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揽士
“听了。”齐璟笑起来, “在说田书彦与昭合不是?”
秦洵与田书彦一晤还是下午的事了。
今日中午二人在御书馆宿房小谈审职调官一事,秦洵又央着齐璟替他打掩护,逃了下午半日的学出门去会田书彦, 早在放榜那日就放过话“最后一次容你逃学”的齐璟, 到底架不住他撒娇,很没原则地改了口:“那今日就是春末考核前最后一次容你逃学。”
秦洵满口答应,心情很好地亲亲他掌心。
临行齐璟揽着他的肩轻拍两下, 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田书彦不会很难说动”, 示意他不必太费心, 秦洵心下琢磨不会是齐璟怕他搞不定所以提前替他通过路子了吧, 但赶着时辰出门, 他当时也没多问。
这阵子他让宫外的暗卫眼线盯了田书彦不少动作,新晋文举状元郎, 即便尚未拜官,他在长安城暂住的那户院落也已被人踏破了门槛, 甚至不少人都看出皇帝这是有意给昭合公主招他为婿,贺喜时话里话外都在预先祝贺他这位未来驸马爷了。
田书彦人逢喜事,自然乐得与这些未来的官场同僚们交际,家里的、外头的应酬都不缺他身影, 一喝上头,多少会说些从前不敢轻易出口的放肆话。
比如他在广陵学馆的先生奚广陵。
秦洵出宫时, 正好遇上从别路往宫门处来、似乎同样打算出宫的合一道长,秦洵憋住了没将状似赶人的“道长怎么还没回江南”说出口, 倒是合一“噗嗤”笑了声, 主动跟他说:“今早来与陛下辞行,这回是真辞行,明日便要启程回江南。陛下留了顿午膳, 这才刚要出宫去。”
秦洵笑道:“道长一路顺风,这两年陵王大概不再下江南了,不过等两年后他二十弱冠,也是要去封地督巡一趟的,后会有期。”
合一颔首:“后会有期。”
二人去往宫门是同路的,秦洵不免要提及此趟出宫的目的,提起田书彦,合一道长不由叹气:“那学生在广陵学馆时品行便有些异样,因着家贫,在钱财书物上多有……不妥,广陵不忍心在人前拂他脸面,私下里多番劝导,没想到这
般照拂还是让他记恨在心,如今到了长安出人头地,竟……”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合一道长与广陵先生皆是心性柔软之人,就算是私下里也很少拿重话评人,方才一番话中斟酌着只拈了“异样”、“不妥”的措辞来说道,秦洵却自行将他言下之意补出个七七八八。
说白了田书彦的情况大概就是“家贫,无从致书以观”,只不过人家自述这句话的名士是堂堂正正“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田书彦则走上了偷盗的歪路,事多了没有不露马脚的时候,想必田书彦被人发现的小偷小摸之事不在少数。
广陵先生好心给他脸面,从不在人前教训他,都是私底下苦口婆心劝诫,谁知有一种人就是明明干着不要脸的事,偏偏还死命维护自己那点脆弱可怜的自尊心,广陵先生好心提点却令其深感自尊受犯,故而心中积怨。
自从田书彦摇身一变文举状元郎,这阵子从他口中没少吐出关乎先生奚广陵的腌臜话,正好长安朝堂也有过去看不惯奚广陵的旧同僚,小酒一喝秽语一出,跟田书彦那叫一个相见恨晚,很快凑到了一堆。
秦洵轻嗤:“怕是也还记恨着上回偷我荷包被逮住的事,道长,他认得你吧?”
“贫道常去广陵学馆拜访,学生大多都见贫道面熟。他知晓是贫道捉住的他,也知晓贫道当日看见了他的面容。”合一颇有无奈之色,“或许他以为,后来被广陵那般责备,是贫道向广陵告了他一状吧。”
其实合一道长哪里有多嘴告状的喜好,不过是那田书彦在广陵一带才名尚可,盗名也尚可,当时围一圈凑热闹的看客里有人辨得出他,之后事情会传到奚广陵耳朵里也不足为奇。
但田书彦与朝堂中人毕竟对道门弟子心有顾忌,何况这阵子合一道长本人还在京城,田书彦不敢多说合一道长什么,也没那个胆量初来乍到就招惹出身世家的秦洵,这便将怨愤悉数归到如今已奈何不了他的奚广陵头上。
合一轻叹:“曾经贫道还不大理解广陵,他与贫道这样的清修弟子不同,他年少成名,十五拜官,即便寻溯到前朝,试问又有
谁人是十五便任上州知府的少年才子?广陵生来就该长安冠盖,锋芒逼人,怎就舍得年纪轻轻说辞就辞了。但是这些年,贫道几番入京探望家师,也就涉过朝堂交际,真就觉得,广陵的确不适合这里,他太干净了。”
保持干净,便难在污沼中生存,沾染尘泥,又非竹化之仙所愿,清隐才是最好的归宿。
宫门已近,秦洵淡淡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合一笑出来:“难得听你这么说谁的好话。”
“广陵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我尊敬他。”
即便长大后诸多想法与仁善怜世的启蒙先生背道而驰,秦洵总归是打心底里尊敬这位懵懂时期的引路人。
秦洵与合一道长在出宫门后作别,分上了两辆不同的马车。
秦洵没去田书彦的住处,而是午饭前差人送信约了田书彦茶楼一聚,他料着田书彦必定赴会。
就算不是给世家公子脸面,田状元郎也会顾忌着偷荷包一事的把柄,生怕自己不赴会,秦洵就以此要挟他。
秦洵想过,若非凭田书彦的本事动不了自己,田状元郎如今怕是连灭口的心思都有。
人就是这样,许多人年岁愈长后都不愿再与旧时熟人往来,尤以打拼出头飞黄腾达的为最,有时并非不念旧情,并非翅膀硬了忘本,而是他们不愿意再面对当初那段日子里,被旧时熟人看入眼中的或平凡或挣扎着的自己。
那些旧友故人们见证过自己碌碌无为乃至狼狈不堪的过去,他们看过你出糗,看过你颓然,看过你卑微,每每四目相对,都要强迫自己记得愈深,都在提醒着无论你现今如何光鲜亮丽,曾经你都用过那样不堪的面目示人,犹如困人的梦魇。
秦洵不屑于小肚鸡肠到继续用那点被偷荷包的琐碎要挟人,他不打算再跟田书彦提起此事,再怎么不喜此人,他也没必要非得当面给人没脸。
茶楼是之前问了交际颇广的长兄,随便选的一家,优势在于茶楼的掌柜跟秦淮相熟,口风紧,真出个什么意外多少能帮着打打掩护。
秦洵约田书彦见面本就不为好生吃喝,约在午
膳过去不久的时辰,不论是他还是田书彦,腹中都没那么多空隙再填食物,叫壶茶喝喝不至于让场面太过拘谨便罢。
秦洵赴会喜欢踩点到,田书彦也很准时,二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茶楼里预订好的雅间,秦洵对着店小二递来的菜单大致一扫,递去对面给田书彦:“今日我请,田公子点吧,若嫌喝茶无趣,这家茶楼里几样茶点也还不错,不必跟我客气。”
田书彦真没跟他客气,接过菜单点了壶茶楼的招牌龙井,在这家茶楼的菜单上不是最贵也不算便宜,茶点估摸着两个人的食量点了三个品种,一切把握在一个合适的限度里,不会让自己显露贪相,也不会是忐忑怯场的模样。
自去年秋时举子入京,住了长安帝都几个月,田书彦很快学会了如何在官场中恰到好处地交际。
秦洵不跟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田书彦显然有些诧异他的直白,刚开始还端了些清高书生的架子,“吾”啊“汝”地引经据典表示不涉党争,被秦洵毫不客气一句:“我不喜欢文绉绉这套,此处仅你我二人,说话随意些。”
田书彦没端着多久,交谈间便被他带得再文不起来。
“你我”的称谓其实才是寻常交谈间最普遍的,只不过有时顾及身份,若是与对方不甚相熟,称谓上还是得正式些,尤其较常人更为讲究的文人书生们,他们在与陌生人交谈时常常爱用书面语。
秦洵这人散漫惯了,除了在必要时会用上“吾”、“汝”、“尔”等文绉绉的书面称呼,再不济是江湖味浓重些的“在下”、“阁下”,大多数时候他说话都是你呀我的。
要说齐璟,过去秦洵见着的也就是他对手下人正经命令时,或是待年纪相仿却不甚相熟的朝臣,他会用客套的书面称呼,其他时候他倒也不多在意,毕竟需要他特别注重礼节的人,比方说他父皇啊师长啊老臣啊,他对对方总有个尊称,自称“儿臣”、“学生”、“晚辈”就足以应付。
哦对了,自他受封陵亲王后,他面对原先会自称“吾”的那些人,已经改为自称“本王”了。
不知齐璟现在在做什么,
中午挤一张单人床午休确实有点伸不开腿脚,睡得不大舒服,秦洵跟齐璟谁都没睡好,这时辰应是已经开始下午听学,齐璟平常那么认真听学的人,午休没养好精神可会犯困?若是他余光瞥见空空的邻桌,可会分神想一想逃学出来揽士的阿洵?就像阿洵此刻在分神想他一样。
咦?分神了?
秦洵神游着神游着,居然在神游中自己提醒自己回了神,好在对面的田书彦尚在咀嚼他给的提议,蹙眉思忖,并没有注意到转着空茶杯的秦三公子兀自神游了一大圈回来。
来之前齐璟说田书彦不会很难搞,虽然秦洵还不知齐璟为何会下这样的定论,但就他与田书彦一番交谈来看,此人确实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但奇怪点在于,从头到尾他就没提过洛王党与昭合公主的事。
秦洵本还琢磨着田书彦往后身为昭合公主的驸马爷,却投身陵王党,恐怕多有不便,还打算谈至中途好好与田书彦提一提此事,不想对方自始至终似乎很避忌这个话题,最开始坚持的仅仅是不涉亲王党争,秦洵便识趣地没有多问。
秦洵并不相信田书彦会不涉亲王党争,众所周知,想要在朝堂中爬到高位,多少要与皇室某方势力结党,倘若保持中立,除非是像燕左相那样功勋卓越的开国老臣,否则绝无可能高官厚禄。
毕竟在朝堂之中,总有需要上位者有心提携的时候,你若不归他麾下,人家凭什么给你好处说你好话。指望皇帝?他坐这把龙椅几十年,见过的才子谋士不胜枚举,每日忙着平衡权臣势力就够他焦头烂额,又凭什么高看一眼新入朝的毛头小生。
而田书彦此人,显然不会甘心只领个小官职,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么点温饱俸禄,他有往上爬的野心,秦洵看中的就是他这份野心。
田书彦是个小人,小人给点甜头吃就会唯命是从,或许不讲情义,但对利益绝无抵抗力。
刚好,齐璟和秦洵的手里有足够诱惑他的利益。
近日审职调官一事尘埃落定,殿试举子的官职分配都已放出名单,除了文武前三的状元、榜眼、探花,共六人,其余并不留任长安朝堂,而是
下调各州,而各州调任入京的官员也在近日陆续做好交接,动作快的已然动身离乡,赶赴京城。
连一直让皇帝举棋不定的楚胜雄,都已最终确定令其入皇内院任中丞,官品不高,也就与楚胜雄原先的平州郡令同品,却是一跃成为了所谓的“皇帝内臣”。
而放榜时风光无限的文举状元郎田书彦,却领到了御史台中的官职,官品尚可,却偏偏是御史台,往后若无出彩又不得提携,恐怕就得在这个当今大齐形同虚设的机构里混混度日。
怪不得审职调官出结果后,去踏田书彦门槛的人数骤然大减,还会去拜访他的基本只是看他很大可能成为昭合公主的驸马爷。
这么一来,秦洵又想不通,昭合公主毕竟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皇帝既然有心把她许给田书彦,那把田书彦放在这么个尴尬的位置上,就算昭合公主和田书彦自己不说,皇后跟曲家难道会容易打发?
齐璟背上的药膏已经晾干了,秦洵捞过之前丢在手边的衣裳给他披上,齐璟边拢衣襟,边朝门外唤晚膳。
两人年少贪欢,齐璟下学、秦洵回宫,进房就迫不及待欢好一场,晚膳都还没吃。
晚膳上桌,齐璟分了双筷子给秦洵,告诉他:“昭合近日与武举状元一同游春。”
秦洵诧异得接筷子的手都顿在半空:“这又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文举状元郎新戴上的那顶官帽……有点儿绿?”
秦洵和齐璟其实都没亲眼见着当日殿试究竟是何光景,知道的不过是探子消息说皇帝殿前亲试时身边带了昭合公主,反正自殿试放榜后,“文举状元将为昭合公主驸马”一事在长安城几近板上钉钉,官场里几乎个个都在贺喜田书彦将要迎娶公主做驸马爷了,怎么一朝变天,素来深居简出不爱露面的昭合公主,竟与人家武举状元游春去了?
齐璟给他夹菜进碗:“齐孟宣身后的兵权不足。”
这倒是在理,古来兵权才是重中之重,洛王齐瑄并母族曲氏总在齐璟这里吃瘪,主要原因便在于兵权上缺了底气。
而当今大齐手握重兵的武臣,又基本都是陵王一党,洛王党挖不动墙角,
只得从其他武将中招揽,此番正好趁着殿试年岁的好时机,将新晋武举状元收归麾下,总是不亏的。
皇帝当然是拉不下脸出尔反尔,鬼知道到底是曲家的谁逼着不爱迈出闺房门的昭合公主去与武举状元游了春,总之如此招摇地来一出,这昭合公主驸马的人选,不换也得换。
怪不得田书彦那么避讳提到此事,也怪不得皇帝顺手就将田书彦扔进御史台,八成早前将他提上状元位,就是为了让他够格娶昭合而已。
秦洵喂了一口菜给齐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那么笃定地告诉他田书彦不会很难搞。
毕竟田书彦想要在长安朝堂里得上位者提携出人头地,就必须在洛王齐瑄与陵王齐璟两方择一归顺,既然已被洛王党用这般不给脸面的方式抛弃,那他一气之下归入陵王党自是顺理成章。
齐璟闭口咀嚼着菜,“嗯”了一声。
“那你不告诉我。”秦洵嘀咕着给自己夹菜吃。
秦洵住在宫里时,自己的暗卫和探子并不好使,皇宫毕竟是皇宫,宫禁森严,他的暗卫们进出皇宫打探或递送消息都很费事,再者,他的一队暗卫是父母配给他的,保护他自然忠心,却也很难做到全然替他一人保密,至少在一些敏感事情上,他们生怕小主子乱来,会私下汇报给秦洵的父母,秦洵压根阻拦不住。
有些需要瞒着父母的小动作,秦洵不好吩咐暗卫,以前还能奴役秦申小朋友私下替他做事,如今秦申入了太学武苑,秦洵也不好频频打扰小孩子认真学习。
所以秦洵秉着“齐璟的就是我的”原则,使唤起齐璟的下属毫不客气。
但很多时候,一手消息是先到齐璟手上,秦洵大多是听齐璟转述,至于什么告诉他什么不告诉他,什么第一时间告诉他什么隔几日再告诉他,也就都被齐璟一手掌控着。
秦洵忿忿扒着碗里的米饭。
齐璟却笑了:“早些告诉你,你不就没乐子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