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
戏楼招牌叫牡丹亭,唱的招牌戏自然也是《牡丹亭》,讲的是一场人鬼相恋的爱情,官家千金杜丽娘与寒门书生柳梦梅梦中相恋,相思成疾而死,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最后起死回生,终于与柳梦梅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洵进门时,台上的戏正唱到柳梦梅与杜丽娘于牡丹亭畔的芍药栏边幽会。
那扮作书生柳梦梅的俊秀伶人,面施粉墨,月白水袖,凝气念吟,胜过女子的曼体柔音竟将那扮作杜丽娘的花旦都给比下去。
不愧是牡丹亭戏楼多年的当家台柱子。
秦洵心下赞了一句,靠在戏楼内一根屋柱上,并不寻座,或者说是寻不着座。长安第一戏楼的名号响亮,再加上这场是牡丹亭当家小生余容上台,楼上楼下大堂包厢,座无虚席。
秦洵望着台上扮柳梦梅唱着戏的伶人余容,有心顺着他时而秋波暗送处望去,不费力便找着了今日坐在僻静处的晋阳王殷子衿。
殷子衿坐在一桌两椅的其中一把椅子上,柔软青衫随着闲散坐姿垂角曳地,身旁木桌上两杯冒着热雾的清茶,一杯在他自己手边,另一杯则好似供予的空椅等待之人。
他面色平静,眸中却含愉盈笑,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伶人唱念演绎故事,或者说,是聚精会神望着那眉目清丽的牡丹亭当家小生。
戏楼里光线较暗,仅戏台边以多座灯盏照明,使其成为整个戏楼里的最明亮处,殷子衿坐的这僻静处却因靠窗,比戏楼中心位置的座位要亮堂些,初秋的午后日光从半掩的窗间丝丝缕缕探入,在木桌上映射下窗棂的投影。
忽而光线一暗,殷子衿余光里鲜红的衣袂一晃,来人从身后走近,不打招呼地在他这张木桌靠窗那一边的空椅坐下,并将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两杯茶中间。
“王叔这是在等我?”秦洵挑眉望着自己手边茶杯,茶杯上空腾着新斟热水裹挟茶香的袅袅清雾。
“不然你以为,这会儿牡丹亭里还能余个空位?”殷子衿兀自注视着台上的小生,话音中含着笑意。
秦洵笑道:“那小侄便安心坐了,方还担心是我自作多情。”
“你哪里会自作多情,倒是会勾得旁人多情罢了。”殷子衿不见外地张开桌上的蜜饯袋口,从中拈了一粒出来扔入口中,含混不清地笑道,“怎么,郭家小姐美貌温婉,小洵与她很谈得来?”
“我就知道,王叔是瞧见我了。”
方才见着殷子衿下了马车进戏楼之前,状似无意地往他与郭薇交谈的方向望来一眼,否则秦洵也不会真这么自作多情地认为殷子衿身边这空位是留与自己的。
“所以好好想想要怎么贿赂我,让我不告诉你的情郎哥哥。”
“我这不就是在贿赂王叔吗?”秦洵露出个惊讶的神情,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包蜜饯。
“你王叔就值一包蜜饯?”殷子衿笑哼一声,手上却又拈了颗蜜饯入口。
秦洵一手撑上木桌托住腮,学着他的调侃语气道:“那有什么办法,小侄愚钝,又不知有何能比柳梦梅更合王叔心意的了。”
此“柳梦梅”自然非真柳梦梅,而是指戏台上那扮作柳梦梅的小生余容。
话音刚落,秦洵脑门上便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板栗,他捂住脑门撒娇地呼痛。
殷子衿理了理青袂:“真是长本事了,会消遣你王叔了。”
秦洵哼哼着往脑门上揉了几揉,伸了伸胳膊和长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你这小子从小就这样,每每爱跟着我来此,实际却不爱听戏,听不了几句便犯乏。”
秦洵叫屈:“今日真不是听戏犯乏,我天初明便起来了,还应付了一趟那位,累得要死,王叔你看。”
他回府换衣时给脖颈上的伤口重新涂了自己调配的药膏,裹上了两圈薄布,挑的这件红衣是包颈的衣领,堪堪遮挡伤处。此刻他将衣领剥下几分,露出脖颈上缠了两圈的白色布条,很有些小孩子家向长辈委屈撒娇的意味。
殷子衿瞧上一眼,果然调笑的神色隐去,眸中露出心疼。
“那位还真是老样子。”
秦洵讨得了晋阳王叔心疼,满意地弯了弯眸,将衣领复又拢好:“他可不就是老样子。”
“那你待如何,今后打算学我吗?”学他这样不领官职游手好闲,叫那位眼不见心不烦,混吃等死明哲保身吗?
“吟得青玉案,弄得紫罗囊,要让我自己看啊,我是真想学王叔,往后还能跟王叔和余容公子做个玩伴,潇洒快活,多惬意。”
“然?”
“然,看齐璟如何吧。”秦洵笑了一笑,“这么多年我观齐璟,他似乎……也不,应该说就是,他就是很想要坐上那个位子,我总归是想在他身边陪一陪的。”
“两个兔崽子。”殷子衿笑骂一句,随即又叹,“年轻多好啊,有这样的野心和锐气。”而自己都已过而立了,人一上年纪,便会逐渐趋于平淡。
不过自己的话,或许是尚年少时就已被迫安于平淡了。
秦洵在平州的几年,私下里是与这个相交甚笃的晋阳王叔有书信往来的,这事连齐璟也不曾知晓。
秦洵并不是一开始就发觉自己对齐璟的心思属于情爱,在秦洵尚且理不清感情的那段日子里,他隐约觉得能从晋阳王叔这里得以解惑。
晋阳王叔与牡丹亭伶人余容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愫,当初尚年幼的秦洵已经能凭着敏锐的直觉模模糊糊摸着些头绪。
所以第一个知晓秦洵心思的人,便是比秦洵自己都要先看透他的晋阳王殷子衿。
而殷子衿既未因自身情况就鼓励尚在迷茫中的小少年往这条道上行,也不因顾忌世俗而有意遏制这孩子萌生出的心思,回信中只轻飘飘道了二字。
“自便。”
瞧着字都能自行想象出这青衫郡王一贯的洒然口吻,看似说了等于没说的两个字,却叫秦洵豁然开朗。
纷尘俗世,顺其自然,情爱这件事,本就是该让人愉快的,若因此郁郁苦痛,这便称不得是爱了。
想通之后,秦洵便也能坦然搂着齐璟的脖子笑言:“人生苦短,碰到个欢喜的人就很不容易了,还要纠结他是男是女,那多累人。”
“兔崽子。”殷子衿忽又笑骂。
“王叔做什么又骂我一句?”秦洵好笑又委屈。
殷子衿轻哼:“一开始觉得你与归城爱跟在我身边是真欢喜跟着我听戏,后来才发现,你不过就是借机黏着归城,至于归城……”已过而立的俊朗郡王小孩闹性子般,一口含进三颗蜜饯鼓着腮帮子咀嚼。
他睨着秦洵抓心挠肝等他后句的神色,总算将口中蜜饯咽下喉去,懒懒开口:“你离长安之后,那小子也不高兴陪我听戏了,每每又余我自个儿。”
殷子衿此言不假,秦洵不知齐璟作何想法,他自己的确是对戏曲不甚感兴趣,爱与齐璟一道黏着晋阳王叔出门,不过是这种时候才能甩开往常二人身后寸步不离的宫人家仆们,能肆无忌惮地同齐璟亲昵玩闹。
秦洵忽然记起,严格说起来他第一回轻薄齐璟,似乎便是在当初随晋阳王叔听戏的时候,在他们尚且懵懵懂懂的孩童时期。
下学路遇那回因母亲林初提前叮嘱回家温习,秦洵被家仆阻拦,未能如愿跟着去戏楼,他那日一直念念叨叨很不高兴,齐璟见不得他不开心,几日后便主动带其去戏楼门口候着晋阳王。
秦洵得顺了心意,高高兴兴地挽着齐璟的胳膊,跟在一袭青衫的年轻王叔身后,第一回踏入戏楼这样的场所。
彼时余容还不是牡丹亭的台柱子,戏台上唱演的那出戏,说起来也是有些不适合孩童观赏,乃是一风流公子与羞矜姑娘的风月之事。
秦洵抱着王叔买来哄他们两个小孩子的蜜饯,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起先并未注意戏台上唱念的内容。
也是好巧不巧,恰在他心血来潮听一听戏时,戏台上的情景便是风流公子执一把花哨折扇,往那柳腰秀容的姑娘脸颊上偷了个香,姑娘惊呼一声,羞涩地以帕遮面,娇嗔道“登徒子”。
秦洵好奇地扯扯晋阳王叔轻软的衣袂:“王叔王叔,什么叫登徒子?”
“就是男女之间举止不得体的人。”殷子衿随口告知。
“举止不得体的人是什么样的?”
殷子衿挑眉:“就是好色轻浮之徒。”
“什么叫好色轻浮之徒?”
“就是……”殷子衿自己没养过孩子,也不知怎么应付求知孩子的刨根问底,略一寻思,尝试着具体解释,“看见刚刚台上唱的戏没有?就是像那样,看人家模样长得好看,往人家脸颊上偷了个香,就叫登徒子。”
他说完自己还回嚼了一番,自认算是给孩子解释得不错,方舒一舒气,便见这漂亮的小男孩歪着小脑袋认真琢磨片刻,竟转过头去,嘟着吃蜜饯时沾上糖蜜的小嘴,往身旁那沉静温笑的三皇子脸颊上亲了一口。
殷子衿差点一口茶呛进嗓子眼,小齐璟也愣住了。
小秦洵亮晶晶的蓝眸里殷殷期盼,求表扬一般又问:“王叔王叔,是像这样吗?齐璟长得好看,我亲了齐璟,我这样可以叫登徒子了吗?”
殷子衿抚了抚额,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吞下去:“小洵,那、那个,登徒子并不是什么好词……”
“为什么不是好词?刚刚台上那个登徒子,亲了那个好看的姐姐,姐姐就很喜欢他呀!我看过书里说‘食色性也’,台上那个姐姐好看,那个登徒子就好姐姐的色,齐璟也好看,我也好齐璟的色呀!”
殷子衿:“……”
齐璟:“……”
小秦洵忽然紧张地转过去攥紧齐璟的胳膊:“是不是齐璟你不喜欢我?因为那个姐姐喜欢那个登徒子,所以他是好登徒子,你不喜欢我,所以我是坏登徒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说着便瘪着小嘴要哭的模样,殷子衿没哄过小孩子哭闹,一时无措。
齐璟却是对付秦洵很有一套,赶在他眼泪掉下来前忙伸胳膊将他搂进怀里,轻车熟路地拍着他的背出言哄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最喜欢阿洵了。”
“那为什么阿洵是坏登徒子?”小孩子有些不依不饶。
齐璟与殷子衿对视一眼,殷子衿连忙喝茶堵嘴装没听见,生怕自己再一个不小心说错什么话又将小娃娃惹哭,不厚道地撂挑子给七岁的小皇子。
齐璟无奈,只得拖长着声音边说边想:“不是,阿洵不是坏登徒子,是……是因为……”他说话间随着嘴巴开合扯动了脸颊,忽觉脸颊上方才被他亲过之处有些黏住的感觉,福至心灵,“因为你亲我的时候把你嘴上沾的糖蜜蹭上我脸了,台上的登徒子可没有蹭糖蜜到那个姐姐的脸上。”
殷子衿茶杯掩口假作听戏,却斜着目观察着两个小娃娃,忽又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秦洵认真地睁大眼盯着齐璟的脸半晌,忽然又搂住齐璟的脖子,伸出小舌尖将齐璟脸上沾的那一小块糖蜜舔了去,道:“现在阿洵是好登徒子了!”
齐璟脸上噌地红了个透,殷子衿终于没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
他按着两个孩子的头一个劲催他们吃蜜饯,心道往后带小崽子出来听戏定要提前探好今日唱的什么,小小年纪,可不能叫他们跟在自己身边时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
偏偏这秦家孩子十分难缠。
小秦洵挣扎着拨开晋阳王叔的手,不乐意道:“齐璟还没有亲我!”
殷子衿大惊:“你怎么还要他亲你!”
“因为先生教过,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我亲了齐璟,齐璟不亲回来,此非礼也!”懵懂的漂亮孩子理直气壮。
是非礼也,你这小登徒子现在就是在非礼啊!你到底是哪个先生教出来的!
若非秦洵小脸上一本正经,殷子衿几乎要怀疑这六岁的小娃娃是故意的。
天真有时也是种麻烦事。
而温静的小皇子以拳抵口思索片刻,竟是觉得有理,回抱住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略带羞涩地也往他脸蛋上轻轻碰了一下唇。
现在的小豆丁们都怎么回事!
罢了,不管了。殷子衿权当自己瞎了。
好在那时候不多时后,那日闲着不唱戏的余容来此陪同,说了些旁的趣话,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吸引转移开。
秦洵托着腮愈发倦乏,在他将睡不睡的时候,今日台上这出牡丹亭总算唱罢,殷子衿目送着那月白衣衫的小生身影没入后台。
四周有观客离场,些微喧闹,将秦洵吵回了些精神,他笑道:“后来王叔似乎每每爱听这出牡丹亭。”
“是他爱唱这出牡丹亭。”
“那王叔爱听什么?”
“他唱什么我听什么。”殷子衿垂下头来饮了口茶,微笑平和。
从前尚且是个名不见经不传小伶人时的余容还唤作芍药,是个被戏楼老板从芍药丛里捡回来养大的弃婴,顺道便培养他唱戏。
芍药天资不错,学戏也很刻苦,有时唱不好,便倔强地在后院练唱到半夜,于是在十五岁年纪,在一片白芍药丛边练唱的夜晚,便结识了刚听完晚场戏与老板后院闲逛的殷子衿。
那位时年刚及弱冠的年轻郡王青衫落拓,言笑风趣,轻软拂动的衣袂是伶人芍药十五年浑浑而过的软红十丈里,闯入过的最明朗的光景。
余容这名字是殷子衿改的,是芍药花的别称,与旧名意味上并无差别,却因殷子衿道“芍药”一名对男子而言过于靡丽,余容便欣然受了他替自己改名。
扮作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使得这清丽的少年伶人名声大噪,余容亦独独爱唱牡丹亭,殷子衿问其缘由,他便清然笑道当日与王爷相识于芍药丛边,多像这牡丹亭畔芍药栏边的倾心思慕,他后来想起,常常恍惚以为是夜里梦幻,生怕只是一场迷惑人的南柯美梦,殷子衿闻言爱怜地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
余容在后台卸了面上的粉墨妆容,依旧着那一身月白衣衫翩翩而来,秦洵见状笑了笑,散漫地伸了个懒腰后起身,对殷子衿道:“王叔,那我就识相些了。”
走近的余容闻言笑道:“许久不见,微之公子不留下一道用晚膳吗?”
秦洵摆摆手:“改日改日,今日不打扰你们。”他拎起买给外祖父的紫砂茶具包裹,临走前不忘调侃一句,“青青子衿,悠悠尔心,我在这待了大半出戏的时辰,戏是没听多少,眉来眼去倒是叫我看了个够。”
随即在殷子衿今日最后一句“小兔崽子”的笑骂里,笑眯眯地顺在几个同样离场的观客身影间出了戏楼去。
“日子过得可真快,想想我第一回见微之公子时他还是个稚儿,与三殿下一道跟在王爷身边,灵气得很,转眼也是翩翩少年郎了。”余容在秦洵走后空出的椅子坐下,给殷子衿饮了过半的茶盏中又斟满茶水。
“是啊,转眼你我结伴也有十年了,阿容可有腻烦我?”殷子衿端起他替自己斟满的茶,却是递过去喂了他一口。
“王爷这叫什么话。”余容顺从地饮了口茶,闻言似是想着什么,“话说回来,微之公子与三殿下,他二人如今可还……融洽?”
殷子衿笑道:“哪里会不融洽,小年轻的,可不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余容便也露了笑:“如此我便安心了,他二人自小亲近,然当初给你我来信道有分桃之意时,却也叫我讶异一番,左右人生在世,过得欢喜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