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如果谢陟厘有胆的话,应该会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只当医女。
——其它什么也不想当。
——包括当大夫!
——去他的医书,她一个字也不想背!
但她的胆子……估计只有一个指尖那么大。
所以她乖乖在大帐内找了个角落,开始默默背书。
大将军是很忙的,大帐中的人进进出出,不停地有人进来回禀各种军务,给喜欢静悄悄一个人待着的谢陟厘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她背了半天也没能背完。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也给将领们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她个子小,人无声无息的,还缩在角落里,只有偶尔翻书的时候才产生一点动静,要不是进帐的时候都卸了刀剑,将领们反射性就要拔刀护卫,喊一声“有刺客”。
好在先头受惊的将领出去之后立即和同僚们分享了这个消息:“知道吗?大将军的帐内有个女人。”
后面再进来的便有了心理准备,一面进来议事,一面四下搜寻那个传说中的女人。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当初偷偷去医防营看过谢陟厘的,一看之下,大腿一拍:“嗐,还以为大将军又有了新宠,没想到还是原来那一个。”
“真看不出来这医女有几分手段,从医护营到了小帐,又从小帐到了大帐,啧啧啧,地位一路飙升。”
“你懂什么?越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越会勾人。”
将领们嘻嘻哈哈,冷不防路山成黑着脸吼道:“都这么闲,不用做事啊!都给老子滚1
奈何天女山的军队气氛向来是上马六亲不认,下马称兄道弟,大家厮闹惯了,还来揽着路山成的肩:“路郎将别垮着个脸嘛,大将军样样都比人厉害,唯独在找女人这点上落了点后,现在人家终于开窍了,你怎么不替大将军开心开心?”
路山成说我呸,开心个鬼。
他当然巴不得自家主子早日找个女人,但怎么找也不能找谢陟厘这样的。
她一来就给主子抹上了“不行”的污名,天天装得小白兔似的,背地里却跟人扬言要夜袭……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他家主子旁的确实是厉害,唯独在女人上头还是个雏儿,遇上这种定然是要吃亏的。
他绝不能让主子被这种女人骗了!
风煊起先只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将领今天来得格外频繁,而且过来商讨的事情要么是鸡毛蒜皮,要么是八字没有一撇,总之十分不对劲。
然后才注意到,这些人的视线一个个往角落里飘。
风煊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谢陟厘缩在壁角,正埋头背书。
她整个人缩成一只蘑菇,只看得到一头丰软的头发,以及一道秀气的鼻梁。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这么多道视线都扫过去,她又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连那道鼻梁都看不到了。
风煊:“……”
“看来各位都很闲埃”风煊淡淡道,“士兵们操练过了,你们还没有开始。从今天起,每日午后抽一个时辰给我去校常”
“不要啊1将领们哀嚎。
这天眼看着越来越热了,午后还要去校场,那基本上是想要他们脱层皮,“大将军手下留情,兄弟们还还想留着一条命喝您的喜酒呢1
风煊一怔。
无论是把谢陟厘调到小帐也好,还是此时留她背书也好,风煊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尽快提升医术。
但他忘了军中人多口杂,最不缺的就是流言。
“胡说些什么?”风煊皱眉,“谢医女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要助她完成心愿。我与她全无儿女私情,谁再敢多传一句,军法处置。”
风煊英俊归英俊,脸上的神情却向来是偏于冷淡,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喜怒,皱眉已经是明显的不悦。
将领军跟着风煊三年,当然明白他这一句动了真格,立即挺身行令:“得令1
谢陟厘之前被迫旁听这些将领们说话,觉得他们和街头那些混混的口气没有半分差别,但这一声“得令”喊得却是威武肃杀,整间帐篷刹时间仿若变成了沙场,让谢陟厘震了震。
风煊又道:“向谢医女赔个不是,以后若再有人拿谢姑娘的清誉开玩笑,我就打折他的腿。”
“是1将领们整齐划一地转身,向着谢陟厘一鞠躬,“我等口不择言,请谢姑娘恕罪1
谢陟厘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起来,发现实在没处躲之后,战战兢兢站了起来,还了他们几个鞠躬。
将领们顿时连连鞠躬:“当不起当不起当不起。”
他们鞠得这么多,谢陟厘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连鞠回去。
帐篷里响起了一声低笑。
两边鞠躬的人都僵住了,望向风煊。
那一声是风煊发出来的没错吧?
将领们从来没见风煊失笑过,所以才统一地歪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谢陟厘则是渴望风煊能拯救一下她,再这么鞠下去腰要受不了了。
但双方都没有在风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风煊依然是神情淡然,只向谢陟厘道:“你去忙吧,今后若是有人待你不敬,只管来回我。”
“谢、谢大将军。”
谢陟厘终于可以从无休止的鞠躬里解脱了。
真不愧是大将军,凭空捏造了一个“救命之恩”,就把她的身份定妥当了。
毕竟留一个救命恩人在身边,总比留一个“治隐疾的大夫”要好得多。
谢陟厘抱着医书准备离开,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中军大帐周围禁止跑马,除非是有八百里加急军报,因此风煊和和将领们都吃了一惊,迎出了帐外。
一匹马急奔到大帐前,被缰绳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马背上的人滚鞍落地,在风煊面前直挺挺跪下,一头是汗:“主子!我不会离开您的!您要非要赶我走,不如用军棍打死我1
赫然竟是严锋。
军令如山,严锋接了令便不得不出发,路山成和他说定了,一定会为他向风煊求情。
两人从少年时代就追随在风煊身边,在皇宫时陪那个沉默的少年皇子一起练功,来北疆后陪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他们三个人一起陪伴彼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两个人都不相信风煊真的会为这种小事赶他们走。
风煊当初被封大将军王之时,他们俩还花了大半年的俸禄,请到了云川城的花魁,送到风煊房中做贺礼,风煊只是将他们臭骂了一顿,命他们将花魁送回去而已。
所以严锋掐着时间,等着路山成派人来追他回来,可左等右等,等不到来人。
他越等越焦灼,越等越绝望,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自己回头了。
风煊面沉如水:“严锋,你可知不遵军令是什么下场?”
“您打死我吧1严锋哽咽道,“我就算是死在北疆,也不回京城1
风煊有叹气的冲动。
今天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让他看人哭鼻子。
谢陟厘倒罢了,哭得鼻头红红,眼睛里含着蒙润的泪水,眸子闪闪的,看了还怪让人心疼的。
严锋这种五大三粗的还学人含泪欲泣,风煊着实看不下去,抬脚就要把他踹翻在地。
旁边那匹马原来由一名兵士牵着,忽然挣脱兵士,向前急冲过来。
严锋首当其冲,风煊一脚把他踹开,然后疾身后撤。
“这马疯了!保护大将军1兵士们冲上来,枪尖对准了那匹马。
“等等1谢陟厘猛然道,“它不是疯了,是病了!大将军,别杀它,快牵住它,还有救1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风煊都没有听过谢陟厘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而且……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居然敢直接抓着他的手臂,抓得还挺用力。
“拦下。”他下令。
兵士们牵缰绳的牵缰绳,做防护的做防护,生怕这马发疯,当场围成了一圈。
那马忽地停下,当场卧倒,卧不了一会儿,又起身想往前冲。
谢陟厘正要靠前,风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危险,这是北狄马,一蹄踏得碎人头骨。”
“我是兽医,我得救它。”
她的声音异常清晰,眸子雪亮,这样的谢陟厘风煊头一回看见,微微一愣神,给她挣脱出掌心,随即一本医书塞了过来,谢陟厘已经钻进了包围圈。
谢陟厘一向都是关心兽多过于关心人。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严锋身上的时候,谢陟厘就注意到这匹马胸前和眼周出汗特别明显,此时就近,发现它的肘后和耳根部同样大汗淋漓。
它此时用一种狗才会用的姿势坐在当地,呼哧呼哧只喘气。它不会说话,但谢陟厘看到它棕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痛苦。
“别怕,别怕,我来帮你。”
谢陟厘低声安慰着它,在所有人都惧怕它暴起伤人的时候,她翻开它的眼睑,只见里面一片暗红,脉搏也比正常数目增加了许多。
马儿不知是真听懂了她的话,还是疼得没有力气了,她去掰开它的嘴时,它也没有抗拒,谢陟里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酸臭味,基本可以确定它的症状。
“快,去医护营让兽医拿蜂蜡油1谢陟厘急声道,瞬间又改口,“不,去拿醋,快去拿一坛醋1
兵士们急奔去取了醋来,谢陟厘让人按住马蹄,然后掰开马嘴灌下去。
醋这种东西显然不合马的口味,那马用力挣扎,谢陟厘双手纤细,却坚定不移,一面道:“乖,乖,喝下去就好了,喝下去就不疼了。”
到底靠着人多,醋终于灌好了。
很快马儿便安静了不少。
兽医这才背着医箱姗姗来迟,来得正是胡校尉,一看症候便道:“是个大肚结,幸好醋灌得快,再快一点儿这匹马的胃就要胀破了。”
说着朝谢陟厘点点头,目光里多少带着惋惜——是把好手呐,可惜不能留在兽医营。
“芙蓉,芙蓉,”严锋抚着那匹马,无比心疼,“芙蓉你怎么了?”
“严郎将,以后就算再急,也不要在马儿吃饱之后立即上路,或者不要放任它吃太饱。”谢陟厘郑重道,“马儿什么都不懂,全仗主人照顾。”
“是,是。”在战场上,马是人们性命相托的伙伴,尤其是早就磨合妥了的好马,严锋连声答应。
谢陟厘是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竟有些严厉。她可真是急昏头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一位四品郎将,好在严锋并不介意,她向严锋施了一礼,转身退开的时候险险撞上一个人。
方才她周身都是人,有帮着按住马匹的,有在周围防止马匹伤人的,全都是士兵装束,她也没有在意。
这会儿一撞之下,才发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居然是风煊。
他一手握着医书,一手提着一杆枪,显然是从士兵手里拿过来的。
明明是同样的枪,握在他手里却隐隐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枪尖似有灵性,一旦马儿暴起,它便要脱柙而出,将马钉死在当常
风煊上下打量她一下,似是确认她无事,便将枪一抛,还给了旁边的士兵。
谢陟厘有点愣神。
所以他是……一直在后面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