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朝宴
直到皇帝吩咐传膳, 才有宫人来报太后身子疲懒,此番中秋朝宴在长乐宫歇息,不来与君臣同宴了, 只待晚些时候, 若是还能得陛下惦念,劳陛下往长乐宫一趟,母子二人闲叙便罢。
朝宴还是秦洵记忆里的流程, 皇帝与众臣你来我往几番场面话, 又借宴乐氛围状似闲谈地说了几句今日过后的朝事, 复宣一遍因喜得七皇子齐琛而大赦天下的旨意。
甚至皇帝还提及宴前秦洵有心奉上的吃食六合酥, 赏了他和齐璟一些物什, 并一道赏了景阳殿今日因此忙碌的厨子们,秦洵不用看都知道齐琅肯定脸都气青了。
秦洵不相信他跟齐琅之间的针锋相对皇帝会不知情, 他以六合酥暗讽齐琅之意皇帝也心知肚明,但只要他不过分, 皇帝不会跟他计较,秦洵有自信能把握在那个限度内。
几轮赏月赋诗过后,到了皇帝往长乐宫探望太后的时候,皇后亦借口乏累回殿, 妃嫔们大多随之离场,御花园的露天宴场便又如宴始前一般, 仅留交际的王公大臣与官家子女们。
一国之母临走前狠狠瞪过来一眼,秦洵心知她八成是听齐琅说了六合酥的事情, 紧随皇帝早早立场, 估计也是心里不痛快,不想看到他秦洵,否则在秦洵的记忆中, 皇后一贯很喜欢在各色宴场将她母仪天下的姿态现给人看,她给秦洵的印象,属于国母的端庄从来甚微,反倒像只招摇的孔雀,走哪都昂着矜贵的头颅,一边眼含睥睨,一边偏要向人铺展着她繁丽的尾羽。
除了关乎林秦和齐璟的设宴。
记忆里现皇后曲折芳总是不大给他们面子,从前秦洵的生辰皇帝很予厚待地年年亲至上将军府赴宴,皇后从无随行时,一直是白绛带着齐璟随皇帝赴宴。
至于齐璟的生辰宴,因是设在宫中,皇后身为中宫之主怎么说也担着个嫡母身份,不到场有失体统,这才勉强来走个过场,却也总是各种借口迟到早退。
大约是仗着父亲曲伯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后有这个胆量明着甩脸子,皇帝得给曲家几分薄面,只要皇后做得不是太过分,他也懒得在这些鸡毛
蒜皮的琐碎上较真,权当是女人家使小性子,不跟她一般见识。
皇后曳地的华裳裙尾隐没进御花园错落亭台间,秦洵心想,过了这么多年她估计还是记仇的。
记他秦洵的仇。
秦洵和齐璟同月同日生,早年放在一起庆过生辰,在宫中同设一宴。他四岁、齐璟五岁那年的生辰,皇帝兴起,想在宴上抱抱他。
那时秦洵还无表字,皇帝唤他名,拍了两下手,朝秦洵的方向一伸臂:“秦洵,来,朕抱抱。”
秦洵也不怯场,哒哒跑过去,借着皇帝给的托力熟练爬上皇帝的膝坐好。
皇帝笑道:“胆量不小啊,今日这么多人在,不知道怕朕?”
秦洵摇头,年幼的嗓音很奶气:“不怕。”
“为什么不怕?”
“陛下经常抱。”
秦洵那时才四岁,不知斟酌词句,有什么说什么,皇帝确实经常抱他,他也没觉得今日被这么多人看着有什么不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他这么童言无忌地说出皇帝经常抱他,宴场上不免浮了层细碎私语,光用猜的都知道会是类似“陛下宠爱秦三公子”云云,皇后和曲氏一族的脸色显然都不大好看了。
倒不是说皇帝抱秦洵本身有多不合适,只是皇帝素来不喜欢跟膝下皇子们太过亲近,那时候他还只有四个儿子,最小的是两岁的齐琅。
无论对哪个儿子,他始终是一个严父的姿态,认为男儿家就算年纪还小,都不该总是做出朝父母讨亲昵的撒娇形容,至于他的公主们,人数太多,且母亲基本不受宠,能叫皇帝记挂在心上的,唯有白绛所出一女,便是时年两岁走路都还跌跌撞撞的昭阳公主齐瑶。
所以这么多皇子皇女贵族子弟们,能经常被皇帝抱在手上、都习惯到当众坐上皇帝的膝,除了个掌上明珠昭阳公主,也就现下正被皇帝抱着的秦洵,这么个连皇室血统都不沾的朝臣之子。
连最受宠的四皇子齐琅都不敢跟他父皇如此放肆。
皇帝却好似对周遭的反应毫无自觉,继续逗秦洵:“经常抱你就不怕了?那以前朕第一回喊你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也不怕?”
皇帝都没自觉,秦洵更没自觉,睁着蓝汪汪的眼看向皇帝的面容:“齐璟哥哥跟陛下像,不怕哥哥,也不怕陛下。”
皇帝听懂孩子话里的意思,大笑:“因为归城容貌肖似朕,你与归城相熟,所以见着朕也不怕?”
秦洵点头。
皇帝逗他逗得开怀,完全不顾身旁皇后铁青的脸色,更不顾自己再重复一遍会不会火上浇油:“对,对,说得不错,归城确实像朕,朕有四个儿子,就属归城最像朕。”
皇帝心情好,就把秦洵放膝上多抱了些工夫,嘴皮子动了几动,就给他和齐璟都赏赐下去不少好物。
秦洵对年幼经历记事零碎,当时的情景和对话还是长大些秦淮给他复述完整,那场生辰宴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皇帝膝上时无意一瞥,望进身旁一国之母一双怨毒的眼眸里,小小年纪的秦洵惊诧于人竟能靠一双眼眸投射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样痛恨至极、恨不得饮他血啖他肉的杀意,时至今日秦洵都没法将之从记忆中抹去,以至于后来,以为小孩子都不记事的皇后面对他时会端出天/衣无缝的亲和笑容,秦洵都本能地排斥她。
也就是在那次生辰宴后,秦镇海主动向皇帝提出儿子秦洵为臣身,与皇子同宴庆生不妥,再没把秦洵的生辰宴放到宫里去。
帝后离场,众人不免松懈了原先的拘谨,穿梭聚群,带着微醺之意谈天敬酒,赏景赋诗,不少人围过去吟赏方才秦淮奉皇帝之命的挥毫之作,秦洵心想顶多一天的工夫,秦大才子这篇新作定是又要传遍整个长安城。
秦洵笑道:“秦子长过几日才正式上任礼部尚书,今晚就个个唤上他‘秦尚书’了。”
“官场如此,习惯就好。”齐璟抿了口茶,“待到场中人离去大半,我们就回去。”
“分我口茶喝。”秦洵吃了几块糕点觉得噎堵,顺手扒住齐璟端杯的手腕带到自己面前,就着他的手饮下几口杯中茶水。
喂他喝了茶,齐璟放下茶盏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净嘴角沾上的碎屑。
秦洵目一斜,瞟上他酒盏里余的半杯酒液。
今日齐璟在身旁
看着,整场朝宴秦洵大部分时候都在喝茶,沾唇的酒水加起来堪堪凑满一小酒杯,仅仅解馋,秦洵也不敢抗议,生怕不满几句往后就连这一小酒杯也无。
他想起来,虽说是到了江南才真正学会的喝酒,初次沾酒却是年幼还在长安时,也是一场朝宴的宴场上,也是坐在齐璟的身边。
齐璟碰酒很早,毕竟他从小老成,周旋在各种应酬宴会间。只不过他那时到底还是孩子家,供给他的酒水都是掺水勾兑得淡薄,辛辣气是被冲淡了,属于酒的醇香同样留存不多,滋味绝对说不上好,纯粹是担了个“酒”的名头,应酬时有那个意思在。
年幼的秦洵每每对他手里端的酒杯好奇极了,但潜意识里他知道,“酒”这种东西正常来说不是小孩子该碰的,他不敢随便讨要,总是眼巴巴地望着。
那次齐璟被他盯得招架不住,明知故问:“怎么?”
小秦洵不好意思直说,钻进他怀里亲热地挨挨蹭蹭,软糯糯地唤着哥哥。
“想怎么样?”齐璟依旧明知故问。
秦洵忸怩:“哥哥,酒好不好喝呀?”
“不好喝。”齐璟不假思索,看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讨好,顺了他的心思,“你尝尝看?”
正合秦洵心意,他欢欣雀跃,等着齐璟递杯过来喂他。
即便勾兑得淡薄,齐璟还是怕酒液呛了他,没敢让他直接扒着杯喝,取了根干净筷子上手,筷子尖往杯里蘸蘸递到他嘴边。
秦洵想都没想,嗷呜一下就含住了筷子尖,片刻的缓冲后属于酒液的辛辣气息在口腔里炸裂,秦洵忙松了口吐吐舌,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苦皱着脸:“辣!不好喝!”
齐璟失笑:“就跟你说吧。”
小时候嫌弃酒的味道不如甜汤果饮那般讨喜,如今秦洵却是对此多有贪口,今日饮下这么点量,显然不过瘾。
“想怎么?”齐璟见他目光飘忽,一如当年明知故问。
秦洵讨好:“我能不能……”
“不能。”齐璟很干脆,干脆过后见他瞬间蔫下的脸,一时不忍,又不干脆了,“一口,好吧?”
好好好,当然好,一口也是好
的,秦洵乐呵呵就着他的手又讨了口酒喝,心满意足地挨紧齐璟直蹭脑袋,似猫咪撒娇。
“啧。”齐珷经过案前,戏谑一声。
被撞见腻歪,秦洵也没觉得羞,他扬起笑:“虎哥这是打算离场了?”
“是啊,一年到头多少场朝宴场场如此,早觉得没意思了,溜了。”他又朝齐璟道,“好好养病,没事就别出来吹风,奇了怪了,以前没见你这么娇弱,吹点风就能吹得嗓子出不得声。”
齐璟无声端着笑,秦洵略生心虚,轻咳一声:“意外,意外,虎哥放心,这阵子我会照顾他将养的。”
目送齐珷离去,秦洵低了声继续跟齐璟说话:“我最后一次跟太后说上话还是八岁被她带入钟室,但之后两年间还是会在各种宴上远远瞧见她,如今她竟已懒于应付这种场子了?”
“太后六十大寿后,诸如此类的朝宴她惯常称病不出,说是上了年纪身子疲乏,不过即便太后久惯缺席,父皇依旧每每往长乐宫递邀一回,宴后也总会亲赴长乐宫与太后叙一趟。”
堂太后和皇帝母子俩之间也是愈发微妙了。
秦洵凭着自己记忆和齐璟闲谈时告知,只大致知晓他们母子俩在当初太后给林秦赐婚时便生隔阂,等到皇帝对孝惠皇后曲佩兰行“立子杀母”之举,隔阂更甚,再至皇帝赐秦洵一块特权令牌,母子俩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
秦洵被太后带入钟室一趟,正是受赏这块特权令牌的主要缘由。
秦洵意识到自己的血统与寻常大齐人有异,小脑瓜里第一次将“亲生外祖母”和“现在的外婆”隐约区分开来,也正是源于长乐钟室这一趟。
秦洵还小的时候,只能模糊察觉自己和母亲的瞳色与身边旁人差异太甚,虽然每个人的瞳色总会有细微差别,比如他的齐璟哥哥和家里长兄都是纯正的墨眸,小同伴楚辞是深褐色,但他从没见过谁像母亲跟他一样是蓝眼睛,而且母亲还是一头茶棕色的发,他自己虽是乌发,却在发尾带着天然的卷曲。
他念过书,也听过茶楼酒肆间的说书闲话,知道那些生在遥远地域的西洋人,才多是高鼻深眼、瞳
色蓝碧,发色浅淡而天生卷曲。
他很奇怪,他明明是大齐子民,是土生土长的中原汉人。
父母都不常着家,很少管他,秦洵不喜欢向外人问这些事,只扑到齐璟怀里,仰起脑袋问他的小哥哥为什么自己长了一对奇怪的蓝眼睛,小哥哥温柔笑着,揉揉他的头只道:“不奇怪,很好看。”
他便也不再纠结此事,反正齐璟夸他蓝眸好看,齐璟喜欢就行了。
直到秦洵八岁那年,一场被皇后齐琅母子接连两番用蛇吓唬的闹剧,皇帝怒而严惩,罚了齐琅,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皇后失仪,令暂缴凤印并禁足思过。
雷声雨点都不小的阵仗,围绕着两个几岁孩子的冲突,不仅搅合进林秦和曲氏三大世家,连前皇后曲佩兰都被翻出作比,长安城津津乐道着两任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便又牵连出曲佩兰的母族堂氏。
不少人都觉得皇帝小题大做了,大齐开国以来两任帝王、三位皇后,还是第一次出“皇后被缴凤印禁足思过”这档子事,而溯个源头,却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家打闹一场,何至于此。
明晃晃的偏心。
几日后正是学日,齐璟去了御书馆念书,尚在养精神的秦洵独自歇在景阳殿,遇上太后差人来唤秦洵去长乐宫,彼时刚经历惊吓的秦洵对这个素来疼爱自己、被自己从小唤作姨祖母的和蔼太后并不设防,到长乐宫太后握着他一双小手,笑容是慈祥的:“我们微之前几日是与不殆弟弟吵了什么嘴,说与哀家听听?”
秦洵小嘴一瘪:“他欺负我。”
“不殆弟弟怎么会欺负微之呢,是不是微之弄错了?”
“他把蛇塞我衣裳里,蛇都咬我了,好疼,然后他娘还想给我吃死蛇!”秦洵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不相信齐琅欺负他。
太后依旧和蔼,不疾不徐地用孩子听得懂的措辞说话:“那是皇后,微之不可不敬,往后可不能像这样对外胡言,否则哀家可要生微之的气了。”
秦洵嘟着小脸很是委屈,太后身边名唤阿冬的大嬷嬷冷脸道:“秦三公子莫要不识好歹,太后是为公子好,公子往心里头记清楚了。
”
虽然大嬷嬷阿冬一直对自己很冷淡,却也很少出言训斥自己,秦洵歪着脑袋不解地望过去,太后责备她:“孩子家童言无忌,别对他这么凶。”
阿冬忙低首:“奴婢失言,太后恕罪。”
太后在秦洵小手上轻轻拍了两下,问他:“陛下是不是替微之罚了皇后和不殆?”
秦洵点点头,照实说了,觉得太后似乎笑得古怪了些。
“陛下对微之可真上心。”
秦洵乖巧道:“陛下很好。”
“那哀家好吗?”
“姨祖母也很好!”
“那微之是不会叫哀家和陛下烦心的,对吗?”
秦洵小脸上几分茫然:“我每日的课业都认真做完了,姨祖母和陛下还会烦心吗?”
“来,哀家带微之去个地方。”太后言罢也不顾他是否回应,起身牵了他就往殿外走,一路无言,直到停在一处殿前。
“微之可知此为何地?”
秦洵摇头。
“未央长乐乃旧时汉宫,微之将门之子,想必知道汉初淮阴侯韩信。”太后示意大嬷嬷打开门,垂下头微笑着与八岁孩子对视,“此处,便是淮阴侯身死之处,微之想进去看看吗?”
死过悍将的长乐钟室。
太后那副笑容像画上去一般毫无波动,直直望来的眼珠好似被定格住不得转动,一张脸在打开门后大张暗口的钟室门前竟被衬得森然,门外炎炎夏日,烈阳高照,时年八岁的小秦洵却无端在这样的注视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太后依旧不待他回应,牵着他就往昏暗钟室里拉,不知是否因悍将身死此处,没走几步便觉阴肃之气扑面而来,小秦洵下意识后曳了身子不愿往前。
太后倒没强迫他一定要进去,随之停下了脚步,背对钟室内里的方向面朝秦洵蹲下身,一手一只牵了他的两只小手,涂着胭脂的唇勾挑出笑:“微之不想进去?”
秦洵慌忙点头。
这地方在大夏天里都直往人骨头里钻进寒意,还有眼前这个姨祖母太后,平时觉得慈祥非常的面容,被她背后黑沉如深渊之口的钟室映衬得妆粉惨白,眼珠灰沉,老态尽显,偏偏唇红
如血,勾着一抹凉森森的笑,鬼魅一样妖异而缺少生气,让年幼的孩子看得头皮发麻。
太后松了一手,摩挲上他的小脸,语调又沉又缓,意味深长:“那……希望微之一辈子,都不会踏入这个地方,做个好孩子。”
臣就是臣,再受荣宠都是跪伏殿前的臣,一辈子都不可得意忘形,不可僭越皇权,什么丹书铁券,什么免死金牌,只要上位者有心取命,纵使许过“三不杀”,也能予钟室之祸。
功高盖主,杀身之祸。
这么个道理,八岁年纪也该记着了,就算现在还听不大懂,以后总会想明白的。
太后满意地上移了手,大拇指尖甲轻掐在秦洵一只深蓝眸子的眼角。
“这漂亮模样,真像你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