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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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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陟厘真正尝到了随军的滋味。

    兵士们不断出现伤亡, 却没有时间停下来养伤,只能简单包扎一下重新上阵。

    医箱里的药早就用完了,若是在草原, 还能就地取材, 偏偏这里是荒漠, 只能寻到一些止血和止泻的石粉。

    没有空抱怨,也没有空发愁,每时每刻脑里想的、手上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可能包扎更多的伤口, 尽可能止住更多的血, 尽可能留住更多的性命。

    谢陟厘每对一位停止呼吸的兵士摇头,伤兵便将其埋葬, 从此人世少了一位儿子或丈夫, 沙土中则多了一具葬身异乡的尸首。

    谢陟厘的心情异常沉重。

    无法行动的伤兵被挪到了远离战场的山壁后。

    说是山,其实只是一块被风蚀殆尽的山石, 勉强能形成一道凹洞暂避风沙。

    “为什么不接着跑……”谢陟厘喃喃。

    索文部族的的马好,一路向前, 终能把左路军甩下, 这样,两边都不会再有人死伤了。

    “再往前就是兹漠了。”一名年长的伤兵道, “那里的流沙会吃人,他们不敢再跑了。”

    兹漠?!

    谢陟厘猛然抬头:“这在这里?!”

    她起身便想去看了看,才探出头便被伤兵拉住了衣袖:“谢大夫小心,谁也不知道北狄狗的援兵什么时候来, 千万别给他们发现。”

    谢陟厘望着那片方向,好一会儿才缩回来。

    那一片望过去是沉静的沙漠,和周遭并没有任何不同, 像是一张温柔的黄毯子,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凶险。

    师父……就在那儿。

    只要等他们打完,她就可以去找师父,带师父回家。

    忽地,方才那名老兵把耳朵贴在了地下,“有人来了,还不少,可能是援兵。”

    山石背后顿时一片宁静,哪怕疼得再厉害的伤兵都停止了申吟,谢陟厘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是哪边的援兵?

    答案很快就来了,一面北狄王旗出现在沙丘上,随后便是古纳的红鬃烈马,只在沙丘停了片刻,便兵分两路向着战场包抄而来。

    “!”谢陟厘心头只有两个字——完了。

    古纳率大军前来,她刚救好的这些伤兵,一个也逃不掉。包括她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边的沙丘上出现了一面军旗。

    玄底,红纹,金边。

    旗帜当中,赤红焰火仿佛要燃烧起来。

    烈焰军!

    “大将军!”

    伤兵们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谢陟厘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尤其是看到烈焰旗下,风煊一身雪亮明光铠,手持铁枪,骑着追光如风一般席卷而下,身后的大军源源不断地分成两路,如长龙一般直追着古纳身后咬过去。

    烈焰军与北狄军自遭遇以来,因两边各怀心思,还从未有过正面大战,谁也没有想到,两国最大的一场战役会在这里发生。

    这片黄沙大约自开天劈地以来都没有涌入过这么多人,杀声震天,尘嚣日上,这一战直杀得昏天黑天,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黄昏。

    谢陟厘累至筋疲力尽,听得鸣镝之声,知道这是在收兵。

    总算打完了,她起身想去问问战果如何,脑袋却晕了晕,腿一软,跌坐在沙地上。

    “你太累了。”随大军而来的曹大夫轻轻拍拍她的肩,“歇一会儿吧。”

    谢陟厘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两天没合眼了,想到有风煊率领大军在,全身骨骼都像是发出一声叹息,全体松懈下来,软绵绵只想找个地方靠着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得身边有人说话。

    声音隔着一层睡意,像是透过水面传来,显得遥远而含糊,只零星听进只言片语:

    “大将军……”

    “找不到……”

    “不知道……”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是……”

    “不,不会的……”

    谢陟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自沉沉的睡意中睁开了眼睛:“大将军怎么了?”

    曹大夫正在和旁边的军医说话,闻言低声道:“战场上寻不见大将军——”

    谢陟厘猛地站了起来。

    “你莫要着急,这事暂且还不能让人知道,免得动摇军心,几位将军已经带着人去找了。”

    谢陟厘点头:“好,我知道了。我悄悄找。”

    曹大夫看她神情镇定,便放了心:“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你莫要太担心。”

    谢陟厘也觉得自己很镇定,听闻此言还清晰地“嗯”了一声,但一离开山石背后,膝盖便突然发软,跪进了沙子里。

    天色近黄昏,沙粒上还残留着日头晒出来的余温,隔着衣裳也灼人得很。

    她想爬起来,双腿却不听话,仿佛自膝盖以下已经失去了知觉。

    旁边似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的脑子里嗡嗡响,也没瞧清是谁,起身之后便向战场跑去。

    战场一片狼藉,大军分两端驻扎,各自的兵士都在从战场从这边抬回自己的同袍。

    战场上死伤无数,人叠着马,马叠着人。沙子吸饱了血,片片殷红,残阳也如血,天地都像是被谁用鲜血涂抹过一遍,变成了一座鲜活地狱。

    谢陟厘的腿发软,手也发软,脑子浑浑噩噩。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在死人堆里翻过一张张脸,每一张都害怕是风煊。

    “阿煊……”

    “阿煊……”

    “阿煊……”

    起先只是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再不自觉地喃喃出口,她不敢大声喊,只能低低地唤:“阿煊……”

    太阳也似是被鲜血染红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不可阻挡地朝着天际沉下去,风变大起来,开始带上了寒意。

    “阿煊……”

    谢陟厘两只手上全是血,恍惚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只有在最深的噩梦里,她才会身处血海,并且试图在血海里打捞起那个人。

    “阿厘……”

    风里传来了飘忽地声音。

    谢陟厘刹那间定住了,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再次喊了一声:“阿煊,是你吗?你在哪儿?”

    “阿厘……”声音飘忽而微弱,但切切实实,就在附近。

    “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谢陟厘喃喃,“你再叫我一声。”

    风中久久没有传来声音,但前方不远处,一具靠在胡杨树上的尸首忽然滑下来,露出人靠在树底下的人。

    风煊!!!

    谢陟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她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吹得像风筝那样飘飞起来,中间被绊倒了好几次,跌跌撞撞终于到了他面前。

    风煊的头盔已经不见,劲风吹散他的发丝,额角滑下鲜血,沿着脸颊一直渗进脖颈里。

    整个人靠在树杆上,夕阳在落下去之前投下最后一抹艳红,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无形的血水里,惨烈肃杀,恍如上古战神。

    只有一双眸子,异常温柔,仿佛看到她全须全尾在站在面前便足以欣慰,谢陟厘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陟厘在他的身前跪下来,双手颤抖着伸向他的胸口,锁子甲在那儿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怀里带着金创药和纱布,一面伸手去解他的铠甲,手刚刚碰上,便给风煊握住。

    风煊的手上沾着血,她的手上也是,两只带血的手握在一处,掌心底下透出异样的暖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谢陟厘的手,却是谢陟厘第一次想反握回去。

    只是她的手才微微一动,风煊的另一只手便落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揽进了怀里,声音低沉至极:“别哭了,死不了。”

    她哭了吗?

    谢陟厘自己都没察觉,只觉得视线一时模糊,又一时清晰,整个人抖得不像话。

    他的肩膀宽阔,靠在他的怀里,连风都挡住了,仿佛自成一个安乐的小小世界,永远风雨不侵。

    此时的风已经越来越大,颇有有飞沙走石的架势,谢陟厘抬起头来想为他处理伤口,却又被他按着后脑勺揽了回去。

    “等一等……”风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来的时候,差点儿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谢陟厘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这次终于感觉到了泪水在眼眶中汇聚,变成一大颗滚落下来。

    我也差点儿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忽地,眼角余光只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转即便发现那是一截刀刃,一个人自尸堆中站了起来,浑身浴血,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狞笑:“风煊,你命大得很,这样都还没死。”

    风煊缓缓推开谢陟厘,手抓住了枪杆,淡淡道:“你也一样。”

    “抱歉得很,打扰二位诉衷肠了。”古纳道,“不过你们可以去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慢慢诉!”

    他的刀随着话音一起落下,风煊手里的枪迎上去,同时发出一声爆喝:“跑!”

    谢陟厘知道那个字是对她说的,但她不仅没跑,反而弯腰拾起一把刀,照着古纳砍过去。

    她看出来了,古纳身的伤不比风煊轻,同样也是强弩之末。

    古纳的刀被风煊架住,受伤的身体一时来不及变招,也闪躲不及,一时间竟像成了个桩子专等着谢陟厘来砍。

    只是谢陟厘的刀锋还没未碰古纳,就见古纳脸上浮现了一丝奇特的笑容,然后只觉腕上一紧,刺痛随之而来,整个人被扯飞出去,倒在风煊身旁。

    扯飞她的是一根蛇一般的鞭子,鞭子握在一名红衣女子手里,正是索文部族中那那位。

    “二对二,公平得很。”那女子冷冷道,“哥哥,快杀了他,为索文措报仇!”

    “来人!”谢陟厘大声喊道,“快来人,大将军在这里——”

    她喊到这里顿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四下里狂风大作,沙尘滚滚,遮天蔽日,巨大的风声中,漫天沙粒被大风裹挟,席卷了整片战场。

    古纳惊呼:“妈的,沙尘暴!”

    风沙袭来,谢陟厘只觉风煊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起她便跑。

    她知道他的伤势,跟上他的步伐,努力想给他一点支撑。

    “站住!”

    那女子挥鞭追了过来,“风煊,你杀了索文措,今天不把命留下,我绝不放你走!”

    风煊抬枪便挡,鞭梢绕住了枪杆,风煊一发力便要将她的鞭子扯得脱手,身体却蓦然一震,牵动伤口,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沙尘反而成了保护伞,谢陟厘拿肩膀抵住风煊,带着他向前走去,只要走上几步,那两兄妹便再也看不见他们。

    可还没踏上几步,她忽然脚下一软。

    原以为是像前面那样脱力所致,正要爬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双足竟是止不住地往下陷。

    风煊比她重,陷得比她还要快些。

    “别动,”风煊低声道,“越动陷得越快……”

    谢陟厘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便是兹漠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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