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生辰
天已经黑透了, 但皇宫宴场宫灯明亮,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今日生辰宴来了文武前十的新面孔, 秦洵明显感觉到已经疲于应付熟面孔的朝官们活跃不少, 连随父兄来此赴宴的妙龄少女们,有的都已经将注意力从见腻了的官家子弟身上移去初来乍到的年轻举子身上,玩得好的小姐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面带娇羞地打量起二十人中有无品貌不错的俏郎君, 不时低声交谈。
大多都是家门不算很高的官家小姐, 掂量着就算嫁得亲王皇子或世家子弟, 凭自己的出身也没多少说话余地, 倒不如挑这些刚出仕的新官,若是自己眼光毒些运气好些, 挑中个争气的夫君,指不定熬个十年二十年, 就能从小家碧玉摇身一变丞相夫人将军夫人了。
齐璟和秦洵是寿星,都已被宾客敬了不少酒,秦洵酒量浅,即便齐璟有心照拂给他代了不少杯酒, 他还是喝得微醺,好在脑子还算清醒说话还算利索, 不至于找不着北。
秦洵两颊泛上酡红,酒意上头不再顾忌什么外人面前不能跟齐璟没分寸, 整个人都窝进了齐璟怀里, 笑眯眯道:“春天……就是求偶的季节!你看那些姑娘们,肯定有人想从新举子里挑夫君,我……就不用!我有!我有夫君——唔唔。”
嘴被齐璟捂住, 秦洵扒住齐璟捂他嘴的这只手,一双湿润的眼无辜地朝齐璟眨啊眨。
齐璟无奈:“小声点,别这么嚷嚷。”
倒不是不敢让秦洵嚷自己是他夫君,只是“求偶”什么的字眼,叫人听去未免失礼,好在此刻宴场喧闹,二人这处又因秦洵稍有醉意后齐璟就委婉表示出拒酒意思,这会儿没人靠他们太近,他哄着秦洵:“我放开你,说话轻轻的,听见没?”
秦洵乖巧点头,齐璟拿开捂他嘴的手,顺势就将他双手手腕一并握在自己一掌里,不给他再乱挥爪子。
秦洵挣了两下没挣开,表情委屈,但也消停了,方才答应齐璟说话要轻轻的,他便吹着气音说了句什么,齐璟没听清,哭笑不得:“我没叫你直接不出声了啊。”
他下意识低头凑近
,听见秦洵道:“我说,春天是个好时节,可莫负了这等好春光,该求偶的求偶,该欢愉的欢愉,人生在世几十年,不就年轻时候才有足够的精力尝透清欢至味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跟齐璟说话常常喜欢问“是不是”、“对不对”、“好不好”,其实也不是真在征询齐璟的意见,他知道齐璟一定会附和他,他就是喜欢听齐璟附和他。
每次听到那一把温柔得能拧出水的嗓音无奈又纵容地回自己“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他都像从蜜罐子里挖了一大勺蜜浆冲水饮下,泡得五脏六腑都是齁甜的。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是是是”,秦洵满意地在齐璟怀里换了个姿势,央道:“今日供的有甜酒,滋味不错,再给我几口吧。”
齐璟想了想,罢了,他还没醉太过,甜酒不烈,再给他几口也无妨,生辰嘛,一年就逢这么一次。
齐璟一直用一臂托着秦洵半躺在自己怀里的身子,这下只得松开另一手对怀里人一双手腕的桎梏,不甚放心地把他广袖撩起,看到光洁小臂上并没有起红疹,才捞来案上的甜酒酒盏喂给他喝:“别贪口,觉得不舒服了要跟我说。”
秦洵“嗯嗯”应着,摆出一副十足乖巧的姿态,覆手在齐璟端着酒盏的手上,小口小口抿着盏中酒液,简直像只听话的猫咪在安静伸舌舔喝主人喂来的水。
过了瘾,秦洵自觉止住,示意齐璟往某个方向看:“那就是田书彦。”
“你当日不是没见他模样,怎么就认得那是他?”
“当日合一道长给他解围,我是没见他的脸,但他偷我荷包,他见过我的脸啊。你不知道,我入场就在观察他们举子落座的那块地方,就他看见我一副看见鬼的表情,还老是瞟我,你说,宴场这么多长安官家的莺莺燕燕,他没事老看我一个大男人干嘛?我是很好看,但也不至于同为男人也老是看我吧?当然了,你除外,你不仅看我,你还抱我摸我,整天占我便宜。”
齐璟在他腰侧轻轻拧了一把,心想说话条理还算清晰,看来真的只是小醉,还不用太担心他。
“我猜他十之八
九就是田书彦了,当日没能一睹芳容,今日一看,其实他长得还挺秀气的,就是那种良家书生的相貌,在这么多举子里头,他这相貌算是比较讨姑娘喜欢的类型了。”秦洵拍拍齐璟的手臂,“你看你看,顺着那边两位不知谁家千金的视线,她俩八成就是在看田书彦!”
“让人家看吧,你就别看了。”齐璟把他的脸拨回来,“认认模样便好,你盯他这么久做什么?”
秦洵心知他这是占有欲作祟不定时醋一醋,笑起来:“我不看人家人家也在看我啊,还有别人也看我呢,当然,也看你,对!我看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千金小姐,老是看你!”他说着说着把自己也给说醋了,不高兴地一张手掌罩住齐璟的脸,“挡上挡上,不给看!凭什么给别人看,只有我能看!”
他开始有些闹腾了,齐璟知道他醉酒的后劲在慢慢上头,这时候只能百依百顺地哄,不然小祖宗一个不顺心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
齐璟耐性极好,什么都顺着他的话说,“乖,乖”地安抚住他。
秦洵醉意朦胧地眯着眸,揪住齐璟的衣襟兴师问罪:“我这么多年不在长安看着你,你背着我偷吃过没有?”
齐璟无奈:“我哪敢。”
“那别人塞姑娘给你没有?”
意外地,齐璟沉默了半晌才答:“有。”
齐璟不想骗秦洵,老实交代后看他撇嘴忙又解释:“但我都没要,见都没见,别闹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说都说了,齐璟干脆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给交代清楚,省得秦洵一句一句地问下来越问越气:“其实这种事也不常有,起先有过几次,他们见我推拒就都识了趣,真要说,也就是前年夏初吧,我从江南回来,父皇问我是否要选几个侧妃侍妾,我没要,但几日后父皇往景阳殿新派了几个宫女,实则……”齐璟顿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就是侍妾的意思,但我只让清砚安排她们去做洒扫的活,之后遇上父皇命人收拾一殿给齐瑀离母独居,景阳殿正好人手足够,我就让她们这几个调去了那处空殿,大概今年或是明年,她们就要照料搬进去住的齐瑀了。”
前年夏初,就是齐璟在江南替秦洵收拾断袖传闻烂摊子的那一趟,那时候齐璟才十六,秦洵十五,两人还没为彼此间的暧昧说清楚,秦洵又和楚慎行牵扯出麻烦事,还一副对这些纠葛浑不在意的模样,正是齐璟为自己和秦洵之间的关系最为烦心的时候。
也就是那一次,他初生了放过秦洵的念头,那时候在齐璟的概念里,他觉得他们之间是被自己一厢情愿地硬生生拧到一起的,秦洵压根什么都不懂,一直是在被自己哄骗着,只要自己愿意割舍掉这份偏执,他们之间立马就能断个一干二净。
当然,开诚布公后他知晓秦洵一直都在装傻使坏,这是后话了。
那会儿齐璟虽是有了放过秦洵的念头,但他也没打算把心思往旁人身上移,对于父皇有意给他身边添些“伺候”的人,他抗拒得要命,清砚来书房委婉拿话告诉他陛下赐了几个“贴身宫女”来景阳殿,他身子都没挪,不假思索就让清砚打发她们洒扫去了。
齐璟一五一十给秦洵交代清楚,秦洵心下哼哼着骂皇帝,当老子的自己处处留情就算了,还非得干涉儿子的感情之事。
不过齐璟坦白的态度良好,他是满意的,四周扫视过见没人注意,他飞快地往齐璟下巴上啵了一下。
等到秦淮应付完一圈同僚,得空到这边来看自己弟弟及附赠的便宜弟夫,小闹够了的秦洵已经不胜酒力窝在齐璟怀里睡过去了。
严格来说不完全是不胜酒力,今日本就起得早,又出宫往祈福园一来一回,到了这个时辰再小饮甜酒,倦意自然而然就汩汩上涌,齐璟的怀抱又是极度舒适的,秦洵便不管不顾先小憩一场再说。
春夜与秋夜大不相同,秋夜因将要入冬,夜间总带着比寒冬季节提前降临的凉意,而春将入夏的时节,夜风拂上身依旧残存白日的暖和气,但齐璟还是怕秦洵着凉,让单墨取了件薄披风来,将睡着的秦洵裹住。
生辰宴进行到了这个时候已少人来打扰他们,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人。
秦洵的祖父和外祖父两位老人家难得踏出府门赴宫宴,但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不喜在这种
场合久留,已在不久前告辞离场,贵妃白绛今日抱了才六个月大的小儿子齐琛,林初正在她那里逗弄着大齐最年幼的小皇子,秦镇海作为一家之主,应付一波接一波的贺礼敬酒忙得团团转,秦淮懒散,坑了老实的二弟秦潇留下帮衬父亲,自己避来了这里,在家门备礼之外,私下再送二人一份属于“知交好友”和“亲近长兄”身份的生辰礼。
礼被随侍的单墨接了,齐璟没急着拆,含笑致谢。他知道秦淮送的礼定会合他们心意,就像去年他和秦洵刚成婚时,秦洵半真半假替他跟秦淮要改口费,之后秦淮还真给了,是让秦洵带回来转交到他手上,一看便知上品的一方精巧砚台,齐璟这般时常书字作画的人自是爱不释手。
秦洵动动身子,把脸埋进齐璟怀里继续睡,秦淮和齐璟轻声交谈几句,见自家小辈们在宴场欢闹,正要过去照看,就见一少女袅袅婷婷、目的明显地朝这里来,秦淮忽然就止步不急着走了,有心留下来看齐璟笑话。
少女朝他们盈盈一拜:“王桐见过陵王殿下,见过礼部尚书。”
至于陵王殿下怀中睡着的那一个,见了礼也没法回应吧?
秦淮回礼:“王小姐。”
齐璟:“王小姐免礼。”他看看怀中披风包裹的秦洵,抱歉地朝王桐笑笑,“微之乏累,王小姐海涵。”
王桐哪会不海涵,连声道着“无妨”,看向躺在齐璟怀里的秦洵时,目光不免带上些羡慕之色。
还好,是位男子,还是殿下名义上的“表弟”,要是一位女子得陵王殿下如此呵护,她们这些对陵王殿下有想法的官家小姐们,可不都要嫉妒得银牙暗咬芳心暗碎。
此前各官家姐妹聚在一起,时常会说起打陵王主意的燕相孙女燕芷小姐,说她几次朝宴与陵王搭话都没下文,八成是不得陵王青睐。
原本有燕芷压在上头,旁的家世不如她的官家女们就算打齐璟的主意,都不敢太过张扬正面对上燕芷,眼看燕芷几乎没了戏,其他人胆量就愈发大了,王桐才敢在宫宴这样的场合,在没有兄长陪同引见的情况下,独自主动来找齐璟搭话献好。
王
桐手里捧着两个食盒,不出意外是想放到齐璟这张桌案上的,齐璟瞥了眼闲闲停在一旁的秦淮,看他摆明了有赖着不走凑热闹的意思,也没开口赶人,索性就任他这么看着自己应付外头桃花。
不出所料,王桐稍稍寒暄几句便递上了手中食盒,话中意思是,给陵王殿下和秦三公子的生辰贺礼都是以家门名义献上,她再单独以自己名义送一份不合礼数,但又想表示自己贺生的诚意,便亲手做了两份家常小点,赠与陵王殿下与秦三公子聊表心意。
看戏的秦淮在一旁轻轻挑眉,心想王小姐做事挺得体,就算醉翁之意在齐归城,也没盯准齐归城一个人送,兼顾了跟他同庆生辰的秦微之。
不过,姑娘家是不是都爱烹食送人?秦淮自己也收到过不少姑娘示好的吃食,该推拒的他都推拒,实在推拒不掉的,都被他带回去喂到燕宁远嘴里了。
秦淮本来还不能理解这种亲手烹食送人的意义,他们这样家世的人多半都有人伺候,想吃什么要么让家里厨子做,要么差家仆去酒楼餐馆买现成的,干嘛还非得自己动手,尤其那些个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们,费了老大力气烹煮出的食物还不一定有厨子酒楼做得好吃,图什么呢?
直到某一回在御书馆里,还没到用膳时辰而他忽然腹中空空,燕宁远就着手边食材亲手给他煮了碗粥喝,秦淮居然能把一碗普通白粥喝出天下珍馐的滋味,这才得了品尝心上人亲手烹食的乐趣。
但不管怎么说,当为心上人才能得趣,否则便只能称作烦扰了。
不过王桐赠食的举动与寻常还是有些微的不同,虽说肯定抱有爱慕之意,但这是在生辰宴上,王桐以贺生的理由相赠,还让秦洵跟着沾光没单独送齐璟一人,拒绝就莫名其妙了。
齐璟略一沉吟,端出个十足十客套礼貌的笑容,轻轻颔首:“多谢王小姐。”余光一瞥身旁有心代秦洵看管他的“娘家人”,又很识趣地补上一句,“微之口味喜甜,定是欢喜的,他困倦小憩,就由本王代其谢过。”
秦淮差点笑出来,别开头借着夜色遮掩。
齐璟收了礼,还
道了谢,合情合理,总归没在这种场合拂王桐的颜面,但王桐犹觉不足,见齐璟没拒绝礼物,她胆子又大了几分,借话说哪哪的春夏之际最是好风光,想邀齐璟改日同游赏花。
这下打死齐璟都不会同意,依旧端着那副天/衣无缝的客套笑容,很诚恳地表示近日实在是朝政事务缠身,奏章条本一刻都脱不了手,只得辜负王小姐美意。
王桐比燕芷识趣,见对方目前无意深交,并未在同游一事上死缠烂打,话头一转,请齐璟若是无事不妨先尝尝自己的手艺。
秦淮在一旁煽风点火:“王小姐一片心意,是怕糕点放久口味欠佳,既然是生辰礼,陵王殿下不妨就在生辰宴上先尝一尝。”
齐璟忍住了没瞪他,心想你就唯恐天下不乱瞎起哄,到头来要哄小祖宗的人又不是你。
想什么来什么,埋在他怀里睡了些工夫的秦洵就在这时拱了拱脑袋,悠悠转醒,犹带酣意的慵懒嗓音拖长了调问:“什么糕点?谁的心意?”
齐璟抢在其他两人前头,飞快应话:“王桐小姐念着你今日生辰,特意烹制糕点赠你,我方才已代你道过谢,你既醒来,可要再亲口谢过人家?”
正想故意搅合的秦淮把话咽回去,心道齐归城算你小子反应快。
秦洵眨眨眼醒醒神,从齐璟怀里撑身坐起,看向面前比他小憩前多出来的妙龄少女,眉眼间漾出笑意:“王小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