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元夕
秦洵没忍住笑出来, 随即在小侄子懵懵懂懂的注视下,良心发现地把笑敛回去。
齐璟则开始耐心哄起秦商:“商儿平时与爹娘待在一起的时候多吗?”
秦商点头:“多,和爹爹多, 和娘亲更多, 爹爹有时候忙。”
“那商儿和小友人玩耍,会有不愿意让爹娘跟在身边的时候吗?”
秦商歪歪脑袋,诚实道:“有。”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爹娘不能玩!”秦商着急解释, 两只小手下意识跟着比划起来, “我们捉迷藏, 还、还滚坡地, 滚得身上脏兮兮, 还捏泥巴玩,手都黑黑的, 爹娘不玩,爹娘是大人, 不能这样玩!”
齐璟明白他的意思,温和替他总结道:“所以因为爹娘是大人,有时候不适合跟商儿和小友人们一起玩,甚至还会阻止你们玩耍时弄脏手和衣裳, 所以商儿那些时候才不愿意爹娘跟在身边,并不是商儿不爱爹娘, 对不对?”
秦商用力点头:“商儿爱爹娘,很爱很爱!”
齐璟笑起来:“这就对了, 爹娘也很爱商儿, 但爹娘也会有不适合让商儿跟在身边的时候,他们也需要独处,并不是爹娘不爱商儿了, 这样说商儿懂了吗?”
秦洵眼见齐璟几句话就把秦商哄得小脸放晴,心想齐璟果然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
他想想自己那坑儿子的二哥二嫂,摇头默叹真是父母真爱儿子意外,小两口潇洒快活起来,就嫌儿子碍事了。
街上遇着了游走在人流中卖糖葫芦的小贩,秦洵牵着自己一对双胞胎堂妹快步上前,小贩敏锐地嗅着生意气息,停下步子候着他们走近,堆出一脸讨喜的揽生意笑容。
秦洵一串串取下糖葫芦挨个儿递给两个堂妹和谷惊蛰,谷惊蛰不好意思,正欲婉拒,秦洵察言观色,先他开口:“我家绾绾老欺负你,这会儿吃东西要是还没你的份,小丫头肯定过意不去。”
刚咬一口糖葫芦的秦绾虞鼓着腮帮子抗议:“我才没有欺负他!”她瞄了眼谷惊蛰,又道,“你快接嘛,不然真成我欺负你了。”
谷惊蛰道了声谢,
接过秦洵递过来的糖葫芦。
齐璟抱着秦商走近,秦洵又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秦商手上,顺势摊开这只手掌跟齐璟要钱,齐璟一手稳稳抱着秦商,另一手利落地解下腰间荷包拍到他手掌上。
秦绾虞:“堂哥你怎么懒到出门都不带荷包了?”
秦洵边从荷包里掏钱边道:“这不是你堂哥比较废嘛,灯会这种人挤人的场合,碰上高明点的贼,荷包丢上百八十回我都发现不了,还是你归城哥哥会持家,他管钱我放心。”
齐璟笑道:“无妨,荷包在我身上和在你堂哥身上没有区别,喜欢什么给我说就好,买给你们,不必拘谨。”
护城河有细小分流自城中穿过,早先寒冬腊月里河水枯竭,只余可怜兮兮的浅浅一层薄冰,到了眼下正月十五的元夕佳节,几日前雪化之后,气温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回暖,护城河中已融出一层浅水,在今夜鱼龙灯影下光点如星。
一行人经过横跨分流窄河的小拱桥,往舞狮表演的台子去,一边靠近一边在人流里搜寻着秦淮带着两个弟弟的身影。
两个孩子的身影不好找,秦淮却是好找的,他的个头在男子里也算鲜见的高大,人流中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模样生得又是一等一的好,往人群一站,想不招眼都不行。
秦淮见到齐璟和秦洵,眉一挑:“方才还跟这两个孩子说,跑走的那四个到处瞎晃悠,指不定就能遇上你们俩。”
秦洵话接得很顺溜:“那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凑在一起。”他特意挨紧齐璟,歪头靠上齐璟肩膀。
秦淮别开头,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秦洵偏偏不知趣,硬是凑到兄长身旁,压低声:“你家燕少傅呢?”
“待家里了,燕家七大姑八大姨都赶在今日元宵去左相府探望燕相,燕回缺席不合适。”
秦洵很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怪不得你今日闲得慌有空带孩子,我懂,一个人拖着孩子,见别人小两口成双成对的,总会有点心酸。”
秦淮嫌弃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拍下去:“爪子拿开!”
他们来得迟了些,舞狮表演的台子已经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严
实了,他们一行人孩子居多,怕一个顾不好让孩子被挤出个好歹,不方便硬往人群中挤,况且齐璟、秦洵、秦淮这三个养尊处优的大人,也不愿意狼狈地挤在人群夹缝中。
孩子们兴冲冲为着舞狮表演来的,不让他们看着显然扫兴,好在周围较近的一些茶楼餐馆热情供出了店中椅凳供站在外层的围观者垫脚,如此一来,亦有没占着空椅凳的人主动出钱,向这些茶楼餐馆高价买下或租用椅凳供自己与同伴使用,茶楼餐馆也乐得做这门生意赚点外快,椅凳很快售租一空。
齐璟差了单墨过去,险险抢着了最后一张长凳,摆放在围住表演台子的人群外面,堪堪够双胞胎姐妹、秦泓秦申小兄弟,加上一个少年人谷惊蛰并立其上。
谷惊蛰本意是拒绝站上长凳的,即便以他不满十六岁整的少年个头,站在人群外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但少年人强烈的自尊心与羞窘心使然,他怎么也不肯跟几个还年幼的孩子一样,站凳子上垫脚。
秦洵憋着笑催促他:“快上去,这正好还够站一个,别浪费啊,按年纪来的,还剩个空肯定归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谷惊蛰看看秦商,正欲反驳,秦洵先他开口断他后路:“你别看商儿,他这么豆丁大的人,站上凳子都没你不站凳子高,你指望一条板凳够他垫脚?”
已经被扛坐上大伯肩头的秦商听到自己被点名,茫然地从台子方向转脸过来,看看秦洵又看看谷惊蛰,很会附和:“舅舅快来,舅舅踩凳子,就跟商儿被大伯扛着一样高啦!”
谷惊蛰认命踏上四个秦家孩子给他余出的长凳空位。
舞狮表演开始没多久,秦洵却发现了个尴尬的问题,他的个头说矮不矮,肯定比谷惊蛰高,却还是没法在前方人头攒动的光景下将整个台子尽收眼底,只看得着舞狮的上半部分。然且不说已经没有空凳可以给他站,即便是有,刚刚戏谑完谷惊蛰,他不会愿意自己也因为个头不够找东西垫脚,太没面子了。
他悄悄踮起脚,没一会儿又觉得脚酸放下去歇息,缓解后复又踮脚,如此几次,被身侧的齐璟给察觉了,轻声问他
:“看不到?”
秦洵嘴硬:“看得到。”
齐璟了然地笑笑,没再说什么,却是弓下腰手臂往他腿根处一揽,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抱孩子一样抱起他,秦洵骤失平衡,下意识“哎”地小声惊呼,一把抱住他的头稳住自己。
同伴们闻声望过来,秦洵面上飞霞,忙俯下头问齐璟:“做什么?”
“这样看得到了吗?”
何止看得到,他这么大个人,被齐璟用这种坐在臂弯的姿势抱上身,高出周围一大截,几乎成了人群中最突兀的那个,而且……他已经十七岁了!
围观人群里循着动静瞟过来的视线让秦洵脸上都发烫,他说话都磕巴了一下:“没、没事的,我站地上也看得到,不、不必如此。”
齐璟当没听见,甚至犹觉不够,问他:“看得到了吗?要不要像商儿那样,坐我肩上如何?”
“不用!”已经够突兀了,再往高点坐上他肩,跟年幼小侄子一样的待遇,秦洵干脆不要见人了。
齐璟也没为难他:“不用那就这样吧。”
好在台子上的舞狮表演足够精彩,人群里投来他们这处的视线只稍稍一掠便转回台上,秦洵垂着头待脸上热度消散,才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多人呢,我的老脸啊。”
扛着秦商冷眼旁观的秦淮出声:“你还要脸?”
“我当然要!”
秦淮:“他都不要脸了,你还要脸?”
秦洵低头对上齐璟望来的温柔目光,眨眨眼,忽然想通:“是哦,你都难得不要脸一次,我还要这个脸干嘛?”见齐璟被他逗笑,他又关心道,“那我重不重?你手累不累?你要是手累了一定要放我下来,其实我站在地上真的还是能看见的!”
齐璟温声:“不累,你看吧。”怕他担心,又补充道,“真累了我会放你下来的,你先看吧。”
舞狮表演至中途,秦商眼尖地瞧见了台子对面的父母。
秦潇谷时二人许是也来得晚了些,站在人群外层,谷时女儿家的个头也被遮挡了视线,便是被丈夫秦潇扛着坐上了肩。
秦商坐在秦淮肩上,兴奋地拍着大伯头顶,小手指着对
面道:“大伯看!快看!爹爹和娘亲!爹爹也扛着娘亲!”
忍住,唯一的侄子,亲的。
秦淮心下提醒着自己,容忍了小侄子拍打他头的不怕死举动,敷衍道:“嗯,我看到了,你坐稳,再乱动把你扔了。”
秦商当了真,急忙抱住他的头:“大伯不能扔我,你就一个侄子,扔了我,大伯就没有侄子了!”
秦淮冷笑:“我当然记着你是我侄子,别的崽子敢这样打我头,我早把他头给拧下来了。”
秦商委屈地闭了嘴。
秦淮话音刚落,头顶上又挨了一记,他顿了顿,目光横去秦洵脸上。
秦洵方才听见秦商的喊声,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一眼与对面同样看过来的二哥二嫂对上目光,见二哥满面愕然,二嫂捂嘴偷笑,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是瞧见自己被齐璟抱坐在臂上,顿生羞意,正寻思着如何缓解尴尬,就听长兄如是一言,动作比脑子快地抬手往长兄头顶上拍了一记。
秦淮:忍住,亲手带大的弟弟,直接打死太便宜他了。
秦洵怕怕地拍着胸口,朝齐璟撒娇:“哥哥,他瞪我,好吓人!”
齐璟好笑:“你别胡闹。”
齐璟话是说觉得累了会放他下来,却用这姿势抱着他看完了整场舞狮表演,结束后秦洵担忧地给他捏捏揉揉那只胳膊,生怕自己把他的胳膊给坐坏了。
事实上齐璟还真不累,他自幼习武,且根骨佳,造诣不错,力气大耐力也好,秦洵生得宽肩窄腰,身形一直偏瘦,分量本就不算很重,前段时日又大病一场消瘦不少,齐璟抱他看一场舞狮表演压根没多少不适,但他也乐于享受秦洵心疼他给他按摩,一路纵容地贡献出那只胳膊,任秦洵捏个不停。
平素活泼的秦绾虞在看完舞狮表演后,一路上沉默得反常,路经几个小吃摊铺秦洵问她话,她都像从沉思中被惊醒一般懵一瞬,而后才反应过来匆匆回应。
秦商扑去糖画摊子前,秦洵跟紧了他,回头问其他孩子:“你们呢,糖画要不要?绯绯绾绾?绾绾?”
秦绾虞茫然抬头:“啊?”
秦洵奇怪:“怎么
了这是?刚才起就一直跟傻了似的。”
秦绯澜轻叹一声,代答道:“她在思考人生哲理,问题不大,不必担心。”
秦洵:“……啊?”
秦绯澜却没再给他解释,走到糖画摊子前看看,若无其事道:“我要个蝴蝶图案,给绾绾个兔子图案吧,谢谢堂哥。”
还在舞狮表演时,秦绾虞忽然听见近处堂哥的声音一声惊呼,回头见堂哥被归城哥哥抱小孩子一样抱上臂弯坐着,她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她莫名就想起,在祖父家过年守岁那晚,堂哥笑眯眯地告诉他们,他喜欢好看温柔能单手把他扛上肩的。
又想起过去在朝宴上偶然听闻归城哥哥回答别人,他喜欢穿红衣裳只比他矮半个头的。
从前她还当堂哥和归城哥哥都是在开玩笑,嘀咕他们“哪有这样的姑娘,那不就只有男人了吗”,今晚入眼这般光景,她忽然好似福至心灵,心头浮上个惊人的猜想。
她狐疑着想向姐姐求证,戳了戳波澜不惊地从那两人身上收回目光的秦绯澜:“绯绯,你还记不记得,归城哥哥和堂哥以前说他们喜欢什么样的?”
秦绯澜看看她,答非所问:“舞狮在跳高桩了哦。”
秦绾虞注意力顿时转移:“啊!跳高桩啦!好厉害!”
秦绯澜一勾唇角。
而在舞狮表演结束后,秦绾虞念起当时没想明白的事,望着前方齐璟与秦洵并行的背影,这便再度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逛过了灯街,观过了游/行,猜过了灯谜,长安城今岁的元宵灯会在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中谢幕,原本寒意尚存的正月冬夜,在人潮的涌动和气氛的烘托下沸腾出暖热气息,秦潇谷时夫妻与他们一行人会合。
谷时逗弄着已经被丈夫抱上手的儿子:“哎,你是谁家的小孩呀?我儿子?我还有儿子呀?什么时候添的?”
秦潇:“……”
走近的秦洵笑着接话:“是啊二哥二嫂,你们俩什么时候添的儿子,我都不记得了。”
齐璟:“……”
秦商委屈得要命,瘪着小嘴紧紧偎在父亲身上,生怕连父亲也忽然说
不记得家里有他这个小孩了。
秦潇无奈拍着儿子的小身子哄他:“没事的,没事商儿,你娘一孕傻三年,你别跟她计较。”
秦商难得不好糊弄,反驳父亲:“可是商儿四岁了!”
“呃……”秦潇想了想,凑在儿子耳边低声道,“你娘比别人更傻些,三五年都好不了。”
秦商忧心忡忡:“那娘亲还能好吗?要是娘亲她,这样一直傻,要怎么办?”
秦潇笑:“能怎么办,只能是爹和商儿照顾她一辈子啊。”
秦商忙从父亲怀里探出小身子,伸手摸了摸谷时的脸,认真道:“娘亲放心,爹爹和商儿会照顾你的!”
傻儿子哟,谷时没忍心再逗他,把儿子从丈夫怀里接抱到自己手上,往秦商嫩生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多了两个大人,齐璟和秦洵便在这时偷了个闲,离了同伴们去寻个少人地独处,走出几步秦洵回头,一眼看到秦潇正在将儿子递去给谷时抱,夫妻二人抱孩子用的就是先前舞狮表演时齐璟抱自己的姿势。
他转回来对齐璟笑:“还小的时候,我很羡慕秦镇海会这样抱着二哥和秦渺。”他抬手拨了拨挂在道旁绳上的莲花灯,“其实现在想来,那时候我老是当着秦镇海的面瞎折腾,说到底,不过就是希望他也能像这样抱抱我,可惜一直没让我如愿。后来,就长大了啊,我猜秦镇海应该还抱得动我,但我想想让他抱我这种事,我已经觉得别扭了,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我还以为往后一辈子都没人会像这样抱我的。”
他凑上身去搂住齐璟脖颈,跟齐璟鼻尖贴着鼻尖地轻声道:“齐璟,我说过的,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了,我会什么都给你,同样也会什么都跟你要,你做好心理准备。”
“嗯。”齐璟点头,二人贴在一起鼻尖也就轻轻一蹭。
秦洵又意有所指:“这会儿可还在大街上,你今晚这脸要不要了?”
齐璟一时料不着他的用意,却顺着他温声回道:“不要了。”
“不要就好。”秦洵笑起来,“我的脸也不要了。”
漫天银花,有情人唇齿厮磨。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元晟十一年,元夕夜绚烂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