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檐廊(中秋二更)
天色已暮, 秦洵望向庭院树的纷繁枝叶时,已不得辨出笼在暮色中的秋蝉在树上何处,他又侧耳听了听, 以耳力大致辨出个方位, 望去那方位权当自己是瞧见了秋蝉。
“这时节还能听到蝉鸣倒是叫我惊讶了,大约是物以稀贵的道理,若是放在夏日里蝉鸣不绝的时节, 多半是会觉得聒噪的。”秦洵笑道, “不过夏蝉也确实聒噪, 尤其在夜里就寝时候, 人要睡觉, 蝉要闹人,叫人好生厌烦。”
所以念书时便念到过, 有文人以蝉之无用聒噪暗讽他人,道是“世务纷蜩螗, 聆之本何益”,说是暗讽,这般言辞也称得上直白了,不过是尚未直指, 以蝉作比,姑且还可称‘暗讽’一意。
眼见暮色, 觉着夜风携了些凉气,齐璟取过条薄毯罩住他, 正好将他和自己一同覆盖毯下。
“齐璟, 你吃过蝉吗?”
齐璟盖上薄毯时往上提了提,罩进了秦洵半个脑袋,他甩甩头让毯子退至颈下, 露出整个脑袋来跟齐璟说话。
“吃蝉?”齐璟一怔,思忖着道,“并未,听闻油烹蝉蛹可食,且为美食,然我……不喜其相,并未尝试过。”
秦洵笑出声来。
他也没吃过蝉蛹,跟齐璟一样的原因,不喜欢那道菜的卖相,下不去口。虽说他无甚癖好就偏爱个品食,但他这人确然肤浅了些,看什么都首先会挑剔外表,即便对方是道菜。
至于齐璟,他八成只是洁癖作祟,不喜欢餐盘里盛装黑不溜秋的昆虫罢了。
“你知道我在惊鸿山庄的时候是怎么吃蝉的吗?”秦洵一双眸子晶亮,他每每与齐璟说道起离家年间的好玩事都劲头十足,“山庄里树多,一到夏天蝉就多,淘气些的弟子会在歇息时辰从树上黏蝉下来玩。黏蝉是用面筋黏的,一勺面粉掺些水揉个团,然后放水里揉干净粉,最后只能揉出来这么一丁点的面筋,”他用手指比划了个大小,“但是特别黏,很好用,包在竹竿顶上就能举着黏蝉了,有时候大家还会比谁黏得多黏得准,柳北苍和沈柏舟个子最高,所以每回我们谁也比不过他俩。”
齐璟莞
尔:“那你如何?”
“一般,而且我不大喜欢玩虫子,一开始有些兴趣,后来就很少黏着玩了。但是吃我还是吃的!”秦洵说起“吃”字时眸中更亮几分,“不是蝉蛹,就是蝉,生个火烤烤熟,刚开始烤会有些臭,慢慢烤熟的时候就是肉香了,但也不是整只蝉都能吃,把头掰掉,肥肚子也掐掉,就剩下一小块白白的胸肉,指甲盖大小,瞧着也干净,很像鸡肉,但是要比鸡肉有嚼劲得多,若是那日谁能从食堂里摸出些盐,蘸上盐吃滋味更好!”
他想起什么般又轻笑道:“不过嘛,这般玩闹多是偷得午休时辰的闲,夏日里人乏,有时候午休时辰花在玩闹上了,习武弟子们到下午的练武时辰会精神不济,被师爹罚也是常有的,我在山庄过得松散,倒无甚顾虑,只是若我们在疯闹和生火烤蝉时被长辈捉住了,或是谁从食堂拿盐时被捉了,那便是所有人都要跟着一道受罚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玩一场开心了,事后挨点教训也是值当的。”
“对了,食堂有个厨子婶婶,每回她都会好心给我们留些盐的,所以我们都最喜欢她了,若是哪日这位婶婶不在山庄里,我们去拿盐时就得谨慎多了。”
齐璟耐心听他说完,揉着他脑后头发笑道:“你可曾发现,你从江南回京后时日愈久,提起江南事便愈多?”
秦洵一怔,又扬起笑:“过去在长安时不恋长安,后来在江南时又不恋江南,等到两处皆有离别,才起了些感慨。长安是个好地方,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何其有幸,我才活了堪堪十六个年头,就在两处都过了不少年的日子。”
“我还是更欢喜你像这般,能将世事都想得高兴的样子。”齐璟隔着薄毯在他背上抚着,目光斜去先前丢在腿边的书册,“所以来时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看?”
秦洵复又垂下头去,枕在齐璟胸膛上良久,轻声问他:“齐璟,你怎么看待大齐的百姓?”
“吾之子民。”
“子民何解?”
“民亦子亦民,故君亦父亦君。百姓税粮奉我,此为民侍君如侍父,我以贤德治民,此为君爱民如爱子。
”
“齐璟。”秦洵压沉了声,“你照拂百姓,是因为他们是臣服齐家的子民,食其税粮,故而怜之?我且问你,若你不是大齐未来的君主,你欲待百姓如何?”
齐璟反问他:“阿洵以为得与惜孰先孰后?”
“得之,惜之,非我门前雪,不扫别瓦霜。”秦洵说着又笑起来,“你既如此问我,想必是与我看法不同?”
“并非大不同,小有异议罢了。”齐璟笑道,“于私,寻常事如你所言并非不可行,然于公,在待大齐社稷百姓之事上,我是奉欲得先惜之理,理应是我照拂百姓,百姓才臣服于我,我善待子民,才可心安理得食民之税粮,如此堪能为朝国上位者。”
他不必低头都准确地一指点上秦洵额间:“你想一想我所言是否有理,上位者囊括王侯将相,地位与职责乃并重相随,你这样的世家公子身份,即便不必如我思虑良多,也绝不该漠视苍生。”
秦洵摸索着挑住他下巴:“你待我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惜之而得,齐璟不就是经年想得到他,这才万般疼惜,如愿得手。
齐璟也没不承认:“有些时候,此理不失为一种手段。”
秦洵似笑似哼一声,把脸埋进他颈窝里。
齐璟思忖半晌,想起前几日秦洵说起认识秦申的始末,忍不住拣出此事来说道:“倘若你是寻常百姓,我并不会苛责你对乞儿坐视不理,因为身为寻常百姓的你不欠他们什么。可你不是,阿洵,你是大齐世家公子,是百姓奉养的贵族子弟,你不必劳作都可食百姓税粮,纵使无力顾及周全,也不该对苍生疾苦视若无睹才是。”
齐璟这是在责备他。
仔细想想自己居平州的前两年,待人接物上的确冷漠了些,秦洵乖巧应道:“是我不对。”
齐璟是有分寸的,虽说一直以来他宠着秦洵,但该批评的时候,齐璟也不会不舍得开口,只不过还是会不舍得板起脸严肃教训罢了。
秦洵是听得进话的,他在齐璟这里一直很乖。
秦洵鼻尖往他颈窝蹭了蹭:“齐璟,天性是个很难改的东西,但爱屋及乌也是个很普遍的道理
。”
他并不介意在自己天性上撕开个口子,将齐璟的心性混掺进来。
齐璟便问他:“那依你所见,连江南富庶之地都有乞儿,旁的偏远之地更不必说,乞儿也是生于大齐长于大齐,同样是大齐子民,当如何妥善安置?”
“最直接的法子,救济。”秦洵道,“再富庶的地方,再强盛的朝国,若说天下一个乞儿也无,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故若要从源头断绝百姓流落街头的可能,政、制、监,施行起来都太过复杂,大齐才三十多年寿数,还耗不起那样精力,如今上策,便是救济。”
他又想了想:“而且,其实就应该救济,‘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虽说此言未免有些笼统,但若是穷人连果腹御寒都不成,甚至连命都不值钱,哪还能指望穷人心怀天下社稷?科举一制已多少在才学上做到了一视同仁惠及寒门,还剩那么些连文武两路都没本事走的贫民,便只得靠朝廷再想法子了,安民而后安国。”
齐璟道:“我寻思着也是如此,大齐初建时,时局不稳,高祖曾就此事颁过救济制,父皇登基初期亦是沿用了救济制,只是当初施行时多有磕绊,后不了了之,再者经年修生养息,国势渐稳,安居皇城之人还以为天下太平了,若非我这些年化名游历,许是我也会这样以为。”
齐璟最初外出游历时年纪还小,毕竟亲儿子,皇帝再使唤他也有些不放心,都是安排他铺着皇子督巡的排场,得各地官家接应,正因如此,督巡之地的官员皆知上头来人,都会事先将辖地内安整妥当,以应付三皇子的督巡,看上去总是一派和谐安定。齐璟小小年纪城府颇深,自是对地方官的粉饰太平心知肚明,而后便请了皇帝之命,化成普通游历少年,才将各地真实光景收入眼中。
齐璟又道:“救济制其实自高祖颁行后并未停止过,只是年岁久了朝廷懈怠,地方便跟着懈怠,每年的救济粮布恐怕被贪官污吏吞下不少,无人追查,也就愈演愈烈了。如今再提救济制,大纲上仍可依照当初高祖的各项条策施行,只是还需就从前的诸多问题细改一番,地方风气也要好生整顿。”
齐璟刚才既提起秦申,秦洵便也记起当初一些细事,他嗤道:“不过并不用给太好的,救济不过是给当真无力劳作的可怜人,那么些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沦于贫困本就是自食其果,若是供给的救济财物质量上乘,这样的人不知还会多上多少,都来依赖着朝廷救济,朝廷哪有那么多钱养着他们?”
“况且,这种人啊,多半都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当初秦申身边的那一群小乞丐,个个都有手有脚身子骨还算结实,懒呗,宁愿朝人乞食都不肯去找些事做养活自己,我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叫秦申招来一顿打的那袋馒头,是秦申去给一家饭馆烧了一上午的灶膛换来工钱买的,他的那几个同伴,哪个不比五岁的秦申年纪大身子结实?为了抢别人劳作得来的口粮,一点也不在乎会把人打死,我不后悔当时叫林甲杀了他们,我可不希望,百姓辛辛苦苦交供朝廷的税粮,朝廷再将税粮拨去救济贫民,最后却救济到这样的蚁虫身上。”
“你再说说看,如何防贪官污吏克扣财粮?”
“你问我朝廷如今当如何照拂贫民,本就是探探我是否将你说的道理听进去罢了,至于施行政策的各方面问题,你这做皇子的哪会没有想法,总逗着我说。”秦洵有些不满,反手把肩上薄毯掖了掖,暮色渐浓成夜色,他总算觉出凉意了,好在齐璟往地上铺的厚毯,又往身上盖了薄毯,他二人在此交谈不至于着凉,“你自己说呀,你怎么想?”
“先礼后兵,杀一儆百。”
齐璟见他掖毯,心知他是觉得夜气凉了,虽说细心将他裹得严实,齐璟还是怕在室外继续待下去让他着凉,便将薄毯又拉上来将他兜头罩住,就着这样的姿势一手搂稳他腰,一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来,秦洵极自然地一勾腿盘住他腰,就这么挂在他身上。
齐璟抱着他回寝居的主殿:“待殿试一轮考核结束,等待批阅放榜的那段时日里,我将重行救济制的奏折呈上,而后,就此事先松怠几月,放他们再过个好年。”又道,“不过,这回要在原先的救济制上做修改,后续还需不断完善,姑且不称‘制’,称‘策’便
好,再来‘救济’二字不大好听,还是直白些,叫‘财粮策’吧。”
秦洵乖乖窝在薄毯包裹下无声琢磨。
此事既由齐璟启奏,想来皇帝是会顺势将此事交给齐璟掌管,这么多日子过去,皇帝对三儿子顶撞的怒气也该消散差不多了,只是一直寻不着借口重新放权给齐璟,齐璟这样等同于先低头给皇帝递了个台阶,皇帝自是欣然顺阶而下的。
重新将旧时救济制提上台面,少不了要对官吏贪吞之行先作出明面的警告禁止,此为先礼。
但那些个惯常从朝廷拨款上刮油水的老油头们,哪会真将十七岁皇子的几句警告放在心上,尤其若是齐璟在起初最该狠抓的时期内却管束松怠,他们想必会觉得这位素来温良的三皇子果真和善可欺,会更加放肆地贪吞朝廷拨下来的救济款粮了。
如今已近元晟十年的岁晏,无论清官还是污吏,都放他们好生过完这个年,齐璟仁至义尽。待到明年,是人是狗多半原形毕露,蟑鼠可捉,此为后兵。
过去年里的贪官行径已难查证,但只需将这段时期内贪了官粮的官吏全数按罪严惩,先前有无此行或往后有无心思的其余官吏,皆心中忌惮不敢再犯,此为杀一儆百。
粗暴却有效的法子。
如今朝廷尚且在忙殿试,等到一轮考核结束,礼部、太学、御书馆等处都在批阅试卷筛选排名时,皇帝那便有余暇,齐璟正好启奏。至于待到新岁后再对贪官污吏发难,那时差不多殿试出最终结果,众举子分拜官职,正好捉一批虫罢一批官,新官们可填补空缺,也正好对这些刚上任的新官作出威慑。
大齐的科举,非殿试年时最高仅为州试,州试为每年九月始考,岁末放榜,州内领官。若到三年一度的殿试年,当年州试则在春三月,六月放榜,按照上州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的标准分配名额,可往帝都长安赴殿试,这一年的九月试便为殿试了。
殿试前期的三轮考核在翌年正月放榜,放出文武前十,文武前十则在三月得见圣颜,参加真正的殿试,在殿前由皇帝亲试。
这件事齐璟这样安排时间,是替皇
帝与朝臣在新一批举子们拜官之事上分忧了。
齐璟这个姿势抱着秦洵踏入主殿时,清砚正将饭桌整理妥当,见三殿下怀中一大团薄毯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明物,不用猜都知道这是今日刚回来的秦家小祖宗。
“时辰不早了,殿下与秦三公子可要用膳?”
齐璟颔首:“叫厨房送来吧。”这个时辰,阿洵肯定是饿了。
“我在终南山吃了两日清淡饭菜,感觉还不错。”秦洵坐下后,望着宫人一盘一盘添上桌的精细膳食,如此笑道。
“那日后得了空,我便多带你去终南山几趟。”
秦洵捏着自己下巴一琢磨:“罢了,就是山地上上下下太累人了,我还是喜欢躺着不动任人伺候。”他抄起筷子夹了块糖醋脆皮豆腐,外脆内软地咬了一口,“糖醋口味从来就不会叫人失望,嗯?糖醋……对了,堂家不是有个小丫头嘛,闺名念起来就是‘糖醋’、‘糖醋’的,名字真好记,不然就我这记性,就见过一面怕是会记不住。”
“堂簇?”齐璟给他夹菜,“近日这姑娘恐怕日子不大太平,我这里收到消息,太后有意把她嫁入齐家。”
秦洵刚准备伸筷子,闻言动作一顿:“嫁入齐家?嫁给你们几个皇子里的谁?”
齐璟观他神色绷紧,失笑:“并非许给皇子,听闻太后是想把堂小姐许给襄王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