只问道:“怎么了?”
“爹爹。女儿有些不明白。”玄乙挠了挠头。
“什么不明白?”
“难道不是哥哥要找嫂嫂吗?”玄乙噘嘴:“那姨娘喜欢哪个也不作数啊,还是得我哥哥喜欢。”
正所谓童言无忌,玄乙这话又真实又直白,三个长辈都有些哑然,李鸿鹄也被说得满脸通红,李画眉更是羞得恼火,赶忙纠正小妹妹这放肆之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喜不喜欢的,羞死人了。”
“父亲母亲不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才在一起的?”李玄乙看一眼李倾海和沈氏,见沈氏神情和缓不少,便大了胆子,扭过自己的小身子,转向李鸿鹄:“哥哥!明日赏花大会孟家几个姐姐都会去的,你去看一看,喜欢哪个,我就替你给哪个送果干。”
“咳咳咳咳……”李鸿鹄被这话臊得呛了口水。
白木樨一脸无奈看着自己的女儿大放厥词,又好气又好笑。刚想阻止,只听沈氏开了口。
“果干是你哥哥买给你的,只有小玄乙有。”沈氏被李玄乙那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说得舒心,又见她愿意给鸿鹄当马前卒,先前对她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明天赏花大会,还要劳烦小玄乙帮哥哥姐姐掌眼了。”
玄乙知道沈氏这话其实是客气,谁还能指望一个孩子为家里兄姐的婚事出谋划策,只不过是他们久未回京,明天大会须得玄乙陪同,对这些贵族子弟引荐一下自家哥哥姐姐罢了。
知道这一层,玄乙便无所顾忌,一脸乖巧给嫡母画饼:“母亲放心,包在玄乙身上。”
“好了,时辰不早,都回去歇息吧。”李倾海发了话。
众人都行礼退下,只有沈氏依然陪着李倾海。
正当李玄乙觉得今日风波已过,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只听李倾海又道一句“等等。”
玄乙回头看了李倾海一眼,李倾海转头对沈氏说道:“夫人,南境至珞城旅途奔波,你早些回去休息,我有几句话对白氏说,待会儿就去陪你。”
沈氏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倾海的眼睛冷冷望向白氏:“你且留下。”
玄乙有些担心娘亲,白木樨对她笑了笑,用眼神安抚她,对她说道:“回去吧,忍冬在外边等你,天黑得很,路上小心些。”
玄乙又望向李倾海,他正低头饮茶,并未看自己,无奈之下,玄乙只好点头。
待沈氏和孩子们都走了,中厅里只剩下李倾海和白木樨。
相顾无言良久,终是白木樨先开口:“将军留妾身,可是有什么吩咐?”
白木樨这般问,并不是因为抱有什么期待,她远比李倾海以为的更了解他,单看他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是喜是怒。
李倾海生气了,只是白木樨不知道他为何生气。
李倾海看着白木樨恭敬的姿态,低垂的眼眸,心中不由觉得讽刺。
一个丫鬟,抬了姨娘,满天下换了哪个女子是这种境遇,都得一边感恩戴德一边好生伺候主君,只这白氏,看似最为规矩守礼,为着将军府尽心尽力,可实则从未伏低做小。只要他不唤她,她便永远不会出声。像是一袭与他毫无关系的影子。
他是一军统帅,在军旅之中见惯了反骨,想不到回到家还要看这样一副硬挺的脖子。
“我同青简种种,是你对玄乙说的?”李倾海问道。
白木樨这才反应过来,玄乙刚才说将军夫人情投意合,虽是句极好的话,但哪有庶出的孩子议论父母少年情/事的,玄乙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浑话,可在李倾海眼里,这样的往事只有她白木樨会跟玄乙说。不只李倾海,任谁听了,都会这样想。
无从辩驳,便不辩驳了。
“是。”白木樨跪了下来:“妾身知错。”
“回去抄一遍《女则》《女戒》。”李倾海说道:“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