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嚼舌根
1975年冬，白茫茫一片
三沟屯土路都被积雪覆盖，火力壮的半大孩子，穿着大花棉袄，顶着两颊“腮红”，跑出去打滑刺溜。
“艰苦奋斗，增产增收”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
宋小渔听到动静，从烫屁股的火炕，爬起到窗边，她呼出哈气，把窗户上的霜化掉，用袖头子擦干后，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觉得不过瘾，套上背带裤似的棉裤出门。
外屋不比屋内，墙面上都是没化的冰茬，她裹紧红绿花的棉袄，怕冻耳朵，还特意戴上爹赶牛车用的羊皮帽子。
撩开用尿素袋子做的门帘后，一股冷风吹来，门上挂着的大红辣椒和半人高的蔫巴儿大葱，恰好打到她的头“好疼”。
门一开，在院里到处溜达的鸡鸭，疯了般冲过来，就连向来仰脖看人的大鹅，也忽闪着翅膀飞过去，生怕去晚了，占不到里圈儿。
小渔掰了几个白菜帮子，扔到地上“吃吧”
“嘎嘎，呱呱，咯咯”一个赛一个听话，排排站开吃。
不远处正腌酸菜的大嫂，把白菜啪的摔到盆里，被蹦了一脸水，边往外吐盐水，边悄悄瞪向小渔。
“奇了怪了，这些鸡鸭鹅，每天都是她按时按点喂，大鹅时不时不高兴了还拧她，可没见大鹅攻击过小渔，不光不攻击，每次一出来，院里这些畜生就围过去转圈儿，看着像争宠似的”
她一百个不服气，抬手把白菜帮扔到大鹅身上，试图刺激她拧人，可大鹅挥挥翅膀，依旧温顺的很，淡定吃菜叶，还想要做些什么时，小渔起身往这边走来。
她马上换上笑脸，放下手中的翠绿大白菜迎上来。
“咋出来了，这天多冷啊，快回炕上暖和去，这要是让咱娘看见了，回头准说我没看好，小渔听话，别让嫂子难做”
“嫂子，没事儿，娘就在刘婶子家，几步路的事，你忙吧，不耽误干活了，今年的大白菜可真新鲜”她掰了一块白菜帮儿当零嘴吃。
见小渔走了，嫂子对着她背影龇牙。
自从嫁过来，她就不待见，眼前这个小姑子，乡下这年头，谁家姑娘不是烧火做饭锅台灶脑，样样精通，别说她这20多岁的，就是七八岁小孩农忙时，都要下地帮着割麦子，她就是一路干活苦过来的。
可自家小姑子打小身体不好，凉了热了都容易咳嗽伤风，娘就觉得是小时候睡炕头儿给睡的，也就疼的紧，不让下地干活。
现在还嫁不出去，天天在家里吃喝，要说小姑子这模样，十里八乡都挑不出一个，按理说应该好嫁，可是
想到这事，嫂子重重叹口气，摇摇头不再想，再想下去更不爱干活。
小渔想起什么，在大门边停下，编了两个□□花辫，看起来更清纯可人。
“都没人要，还给那瞎臭美，不瞅着路，最好摔个大马叉，快点跩，快点跩”
嫂子边往白菜上洒大粒盐，边碎碎念，盼着小鱼快点摔，好让她高兴高兴。
她就是不平衡，都是女娃，凭什么她从小干活到大，小姑子就被人护着，她是怎么看小姑子怎么不顺眼，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拿白菜出气，一会儿功夫，一大把盐就全洒进去。
“嫂子”小渔看木门底下有一块结冰，想提醒一下出门注意点。
“哎”嫂子随口应着，准备去拿盐，还没等起身，刚还老实的大鹅，蹭的窜过来，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大口。
幸亏冬天穿的厚，并没有咬伤，但也很疼，嫂子周边没有工具，赶不走大鹅，只得捂住脸，往屋里跑，手忙脚乱间，不小心踩到被雪覆盖住的木棍，整个人往前倾，直直撞到门上，她的话应验了，这下真有人摔，只不过摔的人是她。
“嫂子你没事吧”小渔要跑回去扶着，被嫂子喊住。
“没事，走你的吧，就是脚滑，哪儿都没磕着碰着”
即使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她还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摆手让小渔走不用管她。
得手的大鹅在一旁“嘎嘎”叫的欢快，“让你背后说坏话，小渔由我们守护，敢动她，拧的毛都不剩”嘎嘎完抬起高贵的头颅，跑到门边送小渔。
“那嫂子注意点，累了就回屋躺着，剩下的我回来腌”
小渔是真心的，她重活干不了，家里活还是可以做的，每年她都会帮娘腌咸菜，还会帮着做粘豆包。
最爱吃刚出的那口豆馅儿，做豆包熬出来的豆馅儿，就是和平时吃的不是一个味，她一向这么觉得，虽然做法用料都一样。
“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嫂子不敢出声，只能心里嘀咕。
小渔见嫂子没事也就出门，雪天路滑，她走的慢，一扭一扭的，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小企鹅。
“那小腰扭的，是要勾搭谁啊，上辈子怕是条鱼吧”
嫂子见人没了影子，在门口学她的姿势走路，还差点扭了腰，眼看这回大公鸡又冲过来，她眼疾手快打开屋门。
“今天是咋了没吃饱，看来晚上得多加点糠”靠在门上拍着胸脯喘气。
走远的小渔，并没有听到那些话，她要是听到了，也只会想，“没错我就是条鱼，而且还比一般鱼稀有，是名副其实的美人鱼”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在水底遨游畅快的很，怎么就醒来成了人类。
她试了几次跳到水里，不光变不回原形，还被娘怀疑是不是冲着谁了，又是立筷子又是立鸡蛋的。
说到一个被水淹死的远房亲戚名字时，筷子嗖的一下真的立住了，那一幕给她带来巨大冲击，现在想起来还是浑身鸡皮疙瘩，脊背发凉，娘又是给她枕头底下放菜刀，放剪子，路口烧纸烧了一周，说是终于送走。
经过这一顿折腾，她也就断了离开的念头，既然变不回去，就随其自然吧，况且爹娘对她很好，她也舍不得，就一直待到现在。
想到过去，感觉周围的风吹的更大，冬天的风就像带了刀似的，刮的脸生疼，她两边脸被吹的红成一坨，就像那猴屁股，她把脖子缩到领子里，猫着腰往前走，遇到雪厚的地方，就出溜着往前滑。
“大娘，溜达啊”遇见相熟的，她停下来主动打招呼。
“嗯”路过的大娘，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加快脚步往家走，那架势像是躲着什么似的。
小渔以为她有什么急事回家，就没在意，继续乐呵呵踢着雪球往前走。
冬天正是农闲时节，家家户户也不用干活，雪天放电影的过不来，大家闲来无事，就三三两两聚在门口唠嗑，也没什么具体话唠，就是东家长李家短的，谁家又生孩子了，谁家男人搞破鞋了，谁家婆媳大战了，谁家多赚几个工分啥的。
她向来不爱凑热闹，刚想路过就听到自己娘名字。
“听说了没，老宋家的小闺女又被拒了，秀芬（小渔娘）也是可怜，豁出老脸南北二堡子保媒拉纤的都找遍，家里那点鸡蛋也都用这事上，还是没着落，好好的鸡蛋扔水里还能听个响，这下全打水漂，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喽，再新鲜的白菜，过时间也是烂白菜，说不定就烂家里”
狗蛋妈话刚出口，抬头就看到小渔正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越是这样越看的她发毛，赶紧闭上嘴，还冲着身旁人疯狂眨眼，在身后轻微摆手“别再说了”
只可惜，向来爱扯老婆舌的大军娘，还以为狗蛋妈是被冻的才眨眼，秉着不在背后嚼舌根不舒服斯基，真有可能掉块肉的原则，继续在背后说闲话，而且怕是担心风大让人听不清，还扯着嗓子喊。
“谁好人家能要那丫头，从出生就没哭过一声，天下哪有这样的孩子，说不定是怪物，上辈子老宋家做坏事，这辈子来报复的，不然咋刚生不久，她家老爷子就没了，说不定就是她给克没的，老宋家两口子习惯了命硬，一般的旁人可受不了，说不定将来会克夫，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娶啊”
大军妈嚼起老婆舌来，劲儿劲儿的，不光唾沫横飞，手脚也跟着动，自己说不过瘾，还推身旁的人一起说闲话。
眼看小渔脸色越来越暗，狗蛋妈忍不住开口。
“闭嘴吧，过好自己日子得了，管别人家闲事干啥，能多点收成还是咋的，再说了，小渔那姑娘长的多标致，比那画报上的人都好看，尤其那双眼睛特勾人，想娶的人多的是”
狗蛋妈推了一下大军妈。
“还有别再说克这克那的，咱们是新社会，旧社会那些老理儿就别提，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现在可都宣传什么唯它还是唯啥主义来着，瞧我这脑袋，广播上听了一嘴，咋关键时刻，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
大军妈用两手拍脑袋，就要秃噜出来的话想不起来，整个人抓心挠肝的。
“婶子，是唯物主义”小渔忍不住淡淡开口。
“你知道的还挺多，认字吗，就在这装有文化，一个屯子住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啊，你一抬腿能拉几个羊粪蛋儿，咱都知道，哈哈哈”
大军妈还以为是身旁的二建家那口子说话，还张嘴大笑笑话人，笑着笑着回过味来，那不是二建家的声儿。
二建家说话跟上了发条似的又粗又冲，刚刚的声音轻柔跟没吃饱饭似的，在七八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缓缓转过身，彻底笑不出来。
眼前不光有小渔，还有拎着一桶刚腌好酸菜，回家正好路过的小渔娘。
“臭三八，镇里让你吃饱饭，不是让你在背后扯老婆舌的，今儿还扯我们家头上了，看老娘不撕烂你那掏粪的嘴，臭味这么大，刚吃屎回来吧，你自己刷不干净，咱就帮你刷刷“
小渔娘放下酸菜桶，把姑娘拉到一旁，生怕推搡过程中碰到她。
“有娘在呢，没人敢说你不是”
大军妈见形势不好就要跑，可刚跑两步就被揪住长辫子。
“让你跑，刚才背后说坏话不是一套一套的，现在咋哑巴了，再说啊我就在这听着”
大军妈动弹不得，只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