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终南
小孩子家基本都不会拒绝零嘴, 秦淮一一记下,秦洵看见齐璟也踏出门来,站在屋子门口, 他便丢下一堆孩子往齐璟那快步而去。
秦绾虞抬手正了正自己跑动得散开的发团, 连声道:“大哥大哥!子长哥哥!人家想吃蜜饯铺子的盐津话梅,就是牡丹亭戏楼隔壁的那家蜜饯铺子,那家最好吃!”
“好, 我记着了。”
秦洵刚被齐璟抹去鼻尖薄汗, 闻言头一歪捏细了嗓学道:“子长哥哥, 人家也要, 人家想吃糖渍桃干。”
随即他在小堂妹炸毛一句“不许学我说话”的吼声里, 忍不住自己先大笑起来。
秦淮牙根一酸,睨了眼捧腹的他, 再见他身边人一双清润墨眸含笑望着恶作剧的少年,秦淮摇摇头, 大步出门去了。
秦淮一走,这处大人仅剩齐璟和秦洵,秦洵便不想让吵闹的小屁孩打扰自己与齐璟独处,将他们照男女之别赶去了洵园里两间客房午睡, 自己则兴起,要去看看那匹被上林苑送来家里的乌云踏雪。
“可与秦伯父谈妥了?”路上齐璟问。
“妥, 我都给他深刻检讨了,他想骂都骂不出来。”
齐璟想到去年夏初他在平州学馆惹了事, 自己在方老先生那替他说情时, 他在自己有意提醒下连珠炮一般的所谓“反省”,心道如此也就在学馆先生面前能蒙混过关,若他同样态度待家中的亲生父亲, 怕是反会火上浇油。
齐璟不甚放心:“可愿与我说说看?”
洵园至马厩的一路,秦洵大致与齐璟说了一遍今日父子间的第一次心平气和坐下来长谈,说到末处他笑道:“我跟他说啊,反正我们家在朝争中是三皇子党,那我生来就是你齐璟的人,我得跟着你一辈子的。然后吧,他想了想,话是应了,不过我猜他约莫是觉得我俩是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加上君臣相携的情分,他应该没想着别的。”
“在伯父这里,如此足矣。”
乌云踏雪依旧是温驯又灵气的模样,毕竟是皇室赏赐下来的宝驹,看模样在将府是得了比旁的马匹优渥许多的待遇,见着他一面之缘的小主
人靠近,眼巴巴朝外挪了几步,秦洵一抬手,它便聪明地识得他意图,乖顺地垂下头任他抚摸。
秦洵顺着它黑缎般的鬃毛:“我过去听老头子说过,少年人就该鲜衣怒马,老来追忆,才不负人生仅有的一段韶华。我自小与他不亲近,不大爱听他说话,倒是这句,我心里还是觉得有道理的。”
“镇国公一生戎马,少年时定然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秦洵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乌云踏雪:“齐璟,今日我就不跟你一道回宫了。”
“怎么?”
“刚好趁着时候,明日我去终南山一趟,大约要在那住一宿,等从终南山回来了我再直接回宫。”
终南山上太极观,是太华真人近些年在长安的居处,合一道长此番来京的主要目的是探望其师,当然会暂住终南山太极观内。
长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齐璟的一举一动,拜访太极观这样的动作,还是由秦洵一个世家闲人代劳比较合适。
齐璟从背后圈住他腰,将下巴搁在他一侧肩上:“替我给师父问个安。”
留在上将军府用了晚膳,齐璟暂别他新婚不久的小娇妻,独自乘上来时的马车打道回宫。
抄着手靠在府门石雕兽像上,秦洵望着齐璟的马车往皇宫方向绝尘而去,神色疏淡下来,回身进家,示意着退了跟在他身后的管家阿伯。
这时辰已初窥夜色,秦洵回到洵园,一进门见着个眼熟的扫庭婢女,婢女飞快地抬眼一觑他,慌忙垂下头努力清扫的模样。
秦洵也没为难她,进屋之后,见此刻只余了刚回府没赶上晚膳、正坐在桌边填肚子的秦淮,以及刚沐浴完披了件外衫的秦申。
秦淮仅施舍他一眼,便兀自对付桌上吃食。
“她怎么?”秦洵回手朝门外点点。
“你的丫头病了,换人来给你洒扫。”
至于是谁使唤了平日作威作福的大婢女葵香夜里来洵园扫庭,秦洵心知肚明。
他老爹这个二房夫人一如既往地识相。
秦洵没再管,蹲在秦申面前,替秦申将披在身上的外衫拢了拢:“夜里凉,不睡觉就将衣裳穿好些。”
桌边的秦淮忽然笑起来:“其实要我说,你跟人姑娘家计较什么呢?”
“姑娘家又怎么?我这里没有男女老少之分,只分自己人和外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同样也不喜欢自己人吃了外人的亏,我又不是什么谦谦君子。”秦洵从桌上点心盘里拈了块糕点,“我懒惯了,不爱多费口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再多道理都不及切肤之痛,人犯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就是因为对方是姑娘家,事情还是鸡毛蒜皮的琐碎,秦洵省事,饭桌上随口一句“我那丫头病了,没人伺候不方便”,谷氏自己识趣,让这婢女同样来做一回夜里扫庭之事,在秦洵这里也就揭过了。
跟着他坐过来的秦申忽开口:“当日你叫林甲大哥杀了打我的几个乞儿,也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是自己人?”
秦洵却反问了他:“你觉得那几个打你的乞儿该不该死?”
秦申沉吟片刻,迟疑着道:“叫我自己说,若非遇着你,被他们不知轻重打死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他似是为出口之言羞愧,“我觉得……觉得他们该死。可若是依旁观者看来,几个乞儿之间打人夺食之举,是罪不至死的。”
“你觉得他们该死,那他们就该死。”秦洵学齐璟平日的动作转着空茶杯,“罪不至死这么个说法,从来就不该由旁观者评判出口,挨打的是你,差点死的是你,施暴者罪当如何,只有受到侵害的你才有资格说道,没痛在旁人身上,旁人哪来的立场替你评判、替你原谅?”
“别乱教孩子。”吃得差不多,秦淮放下筷子,将剩下半杯茶饮尽。
“大哥觉得我在乱教?”秦洵挑眉。
秦淮凉凉道:“就我私心而言,我是赞同你这说法的,可依照法度,你这是彻头彻尾的歪理,倘若世人都照你这样想、这样做,法度就形同虚设了。”
秦洵手上转杯动作加快几分,颔首笑道:“是啊,所以我也就这样想想,跟自己人放肆些说道说道我的歪理。法度之所以为法度,自然是有其约束的效力,只不过世间难有尽善尽美的法度,所以偶尔,我也会觉得法度无力罢了。
”他笑叹一声,“大哥,其实你我兄弟俩一直是同道中人。”
同样的凉薄而自私,回护己党,冷眼观世。
繁花庭那位花魁牡丹,在归于秦淮手下不久,卖她入青楼又频频朝她讨钱的继父,就在某一夜莫名暴毙,秦洵当日听牡丹提起此事,不必多想便知为何人手笔。
非我族类则无暇旁顾,归我麾下便得我庇护,他们兄弟俩在这类事情上,行事风格如出一辙。
“你还是没回答我,你既然说当由我评判,那你当日为何自作主张杀了那几个乞儿?”小少年固执地想讨个答案。
“这个啊。”秦洵与仰头看他的秦申对上目光,勾起唇,“因为他们死了,你就只能跟着我啊。”
同行的几个乞儿都没了命,独秦申一人活着,他百口莫辩,当然再也回不去乞儿堆里,又欠了秦洵一条救命的恩情,当年才五岁的秦申除了跟随秦洵,是真的无处可去。
虽说过去这些年,秦申多少摸得清这人的性子,却也是此时才从他口中明明白白证实了当初的猜测。
秦申望着那一双狐狸般狡黠的笑眸,轻轻叹气:“你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过了些工夫听家仆来报,大小姐秦渺亲自煲了汤送来洵园,说是跟三弟秦洵多日不见,关心关心身子。
秦洵知道秦渺这趟是怎么回事。
谷氏到了这般年纪,哪还会不识人眼色,待秦洵她一直很识相,她们母女身边伺候的这个大婢女葵香,能放肆地往太岁头上动土,定是将府唯一所谓“秦上将军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放任,甚至是示意。
秦渺是娇惯坏了的大小姐脾气,谷氏不然,她还指望着秦洵在齐璟面前说好话,能让秦渺嫁为三皇子妃,怎么可能任由秦渺得罪秦洵。就算秦渺闹脾气不愿意,谷氏也会摁着她的头让她来给秦洵赔罪。
秦洵点点头,吩咐家仆:“就说我已经睡下了,不方便待客,请她海涵,东西就收下吧,客气点,说几句好听话谢谢人家。”好歹也是劳驾了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家仆应是,刚要出门,秦洵又叫住他:“对了,汤也不用送来我这,
给木樨送去就行了。”
将府睡了一夜,翌日秦洵带上一套换洗衣物,独自乘了马车往长安郊外终南山去。
终南山距皇城不算近,太极观又建于山顶,若赶在一日内一来一回想必要将娇生惯养的秦三公子累个够呛,秦洵坐在马车里拍了拍身旁的衣裳包裹,心想昨日就差人往终南山太极观递了谒帖,偌大一个太极观总不会连个睡觉地方都没他的份,实在不行就去挤那位合一道长的房间,反正合一道长都说他娇纵任性了。
终南山不愧为文人墨客赞誉良多的归隐之地,风景甚佳,可惜秦洵赶着上山,一路登山时无暇多看,等到登上山顶站在太极观大门前,正是午后众道门弟子休憩时辰,候在门口等着他的是他此行的目标人物——合一道长。
青年道长依旧一张微有伤瑕的噙笑俊容,一身整洁的黑白融色道袍,许是因为在观中,今日身上没有背着剑。
“合一道长,久违了。”秦洵揖礼。
合一回礼:“尚不足两月,久违还称不上。”
秦洵随他踏入太极观:“可是先去见太华真人?”
“非也。”领先他一步的合一回头笑道,“秦三公子此行目的在于贫道,家师便让贫道代为招待了。”
秦洵笑起来:“齐璟还让我代他向太华真人问安,既如此,有劳道长了。”
人家不露面就是不想露面,秦洵识趣地将问安一事托给了合一。
屋内,秦洵把一桌清粥小菜一扫而空。
他离家前用的早膳,到太极观时已过观内午膳时辰,好在他有些先见之明,从家里厨房拿帕子包了几块糕点揣在身上,本想就着茶水垫垫肚子,候着观内晚膳好了,不曾想合一道长甚是体贴地给他留了饭食,清淡归清淡,却是热气腾腾且口味不错。
秦洵吃饱喝足,揉了揉腹,再望向坐在对面笑容和煦的合一道长时,眉梢眼角都是餍足。
合一明显感觉到面前这少年吃饱后对自己的好感增了不少,他笑道:“道门清修,粗茶淡饭,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秦三公子尽管言明。”
秦洵心情很好,连声应着:“客气客气,多谢款待
。”
正餐归正餐,点心归点心,秦洵改不掉吃完正餐再往肚子里填几块点心的习惯,还是把袖中的点心包掏了出来,解开手帕系结,招呼着合一道长分享。
这少年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孩子气,合一如此想着,道了声谢,很给面子地取了块糕点捏在手上。
“秦三公子当真想用广陵举子?”
秦洵眉眼一弯,胡乱夸他:“合一道长英明神武。”
昨日差人递来太极观的谒帖,只道今日欲登门拜访,自他初至太极观到这会儿将一桌粥菜解决干净,他都没开口提过一句此行目的,合一道长却是开门见山先点破。
“不敢当。”一顿饱腹粥菜就将他收买,他骤变的殷勤态度叫合一忍俊不禁,“是你自己的意思?”
秦洵颔首“嗯”了声,笑道:“齐璟不要。”
齐璟其实不想收用奚广陵信中所指之人。
奚广陵不喜背着人说三道四,因而并不撺掇齐璟给人家穿小鞋,一切交由他们自行定夺的意思。但秦洵知道,若不是情非得已,需得应付场面,齐璟并不喜欢与品行不端的人打交道。
当然,如果说秦洵的某些行为也可归为“不端”二字,他便算是齐璟唯一一个例外了。
分歧那时,秦洵轻描淡写:“你不必与他打交道,给我用就好。”
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去做世人眼中的恺悌君子就足够了,总要有另一个人顾及家私。
合一神色忽动,问出句题外话:“你平日不唤三殿下表字?”
秦洵后知后觉,是自己叫“齐璟”叫得太顺口一时不察,这时候再改口就欲盖弥彰,他便无所谓地笑笑:“小时候不懂事直呼其名,顺口了就没再改口了。”
小惑一解,合一问回正事:“那广陵举子,你为什么要?”
秦洵吃完手上一块糕点,拍了拍指上碎屑:“大概因为我想试试能否对付得来吧,被广陵先生道一句‘才盈’的人,不用可惜了。”
“那是打算如何对付?”合一颇有些好奇地追问下去。
“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惧也,贪者易诱也,是因事而裁之。”秦洵摩挲着下巴半
开玩笑道,“想必对方是为功名利禄而来,自然是威逼利诱一套上齐了,甜头吧,我这里还是拿得出手的。”忽又正色,“不过还是得看他入不入得殿试,出结果前我并不会插手此事,原则这种东西我总归还是有几分的。”
文武前十入殿试者,皆是板上钉钉留朝拜官,只是官品以最终殿试排名为据罢了,秦洵并没有打算为笼络此人在考核筛选上动手脚为其谋私,只待他当真入得殿试得授官职再行笼络之举,毕竟若其才学不足以入殿试,那也就没必要为其大费周章了。
见青年道长含笑注视自己不语,秦洵又问:“道长这是在想什么?”
“贫道在想,秦三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方才秦洵所道“愚者、不肖者、贪者”之言,出自鬼谷子之口,要知道《鬼谷子》所书多为朝堂战场纵横捭阖,几乎没有教导人做善男信女的内容。
秦洵听到“孩子”二字时生生忍住了撇嘴的冲动,顺口反问他:“道长以为如何?”
“娇纵任性。”
秦洵脸上笑容差点就挂不住。
合一大笑:“戏言,莫怪。”
秦洵无力摆摆手:“无妨无妨,其实也没有哪里不对。”他又莞尔,道,“道长与广陵先生在我看来很是相似,性良,我是学不来了。”
“那你自认如何?又认为三殿下齐归城如何?”
秦洵轻轻一挑眉,有些讶异他的细问。
许是午后闲适,合一道长今日似乎挺愿意跟他谈天,交谈间多是在用问话引他下文。
观他迟疑,合一体贴解释:“多有冒昧,家师托问,道是若秦三公子不愿答,便不必为难。”
太华真人问他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不好回答,只是若这样的问题仅为眼前的合一道长闲谈时略微好奇,秦洵半真半假寻思个得体的说辞,应付便罢,但既然是回答那位老道长,秦洵斟酌半晌,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