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清闲
“阿容不喜宫里这些应酬, 不肯随我来,可不就没人陪了。”殷子衿递了个没开封口的小酒坛给他,“独饮自在, 省得跟你们那位燕少傅一样, 被人一个劲往嗓子眼里灌酒。”
秦洵接过小酒坛拍开封口,直接对着坛口喝:“原来王叔都瞧着呢。”
殷子衿嗤笑:“瞧多了,当初不想领官职, 还不就是懒于应付这么些牛鬼蛇神, 我是不望着飞黄腾达, 快活就好。”见这小侄抱着酒坛贪口的模样, 又忍不住打趣他, “怎么,你这副样子, 是方才宴上没喝够?”
“何止。”秦洵宝贝似的抱着酒坛,往亭柱上一靠, “别说喝够了,就沾两下润个唇,齐璟不让我喝,他说我过去喝点江南薄酒就算了, 朝宴的酒太烈,我喝不得。”
殷子衿作势夺回他手上小酒坛:“你早说, 早知道归城不肯给你沾酒,我这也就不分你喝了, 省得那小子回来怪罪我。”
“可别!”秦洵身子一晃避过他的手, 笑得讨好,“好王叔,我过来这儿可不就是趁他不在讨两口酒过过瘾, 王叔疼我一回可好?”
殷子衿摇头笑着坐回亭凳上去。
“说来,方才见秦子长给燕少傅挡酒,我想起宴前与王叔话还没说完,我家堂妹出了点事赶过去了。王叔问我是否不待见殷后主,也罢,说不待见还是有的。”
秦洵又举坛一饮,眯起眸满足于宫宴供酒的醇烈:“我没见过他,不了解他,仅从前朝史册和世人口中略知一二,不好妄议他。他没当好皇帝,毋庸置疑,但我不待见他是觉得他连个‘人’都没当好,一辈子过来最后连心中在意的都没本事护住。江山美人,他既选了美人,那他至少该护得美人安平。私以为,他本就不惜江山,所以我不苛责他失江山,可他摆出了那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样子,却在自己美人作陪享乐过后,因为没本事,叫美人落得随他一道被活活烧死的下场,我看不起他。”
“你就没想过,若是乐贵妃甘愿陪后主赴死的呢?”殷子衿晃晃盏中酒液,玩笑神色,“我虽未亲眼见过,倒也听族中长辈说起过,殷后主
和乐贵妃的确恩爱。”
秦洵一哂:“乐贵妃甘愿是她的甘愿,殷后主窝囊也是当真窝囊,不矛盾。要我说若有的选择,乐贵妃即便是甘愿和殷后主同生共死,那也是更愿意与其白首寿终,而非国破家亡被人一把火烧死在行宫。”
他想了想,又笑道:“好比说,齐璟他是爱我的,若我濒死,他也肯陪我赴死,但若是我连累他落得前朝皇族那个下场,那我就是个窝囊废,这是两码事。”
“年纪轻轻,脑袋瓜里想法不少。”殷子衿伸手挡下了他又欲从石桌上取走的另一坛酒,“别蹬鼻子上脸,王叔疼你也就偷摸分你一坛子给你咂咂味得了,你要真喝上头归城回来非跟我急,去去去。”
秦洵打了个带着酒酣气的嗝,坐下来趴上石桌,歪头枕臂望着亭外夜空圆月,含糊嘟哝:“齐璟既要江山也要我,我要齐璟……唔……就也想替他守一守江山。”
在意的就要护住,好比秦淮给不胜酒力的燕少傅挡一挡酒,好比幼时齐璟次次在上位者面前回护秦洵。如今秦洵尚未及冠就急着早涉朝堂,不过是受召回京之后,也希望提早些年岁有本事回护齐璟。
“这几日微之在你那添了不少麻烦吧?”秦家众人在齐璟相送下往宫门去,秦镇海问。
齐璟自幼与秦家往来频繁,私下里秦镇海待他不拘礼节,多是作子侄辈看。
齐璟笑道:“伯父言重,照顾他不难。”供他吃吃玩玩,撒娇时亲亲抱抱哄两句,夜间搂进怀拍着背哄他入睡,一天也就过去了,很好养。
秦家离场这时候,先走了个送燕宁远回去的秦淮,余下的除了一家之主秦镇海,只余谷氏的一双儿女、幺子秦泓并上唯一的孙辈秦商。
秦商被其父秦潇牵住小手,边走路边借着明皎月光和宫灯打量着宫中景致,齐璟则还在宴场时就牵住了秦泓,意思自然和秦洵宴前将这个弟弟带在身边见人差不多,小秦泓自被他牵住手起,这一路走来紧张得几乎双脚互绊。
唯余一个不时落下几步的秦渺,既无人并肩,又不敢往最前处牵挽父亲,便凑在齐璟牵住秦泓的另一侧,不时寻些话朝
齐璟说。
上将军府唯一的千金小姐秦渺,心属的如意郎君是齐三皇子,这在秦家不是什么秘密,连齐璟本人都有数。
秦渺比秦洵大两岁,也就是比齐璟年纪还要大上一岁,但谷夫人在秦渺十五及笄后,便打起了齐璟的主意,寻思着以齐三皇子与秦家这般密切的关系,往后娶了秦氏女为妻那是顺理成章的事。
刚好秦渺自己也是中意三皇子,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幸好跟三皇子最亲厚的秦洵是男子,否则谷夫人也不会拨如此算盘,三皇子平素跟秦家串门多半是秦洵在维系,若是秦洵生为女子,照那个亲热劲齐璟娶妻自是轮不到秦渺,既然秦家只秦渺一女,三皇子若是要娶将府千金,娶的当然该是秦渺。
因而在秦洵回京后这些日子,谷夫人不时与他多套近乎,也叫女儿秦渺收敛些大小姐脾气,与三弟秦洵往来和善些,往后多少能在秦洵这里托点情,叫秦渺嫁与三皇子的这门亲事更顺畅。
家里小孩子们尚且不谙世事,做父亲的秦镇海与做同母兄长的秦潇,自然也是望着女儿妹妹能嫁个如意郎君,并不干涉谷夫人和秦渺的打算。唯一心里透亮的秦淮,压根懒得多管曾有过节的谷氏母女,不戳破母女俩的妄念。
倒是秦潇之妻谷时尚且看得通透,委婉提醒过婆婆和小姑子莫要抱太大念想,她观三殿下对秦渺基本无意,即便家中只秦渺一女,三殿下指不定并不打算与秦家结亲,会另娶他姓之女为妻,强求不得。
这话第一回出口就叫谷夫人和秦渺心生不快,谷时便从此闭口不再提。
这是昨夜洞房花烛,互相抚慰后情潮未退,秦洵躺在床上边平息着呼吸心跳边与齐璟闲谈时,玩笑似的说给他听的。
可惜谷夫人和秦渺失算,还算看得透的谷时也没猜全,男子也好,女子也罢,齐璟欢喜的娶回的,总归是他竹马竹马的秦洵。
齐璟不动声色,频频避让秦渺往身边凑近,噙着礼节性的浅笑客气称她“秦小姐”应话,一路走来让秦潇都察觉出疏离之意,终是没忍住委婉给妹妹递台阶:“阿渺,你女子家迈步比不得我们,哥
哥瞧你都落下几回,不若你往前面走走,我们随你的步子来,可好?”
秦镇海闻言回头叫秦渺上前跟自己同行,身后余下都牵了孩子的齐璟和秦潇并行闲谈。
秦渺多有不甘地望了眼齐璟,磨蹭着上前几步跟在了父亲身侧。
将至宫门,秦镇海道了声留步,嘱咐齐璟几句早些回去歇息的话。
齐璟笑着揖礼:“那诸位慢走,我不多送了,接上微之也就回殿去,离他身边这点工夫,还不知他从晋阳王叔那讨了多少酒喝。”
秦镇海忽而一叹:“归城啊,我家那混账东西就交给你了。”
齐璟一愣,连忙应下,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怎么感觉是被岳父大人托付了媳妇。
回到御花园宴场时只余零星人等,也是将要离场的模样,小亭里晋阳王殷子衿捧着个一掌握合的小酒坛正笑着待他走近,亭内还有个已然趴倒在石桌上不知睡着没有的秦洵。
齐璟上前轻拍他肩唤了几声,秦洵迷糊着从臂弯里抬起头来,两颊晕着醉酒的酡红,看到齐璟的第一反应便是极自然地搭臂过去讨他搂抱。
“喝了多少?”齐璟一揽他腰把他带起身。
齐璟知道秦洵对今日朝宴的供酒垂涎多时,借口自己去送秦家人离了场,不过就是有意纵容他趁自己不在过过瘾。
殷子衿竖起根食指代答:“一坛,就一坛。”他示意着颠了颠手里的小酒坛,“就这么巴掌大的酒坛子,这小子酒量太差了。”
“他不大能饮酒,偏还贪杯。”齐璟接过清砚递来的薄披风把秦洵裹住。
夜间起了凉气,好在本就比往常添了件罩衫穿在身上,再给他裹件披风,他醉酒迷糊着也不至于着凉。
秦洵不满嘟哝一句“没贪”,半阖着眼就胡乱往齐璟脸上亲,齐璟连声哄着“没贪没贪”、“不闹不闹”,止住他不看场合的亲昵,望了眼满面兴味看戏一样的殷子衿:“时辰不早了,王叔可要早些回去?”
“哟,碍事了。”殷子衿笑言一句,仰头一口饮尽手里剩余的酒液,“是不早了,走了走了,小年轻的也赶紧拾掇拾掇回屋里亲热去,在外
头像什么样子。”
乘着辇车回景阳殿,齐璟将披风裹住的秦洵抱在怀里,垂眸望着他酒酣熟睡的模样望了一路。
五岁半秋日午后,他私自认定“相好”之时,也是这样把小团子抱在怀里,那时只觉得像是得到了一件欢喜至极的赏赐珍玩,心头一股收不住势头的倔强占有欲,独断地将方才偷香之举当做印证,自顾自地心想“归我了”。
齐璟唇边浮了温柔笑意,在稍有颠簸的辇车上借着中秋明皎月色,俯首往秦洵唇上一碰。
如今是真的归他了,是作为怀一腔热烈而滚烫的深情、义无反顾地要陪他共度余生的爱侣。
朝宴酒烈,秦洵酒量差,一小坛下去醉得几乎不省人事,回了景阳殿任齐璟抱他去浴池扒光衣裳,洗菜似的把他洗干净,再裹件长衫抱回床,他才稍稍回些意识,不甚清明地缠着齐璟嘤嘤撒娇。
齐璟跟醉鬼讲不通道理,索性任由他说什么都“嗯”、“好”应下,还能抽空吩咐厨房煮碗醒酒汤来,哄着劝着给醉鬼一勺一勺喂进去,折腾了半宿总算安抚秦洵睡去。
齐璟点上了安神香,轻手轻脚躺进被窝里拥着秦洵,不多时同样安然入睡。
此后数日,不必上朝也不必念书的二人居景阳殿无所事事,齐璟倒还惯于无事时静心览阅书物,秦洵纯粹就闲得长蘑菇,他吃喝打盹之外,精神足时的乐趣就是故意烦扰齐璟,满足于齐璟无奈又不舍斥他的模样。
皇帝当日在昭阳殿,对着陪同白绛生产的一众人等,说要罚齐琅在中秋朝宴后禁足,禁足前还得检讨一封亲手致与皇兄齐璟,因而中秋朝宴翌日,在秦洵宿醉尚眠、齐璟书房览阅时,齐琅就来过那么一趟。
十四岁的少年皇子面色不善地给皇兄作礼递书,齐璟只抬眸瞥了他一眼便看回手中书册,不带感情地勾个浅笑:“放这吧。”
齐琅纹丝不动,用他变声期的沙哑嗓子说话:“父皇让我向皇兄检讨,还得皇兄亲自过目才是,万一出了差池,错处又得落到我头上来,这回我可担当不起了。”
齐璟头也不抬:“我很忙,放着就行。”
“皇兄
所忙何事?政务已被父皇移给孟宣皇兄,闲人一个的归城皇兄连跟弟弟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齐琅神色讥诮。
“没有。”就他们两人,齐璟压根懒得装兄友弟恭。
没料着齐璟私下里这么不给面子,齐琅气结:“齐归城!”
齐璟淡漠抬眸:“放肆。”
“齐璟你怎么还是起这么早,我昨夜多喝了几口,这会儿还有点头痛——”青丝散乱衣衫不整的少年打着哈欠入书房来,显然是初醒的模样,见齐璟神色冷淡地坐在书案后,案边站了个被气着的四皇子,秦洵笑起来,“哟,这可是稀客,早啊。”
齐琅惊诧地上下打量他:“你午时才起?”
“怎么?”
“你还这副仪容不整的模样出来?”
“有问题?”
“你、你们……真是荒唐!叫旁人看去成何体统!”
“非也。”秦洵竖着食指晃了晃,“这儿的旁人唯你一个,我这副模样给你皇兄看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从小看到大的。”他拉开木椅在齐璟桌案对面坐下,没个坐相地翘起二郎腿。
齐璟放下书手背搭上他额头:“可头痛得厉害?昨夜喂了你几口醒酒汤,若是还有不适,再叫厨房煮一碗来,你靠近些,我先给你揉揉。”
秦洵顺从地倾身过去。
“皇兄方才不是说忙吗?”齐琅出声。
齐璟淡淡一瞥他:“刚好忙完,不过要陪微之了,还是没工夫招待你,你自便吧。”
齐琅:“……”
尊贵的四皇子殿下离去时,几乎要把景阳殿的地跺出坑来。
眼下距中秋朝宴过去了十来日,皇帝那时随口一句叫齐璟继续歇在殿上将养,不必着急过问朝事,秦洵想也知道朝堂上会有耐不住性子的人焦躁揣测,三殿下齐归城是否一夕之间失了宠,否则怎么忽然被皇帝移走理政之权,甚至连朝事都不让插手了,全然交与此前不甚掌权的大殿下齐孟宣之手。
当事人齐三皇子却气定神闲地席地坐在他殿里一处庭院的檐廊下,背靠廊柱,一手搂着他新婚不久的小娇妻,一手翻阅着抵在一条屈起腿上的书册。
齐璟怕
地上硬凉,特意吩咐在铺地软席上又垫了层绒毯,秦洵惬意地仰躺其上,头枕在齐璟腹上闭目养神。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姨娘和云霁啊?”
“待云霁满月宴吧,母妃出了月子才方便见人,不急着去扰她。”
秦洵“哦”了声,摸了摸自己堵住鼻孔的棉布团,估摸着已经止血,便取出扔了。
今早起时二人玩笑着肾不肾虚的问题,清砚听在耳中,体贴地吩咐厨房午膳时多备了碗十全大补汤,秦洵尝了尝觉得那汤滋味不错,很给面子地喝了个精光,谁知补过了头,没过多久他立竿见影地流了鼻血,叫清砚好一番手忙脚乱,齐璟没忍住笑了半天。
秦洵这会儿想起来,不满道:“齐璟,你不能欺负我的,你得疼我。”
“我还不够疼你?”齐璟接过清砚递来的一盘切好的桃子,拈起桃块喂他。
秦洵吃下一块,却忽笑起来:“你记得分桃的卫灵公和弥子瑕最后怎么样了?”
齐璟当然知道,只是直觉他的后话不会太动听,并不理他,又拈了个桃块喂给他,作势堵住他的嘴。
秦洵一偏头避开,不依不饶:“别急啊,你不说我说,后来弥子瑕年纪大了,色衰爱弛,卫灵公不宠爱他了,每每也就在他放肆之时数落他,边数落还边翻他从前僭越的旧账。”
察觉齐璟搂着自己的胳膊骤然收紧,秦洵叼过他递来的桃块,却翻过身去以口递喂到他嘴里,笑道:“齐璟,若是你我之间也有这么一天,你瞧我瞧得厌了,千万莫与我翻这些旧账,你疼我爱我的这么些年岁都好生留与我,寻个别的什么由头,要么放我离去永不再见,要么干脆直接杀了我好了,痛快些,别诛我心。”
“你胡说什么?”齐璟眉间一蹙,“平白说起这种话,岂不是在诛我心?”
秦洵讨好地用头蹭蹭他:“我就是想起这茬,随便说两句。”
齐璟把他摁进怀里搂紧,仍旧锁眉不展:“你不要抱着这种一晌贪欢的念头,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说道说道,一辈子我都能疼着你。”
秦洵乖乖躺回去:“好,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不说这些
胡话了,午后这日头叫人犯乏,你看你的书,让我打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