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李玄乙坐在铜镜前,看着眼前的首饰钗黛,有些发愁。
明天是珞城从未有过的一场盛会,而且这场盛会李玄乙须得参加。
大衡王朝的都城珞城有两大盛景:
其一是牡丹连城,年年春日,花开如海,引得九州文人骚客齐聚在此,岁岁都有好诗文。
其二是花车盈市,洛城都会举行两次花车巡游,皇家、官员和富商出资,用鲜花、木材和玉器石器搭建车辇,请乐坊和舞坊的名伶于花车之上为百姓献艺,一是彰显上位者对平民的恩德,二也有向天祝祷之意。
正因如此,皇家也会派皇子或公主领衔,带着一些有才艺的世家公子于花车之上摆一摆样子,受百姓仰慕的同时,还能在神仙那里讨个吉利,面子里子都有,何乐而不为。
而明日之所以是盛会,乃是因为这两大盛景自大衡开国以来首次合二为一。
明日乃是当朝太后六十大寿,皇帝陛下出于孝道,特为太后举行花车巡游,现下五月,又是牡丹花开的好时节,故而珞城的赏花大会也定在明日,城中这些王孙贵族大家闺秀啊,明日且有的忙了。
可李玄乙却实在很难受。
难受是因为,她自重生以来,韬光养晦,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可唯独明日,是势必要去会一会这些朝臣子弟的。
李玄乙,当朝长策将军幺女,也是唯一的庶女。
按理说别的大户人家,庶女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参加这种场合的。可李玄乙却不同,正因为是庶女,才非去不可。
李玄乙的父亲,长策将军李倾海,当朝皇后的嫡亲弟弟,长年为国镇守南境,因是外任的将军,一年到头只有在述职或者重大的节庆才会回到都城将军府。
李倾海共有一妻一妾,妻子是前朝中书令沈素衣的长女沈青简,两人青梅竹马,情谊甚笃,育有一子二女,也就是李玄乙的兄长和两位姐姐。
奈何沈氏在生李玄乙的两位姐姐时,因是双胎,分娩艰难,虽保了一条命下来,但伤了女子根本,气虚体弱不说,于夫妻敦伦之上也不能花费如原先一般的精力。
彼时李倾海刚刚二十有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沈氏心疼丈夫,中书令老沈大人更是理解女婿,便做主让沈氏的陪嫁丫头白木樨给李倾海做了姨娘。
起初李倾海并不情愿,一直冷着白木樨,沈氏多次劝解,过了足足三年,李倾海才跟白木樨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李玄乙。
之后李倾海自觉有愧于沈氏,便借着外任,将妻子和嫡出的儿女都带去了南境。南境气候宜人,很适合沈氏养身体,李玄乙的兄姐也被李倾海寄予厚望,放在南境军中历练。
白木樨和李玄乙则留在珞城,打理将军府中事务。
明日这场盛会李玄乙必须去,是因为已经三余载未见的父亲兄姐前日回了都城。兄长初初及冠,两位姐姐将将及笄,都到了婚配的年纪,正是儿女相看的时候,这种活动机会大好,定是要去的。可他们久居南境,又在军中学得不拘小节,对珞城的礼制矩和朝臣子弟都不了解,明日这场盛会,是需要白木樨打点的。
然而白木樨始终是个妾,越过主母公然出席这样的场合显然不合适,这份活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李玄乙头上。无论嫡庶,到底都是将军的孩子,由玄乙跟在哥哥姐姐身边倒是合适多了。
但是!李玄乙头疼的并不是自家兄姐。上辈子同他们虽不亲厚,但也算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愁的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李玄乙从小被白姨娘带在身边,是姨娘在将军府唯一的寄托,自然疼爱得紧。且白姨娘对将门的刀剑无甚兴趣,倒是早年间跟着沈氏读了许多书,尤善调琴和丹青。所以不同于兄姐盘条亮顺工夫一流,李玄乙是个娇滴滴肉乎乎的文艺小姑娘。正因她珠圆玉润,宝月玲珑,本朝又以纤瘦为美,所以上辈子的这时候,她在赏花大会上被别的世家公子小姐嘲弄了个彻底,还因为体重压坏了湖中亭的围栏,生生掉到水下,若不是被那人所救,自己恐怕就会成为一只娇滴滴肉乎乎的文艺小厉鬼。
李玄乙愁的第二件事,便是救她的那人了——当朝宰相之子陈天忌。上辈子陈天忌因为花车巡游名满珞城,成为闺中小姐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又在赏花诗会上对她施了恩,惹得她情根深种,为之后她和整个李家的死局奠定了坚实基础。
李玄乙此刻满脑子决心:首先,明天务必要以平常心面对别人的讥笑嘲讽。不就是稍微胖了一点吗,这有什么的。自己重活一世,既然依旧选择了遍尝人间美味,便要为此承担一些后果。人不能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好事都让自己占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虽说自己已然偷偷学了凫水,但小姑娘当众游泳实在是有失体统,那湖中亭的围栏属实不太结实,不要往它跟前凑。
最重要的是,为了活下去,离陈天忌远一点。
打定了主意,李玄乙为自己选了一个很低调的簪子,簪头上只有一个形制简单的瑕玉做的小燕子,别的无甚装饰。她又为自己挑了一件浅碧色袄裙。很适合她的年纪,也很适合她庶出的身份。
选好衣服首饰,李玄乙不禁腹诽,上辈子自己还是太不成熟,心中些介意庶出身份,而且有些怨恨父亲不疼自己,所以彼时打扮得太过花枝招展。如今回想起来,恶劣的品味也是招致霸凌的元凶之一。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自然要拨乱反正,好好和娘亲过好这一生。
整理好了明日要用的行头,暮色渐晚。
李玄乙出了自己的厢房,去隔壁母亲屋里一起吃饭。
刚一进屋,便发现桌子上的菜如昨日一般,比原来要多一些。
自从父亲回来,她们海棠居的饭菜一直是多做的。
李玄乙看着自己娘亲,她一如既往的面容和煦,优雅从容,不多言语,只是温柔笑着,将玄乙喜欢的饭菜每样都夹一些堆在盘子里,放到她跟前。
这是一个母亲对十一岁小女儿的照顾和疼爱。
可李玄乙看着这样的白木樨,只有满心酸楚。
十一岁的李玄乙不会懂得,可重生而来的李玄乙是明白的,母亲此刻所有的笑意都是伪装,因为她作为一个并不受宠的妾室,作为要保护女儿的母亲,除却刚强,没有其他选择。
可海棠居桌子上每一粒多出的饭黏子,每一颗多出的菜心、肉丁,都是母亲痛苦的证明。她……爱父亲。
父亲回来之后,海棠居每时每刻都有属于他的饭菜,每时每刻都有属于他的衣衫、巾帕、枕头、被子,每时每刻都有属于他的爱和尊敬,每个夜晚都有属于他的烛影和等待。
可他从不曾来过,甚至除了回府当天匆匆一瞥,他再也不曾看过母亲一眼。
原先只有他身体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来海棠居待上几个时辰,现在他年纪大一些,身体的需要不再那么紧迫,他便将白木樨彻底忘了。
白木樨之于李倾海,或许只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可李倾海之于白木樨,是一生的爱与囚牢。
历经一世,李玄乙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她不想怨恨谁,正如娘亲所说,这是命数使然,将军与夫人不曾亏欠海棠居,于物质和体面上也从未亏待她们母女。
毕竟放眼整个大衡,能执掌中匮的妾室,只有白木樨一个。
只是李玄乙知道,娘亲要的并非物质和体面,而是自己夫君的一点真心。这点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不是吗?
李玄乙也痴心爱过一个人,自然知道剜去心头肉是何等的疼。
“娘亲!”李玄乙抹去脸上的痛惜,做出小女儿的形貌,蹦蹦跳跳走到饭桌前,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
她得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才能纾解娘亲心中的郁结。
白木樨嗔怪地看了玄乙一眼,给她盛一碗鱼汤放到她跟前,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中没有旁人,偷偷喊一声娘亲便也罢了。你爹爹和夫人都回来了,你便该称我一声姨娘。他们一向疼你,莫让他们伤心才好。”
疼我?李玄乙心中叹息一声,或许吧,她的日子比旁的庶女好过一些倒是不假,可真若论这将军和夫人的疼爱,她也占不了几分。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爹爹和夫人跟前会守规矩的。”玄乙啜一口鱼汤,发出喟叹:“嗯~好鲜好鲜!玄乙是离不开娘亲的厨艺的。注定生生世世都是娘亲的女儿。”
白木樨扶额笑道:“得,说了还是白说。快吃吧。”
为了装作乖巧安慰娘亲受伤的心灵,李玄乙这顿饭吃得实在是过于香了一点。三碟子肉和菜。两碗鱼汤,一碗冒尖的米饭,正餐过后还又吃了一块小糕点。
吃完她便瘫在椅子上,觉得自己活像个球,旁人轻轻一戳,她便能丝滑地滚到一边去。
白木樨在一旁画着丹青,余光瞥见自己女儿老大爷一般的坐姿,忍俊不禁。
母女两人就这样岁月静好地呆着。
此时丫鬟灵芝匆匆忙忙跑进来,两眼放着光,急急对白木樨说道:“姨娘!方才将军身边的小厮过来说,待会儿将军要过来。姨娘赶快准备准备。”
白木樨拿笔的手颤了颤,面上波澜不惊,只嘴角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眼睛里却难掩期待:“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