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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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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动静, 齐璟转过头来,秦洵扬起笑,上前两臂一抬圈住他颈项:“我看看, 这是谁家的好哥哥, 怎么脸黑得都能辟邪了?”

    心肝宝贝安然无恙入怀,齐璟阴沉的脸色才缓和不少,让身旁的单墨松了口气。

    此前秦三公子上辇车前, 叫他不必跟着留在景阳殿就好, 单墨哪敢真的不跟紧他, 悄悄缀随了辇车一路, 直到上了栈道, 单墨轻身掠上栈道顶,不时挂下檐来探探情况, 仍旧悄无声息地跟踪。

    谁知近长乐宫时,这小祖宗掀了帷幔小窗的轻纱, 准确地往他所在方位递来个警告眼神,明显对他的违命心生不悦。

    这下单墨停住了,一来这祖宗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不着调,不让自己跟随自然有其用意, 二来十次不过三,秦三公子已两次叫自己停步, 单墨也不想继续违命开罪他。

    于是单墨候去了太极殿外,刚到没多久, 就见朝臣三三两两从偏殿出来, 显然是刚刚下朝。

    单墨正琢磨着是等陵王殿下出来,还是自己赶时辰直接进去,就见没穿朝服异常醒目的殿下已从偏殿踏出步来, 目光扫到自己时微怔一瞬,下意识往自己身周探寻。

    单墨知道他这是在找让自己贴身保护的小祖宗。

    单墨赶忙上前,压低声将秦洵被太后叫去长乐宫一事说明,不出意料见着他主子脸色骤沉。

    齐璟沉吟片刻,没在偏殿门口刚下朝的场合里提起太后一称,只问单墨:“你没跟着他吗?”

    单墨道:“先时秦三公子不叫卑职跟随,但卑职放心不下,一路随至长乐栈道。”

    齐璟漠然:“而后?”

    单墨忽然就有些底气不足:“而后……公子他、他瞪了卑职一眼。”

    话音刚落,单墨又被他这位一贯温和的主子狠狠瞪了一眼。

    单墨眼皮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跪下请罪,膝间还没弯多少弧度,就被齐璟开口止住:“无妨,走吧。”

    单墨揣着忐忑跟在主子身后离开偏殿,走前他余光一扫仍在陆续出殿的朝官,心想若非不合适在这地方露出异样,恐怕方才他主子是不介意

    让他跪那一下的。

    齐璟一路东行,却没回景阳殿,方向一拐上了这条长乐栈道,但也没直接就入长乐宫去,停在了栈道上靠近长乐宫的位置,一直候到此刻秦洵从长乐宫回来。

    “太后找你做什么?”齐璟揽上怀中人儿的腰。

    气候愈寒,大家基本都添了罩衫穿,秦洵一身白底红绣的罩衫宽宽大大拢在身上,不像夏日薄衫那样修身,只用看的已经不大能看出身形,这会儿被齐璟手臂往腰上一圈,这才束出精瘦的腰身来。

    “你先亲亲我?”秦洵压根没顾及还有第三人在场,但单墨自己识趣地别过头去。

    齐璟往少年光洁额头上印了印薄唇。

    秦洵眉目一弯:“亲我我也不告诉你!”

    齐璟一顿,在他腰侧轻轻拧了一把。

    还有心思使坏,看来问题不大。

    秦洵知道齐璟不容他敷衍着蒙混过关,轻描淡写说了太后想给他赐婚堂氏女一事,除了有心隐去是被太后带入钟室交谈,其余都如实相告。

    小时候不懂事,丁点委屈都要跟齐璟撒娇,现在说不懂事也比小时候懂事多了,没必要让齐璟知道太后又带他入了一回钟室,反正他一根汗毛都没掉,不想让齐璟既担心他又恼火太后。

    秦洵很清楚齐璟有多疼自己,鬼知道齐璟上了火气会怎么回敬长乐宫,秦洵没把握自己能拦住。

    偏偏齐璟一贯直觉敏锐,有心细问:“就只与你说了赐婚一事?”

    “当然,她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除了操心操心小辈的婚事和堂家的安稳,哪还有精力顾别的?”

    齐璟狐疑:“你这样干脆地拒绝了,她竟就善罢甘休?”也不知是太了解祖母,还是太了解秦洵,亦或二者皆有,齐璟眉峰一压,“你在长乐宫都做什么了?”

    秦洵心间突地一跳,维持着不动波澜的笑:“太后不善罢甘休还能怎么着,她又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个说一不二的堂太后了,还能给我逼婚不成?况且她不是还有个最稳妥的人选襄王世孙,找我不过是想在稳妥基础上试着再进一步,成就成,不成拉倒,她不会太为难我。”

    言罢,他生怕

    齐璟继续追问,目光一垂瞥见齐璟腰间坠着的环佩,伸手捉住:“你最近上朝都戴这一枚了?”

    齐璟看着他,动动唇想说什么,还是没再追问,轻轻“嗯”了一声:“怎么?”

    秦洵松了手,任那环佩又坠下去,胡乱想了个说法:“没怎么,就是瞧着挺喜欢的。”

    齐璟顺手往腰间一解,托起他一只手,拎着环佩的黑缨捂到他掌心里:“给你了。”

    秦洵愕然,捧着这枚环佩哭笑不得:“喝多了吧,别的就算了,这一枚能随便送人?你不怕你父皇怪罪,我还想保住我这颗脑袋呢。”

    顺着栈道,齐璟和他并行往回走,肆无忌惮地揽着他腰,说得云淡风轻:“一块玉罢了,顶多我说不当心弄丢了跟父皇请个罪,没多大事,你喜欢就拿着。”

    说得轻巧,怎么可能没多大事,这一枚可是龙案环佩。

    秦洵握着玉,悄悄往齐璟腰间觑了一眼,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停下步子,再给齐璟系回去。

    齐璟又道:“不是你说喜欢的?”

    “呃……”秦洵看看他,又看看玉,“是、是挺喜欢的。”他想了想,“不过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身上挂这么些叮当环佩,闲时给我摸摸就好,佩还是你自己佩,正好省得在你父皇面前多事。”

    齐璟颔首:“也好。”

    秦洵的确不喜欢往身上佩戴饰物,总觉得叮叮当当响得烦人,从来一身布料轻软的衣裳,系一条同样轻软的宽束腰,爬高上低一身轻松。

    这枚特殊的龙案环佩就这么一路被秦洵握在掌中。

    是夜,几座落地灯盏映照得整个内室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床榻一方小天地里因有雕花木顶和床幔遮挡,秦洵躺在里面不觉烛光刺目,光亮被半透明的床幔一筛,昏黄地蔓延进来。

    他从被口伸出手,掌心一展,露出掌中那枚质地润泽的环佩。

    黑色的缨绳更衬得这枚环佩底色莹白,上乘的玉质,入手冰凉,此刻已经被秦洵体温焐得微微发热,秦洵仔细端详顺着环佩一圈形成的金色图案,本该是白玉上掺了杂色,却像是金墨倒入水中,竟天然融散

    成了极为肖似龙的图案。

    齐璟年纪尚幼时,皇帝赐给了他这枚龙案环佩。

    皇帝倒也不算太偏心,并不会只将好东西赐给齐璟,甚至他赐齐璟的东西远不及他平日里赐给齐琅的多。

    大齐宫廷里珍宝无数,上乘的金银玉器都不算罕见,只要皇帝兴起,就会给膝下每个孩子都赐些珍玩,连宫里最没存在感的小公主们都能分到不错的东西,在吃穿用度上,皇帝对自己儿女们一贯大方。

    齐璟的这枚龙案环佩却不是仅仅大方就能随便给的,因为这白环佩上天然形成的金色图案是龙,让这枚环佩从“白玉有瑕”摇身一变,顿时“无上尊贵”了起来。

    翻遍整个大齐也只得这么一枚珍贵的龙案环佩。

    这块玉料还是大齐初建时高祖平乱,归顺的异族小国献来讨好的,高祖大为惊奇玉料上龙形图案,命玉匠在保留这块图案的基础上,顺着龙身蜿蜒的弧度,将玉料打磨成一块环佩,后来龙案环佩到了今上手里,今上爱惜多年,在齐璟将近十岁时,赐给了齐璟。

    赐给齐璟本来也没多大关系,虽说这龙案环佩确实有那么点隐喻皇帝心思的象征意味,但多年来,从没人明示过此环佩只归皇帝所有,毕竟天然图案哪如雕饰精巧,也就一段蜿蜒的金色图案形似龙状,并非精雕细琢的真龙。

    只是难免叫有些人心中不快罢了。

    皇帝给每个儿子都赐了一块上乘质地的环佩,皇子们也都约定俗成地每每在正式场合将父皇恩赐的这块环佩坠在腰间示人,本不是什么稀罕事,齐璟却将近十岁都没得一块御赐环佩,直到他当年第一回上朝,小小年纪将这枚龙案环佩坠在了腰间,朝堂暗惊,右相曲伯庸一张老脸当场就沉下了。

    事实上齐璟长大后不常佩戴这枚龙案环佩,常年妥善收在景阳殿里,近日皇帝离宫秋狩,他与齐瑄监国,五日一朝的场合里,齐璟少见地不穿朝服,把场子全然交给齐瑄主导的意思,自己一身便服坐在那,权当是个旁听,却又佩戴了龙案环佩镇场,不至于全然失了存在感。

    此刻这枚“无上尊贵”的龙案环佩在秦洵手里把玩

    。

    秦洵本来没想打这龙案环佩的主意,实在是栈道上那会儿急着岔开话题,随口一说,齐璟还真从腰上解下来给他玩了。

    回殿后他把这龙案环佩放去了床头,朝日当天齐璟总会多出些政务要处理,忙了一天,吃了饭,夜间沐浴完秦洵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就又把床头的龙案环佩拿上手把玩。

    晚膳时候又见白日来景阳殿门口接自己的那小太监,但这回是小太监请得允许入殿,找的人也不是秦洵,换成了齐璟,说是太后年纪大了,想跟白贵妃要个贴身陪伴的年轻丫头,给长乐宫添添活气,托陵王殿下帮忙带个话。

    小太监一开口,秦洵就猜着了那个所谓添添活气的“年轻丫头”人选,不出所料,太后要走了楚梓溪。

    齐璟答应了,小太监一走,他就盯住了秦洵,秦洵心虚地埋头扒饭,死活不吭声。

    太后是在示好。

    纵然齐璟因真正血缘和幼时交情,多加照拂着楚梓溪,他也没法顾及楚梓溪太多,毕竟明面上他跟楚梓溪不算多热络的关系,楚梓溪又是人家曲氏的子孙,一来齐璟太照顾她会让人起疑,二来放一个曲家姑娘在昭阳殿,说实话,齐璟和秦洵总归不是完全放心。

    太后就不一样了,右相府的堂夫人生育二女,曲佩兰和曲采蘅,曲采蘅的女儿楚梓溪论起亲缘是太后的外甥孙女,姨祖母照拂外甥孙女合乎情理,楚梓溪有了长乐宫的去处,也不再是昭阳殿的隐患,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只不过,太后这么为齐璟着想,这么明显的示好,肯定是有什么做得不好了,才会想要示好补救,任齐璟思来想去,都要跟今日秦洵的长乐宫一趟挂上钩。

    秦洵心想太后肯定以为他会为钟室一事回来跟齐璟告状,真是的,他有那么小心眼吗?

    好在齐璟虽知秦洵没完全说实话,也没有把秦洵的老底都刨干净的意思,秦洵想说他就听,秦洵不想说,他也就顺秦洵自己的意思了。

    床幔外齐璟披衫坐在桌边,还在借着烛盏的明光翻看桌上的一叠奏章,察觉到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动静,他问:“光太亮了睡不着

    ?”

    属于少年人的清亮嗓音隔着一层床幔:“大太阳下我都睡得着。”

    齐璟轻笑:“那怎么在床上拱来拱去,还不睡觉?”

    床榻上秦洵翻滚的动作顿了顿,摩挲一把手上的环佩,又望了眼被烛光投射在半透明床幔上的齐璟身影,幽幽叹息:“漫漫长夜,独卧空床,埋怨夫君,不念旧郎。”

    齐璟批阅的手一抖,在奏章上洇了团朱墨渍。

    他哭笑不得:“别闹。”又补道,“还剩两本。”

    少年娇软一声:“好嘛。”

    半晌,秦洵握着环佩下床,掀开床幔,去将环佩放进衣柜里放置饰物的抽屉里,回身倚上衣柜,抄手望着批阅奏章的齐璟。

    他沐浴前随手捞了件衣裳去浴池,洗完穿衣时才发现拿了齐璟的衣裳,也没在意,就这么穿着了,此刻做这倚靠抄手的举动,宽大的衣襟略微松散,挂在肩上的衣料随之下滑,露出漂亮的锁骨来,他也懒得动手拢一拢。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正好是齐璟的侧颜,内室里晚间关了门窗,不大见风,烛光平和,近桌旁一座落地烛盏,正好将秦洵视线中齐璟的这半边侧颜映照分明,只余鬓间碎发往脸上投下的阴影,令齐璟白日里一汪静湖般的温润眉眼深邃起来。

    真好看,秦洵由衷暗叹。

    他开口:“齐璟,你……”

    齐璟等了等,没听见他下文,没抬头却出声问道:“我?”

    秦洵斟酌道:“齐孟宣都已经给大齐添了个皇孙,你这里……陛下,还有姨娘,或者太后、别的什么人,就没提过你的婚事?”

    齐璟明年开春过个生辰就十八岁了,这样年纪身边连个侍妾也无,知晓内情的不觉得奇怪,但众多不明就理的人不着急就不正常了。

    “提过。”

    “然后呢?”

    “拒绝了,就没人再提了。”

    他轻描淡写,但秦洵知道,关乎齐璟的婚娶之事定然不是家常闲叙的程度。

    秦洵沉默下来,忽然思索起白日里在长乐钟室与太后的交谈来。

    他又问:“齐璟,你会容忍外戚弄权吗?”

    “不会。”

    “如果—

    —我是说如果,将来姨娘,还有昭阳,仗着身为你母妃胞妹的荣宠,行太后这般作为,你会容得下她们吗?”

    “不会。”

    “要是你为帝以后,你的朝堂里出现了曲伯庸这样权倾朝野的,或是……”秦洵想了一下,没举出例来,便又直接描述了,“或是功高盖主不自知的,你会容忍吗?”

    “不会。”

    “若是你旧时的心腹啊亲信啊,恃宠生骄僭越弄权,不将你放在眼里了,你可还容?”

    “不会。”

    齐璟每句“不会”的应答,虽是简短二字,却是斩钉截铁,秦洵毫不怀疑他在这副批阅奏折分心应话的形容下,出口之言的郑重意味。

    他是应该不容,秦洵列举的这些假设,没有哪个强势的掌权帝王能够容忍。

    齐璟勾完最后一本奏章,放笔时动作微滞。

    他大致猜得着秦洵问出这些话的缘由,定是与今日长乐宫那位脱不了干系,正寻思着要不要旁敲侧击再问问,顺道安慰一下这好似心中不安的少年,便听少年又问:“那如果做这些事的人是我呢?”

    “不会。”齐璟道。

    就算知道这个回答定不会是让自己失望的意思,秦洵心里还是咯噔一声。

    “我是说我不会不容你。”话出口后齐璟意识到这句回答有些歧义,连忙解释,偏过头来望着倚靠在衣柜上的少年,“你不一样,你做什么我都能容,往后你就是要我脱下龙袍给你穿去上朝,我都不会不容你。”

    他一偏过头来,整张面容都被烛盏映亮,秦洵望着齐璟一双瞬间映入蜡烛光点的墨色深眸,竟是笃信他这句状似玩笑的话是当真做得出来。

    齐璟是不一样的,秦洵心道。

    太后说错了,齐璟不是当今陛下,哪怕他被陛下培养得与其再如何相像,在秦洵这里,齐璟绝不会成为今上。

    齐璟不是,齐璟不会。

    少年略微背光的面容上勾了勾唇:“我比较喜欢你脱下龙袍跟我床上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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