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葡萄
哪怕是手足亲人也要维系关系,他们的交集本来就不多,她再不主动些,两人怎么可能有话说呢?
虽然他们并不是亲生兄妹,但在一个宅子住了十六年,明华裳真心把他当兄长。如果他们两人关系好一些,明华章愿意给她更多庇佑,幕后之人看到,是不是就不会杀她了?
再不济,她抱上明华章这条大腿,以后哪怕真千金回府,她也能请求明华章多派些人手保护她,让她平平安安离开明家。
她的亲祖母苏嬷嬷贪心不足,扰乱了真千金的一生,哪怕这并非明华裳所愿,也终究是她欠了真千金。她享受了十六年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该知足了,等苏雨霁回来后,她愿意让位,并主动滚出国公府。
但是,调换真假千金并不是她主动要求的,她不该为此搭上一条性命。她不在乎明家的财富权势,却十分爱惜自己的命。
她想好好活着,如果可能,还要抓出来杀她的凶手。
为此,让她做什么都行。和性命安危比起来,区区雪路算得了什么呢?
明华裳咬咬牙,义无反顾说:“我不要紧,只要能跟着二兄,去哪里都没关系。二兄不会嫌我累赘吧?”
明老夫人暗暗皱眉,未出阁的闺秀怎么能说这种话?太不矜持了。但念及他们两人是龙凤胎,娘胎里手贴手足贴足一起长大的,比寻常兄妹亲密些也是常理,所以明老夫人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明华章其实还是不赞同。他不想让明华裳去飞红宴,并非因为山雪难行,而是因为魏王、梁王、高阳王等武家人都会去。太平公主奢靡纵欲,城外没御史盯着,宴会上定是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他并不愿意让明华裳面对那些。
但明华裳直勾勾盯着他,那双眼睛又黑又圆,像小鹿一样期待地望着他,明华章那些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无奈地退了一步:“好吧。但出去后你要听我的,不许单独行动。”
明华裳没想到明华章竟然同意了,她怔了下,喜出望外:“谢谢阿兄!二兄你最好了!”
少女的欢喜直白热烈,毫不掩饰,眼睛里是不可逼视的灼亮。明华章疏冷惯了,骤然被这样明亮的笑容包裹,都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带她出门而已,有必要这么高兴吗?
明华章习惯了发号施令,这次却是他率先移开视线。明妁看到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的二兄竟然为明华裳破例,气得不断扯裙带。二夫人赵氏瞧见大房那对兄妹感情深厚,亲亲热热,眼睛里也仿佛横了根刺。
唯有明老夫人看到这一幕很欣慰。大房只有明华章这一个儿子,明华章本人又十分出色,才艺双绝,文武双全,从人品到相貌挑不出丁点不好来。明老夫人对明华章十分满意,已经视他为下任国公,只可惜这个孩子性子太周正冷淡了,除了镇国公,和明家其他人都不亲近。他愿意和明华裳说说话,是好事。
明华章喜欢的人,明老夫人也会高看一眼。明老夫人缓缓道:“你们兄妹是龙凤胎,娘胎里一起待了十个月,除了你们阿父,你俩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未来新妇、郎婿都比不上你们手足亲厚。双胎就该亲密些,外人看着也欢喜,抱琴,从我的妆奁里取那匹朱条暗花对龙对凤锦来,给二郎、二娘添置新衣。你们兄妹长得好,穿一样的衣服参宴,给太平殿下增些喜庆。”
明妤听到明老夫人竟然把压箱底的锦缎都拿出来了,隐晦又嫉恨地朝明华裳瞪了一眼。明老夫人明明说这匹锦缎要留给她们做填妆的,如今仅是因为一场宴会,就全给了明华裳?
明华裳道谢,让招财接过布匹。她注意到二房、三房看她的目光都不算友善,她暗暗哼了声,心想柿子就会挑软的捏,明华章也得了,为什么她们不敢瞪明华章?
明老夫人原本就想让明华章、明华裳去,现在一切如她所愿,明老夫人放下心,说:“飞红园虽是皇家园林,但终究不比家里,你们一去好几天,赶快去收拾东西吧。老二家的、老三家的,你们也带着姑娘们回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了。”
众人起身行礼,问安后次第穿鞋退下。明华章穿衣服最快,随意揽上披风就掀帘走了,明华裳匆匆蹬上靴子,追着明华章而去。
堂前只剩下二房、三房。明妁忍了许久,此刻终于受不了委屈,扯着三夫人的衣袖说:“阿娘,太平公主的帖子是送给明家的,又不是只送给大房。凭什么我们不能去,明华裳却能跟着二兄出门?”
三夫人飞快扫了眼二房母女,对明妁使眼色:“阿妁,不得无礼。你大伯是国公,自然凡事以长房为先。外面雪太大了,你年前的风寒还没好齐全,便是祖母让你去,我也不放心让你出门。走吧,该回去喝药了。”
明妁不情不愿被三夫人拉走了。明妤落在最后,等三房的丫鬟仆妇都走的看不见后,她才嗤了声,对母亲说:“阿娘,三婶可真是好算计,打量我们是傻子呢。她不出头,倒撺掇着我们出头。”
“你祖母还在里面,少说些吧。”二夫人淡淡道,“何况她说的也没错,这座镇国公府,不就是大房的吗?”
他们是庶出二房,大房地位稳固,明华章名满京华,这爵位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头上。明妤从未奢望过国公千金这个身份,她只想趁还没分家,尽量多给自己准备些嫁妆而已。
可恨明老夫人偏心,偏心明华章也就算了,但那个草包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仅靠她是明华章的妹妹就能得到一切?
明妤不服气,说:“顶着那么好的身份,却还不学无术,洛阳的闺秀再没有比她更丢人的。这一辈娘子分明是女字辈,偏生她跟了男郎的字派。”
“行了,少说两句吧。”二夫人道,“谁让她是龙凤胎,和二郎打断骨头连着筋,天生比旁人亲近三分。走吧,该回了。”
这一代按族谱,女子该从女字旁,比如明妤、明妁,男子才能用华字。但谁让明华章和明华裳是一起出生的,镇国公起名字的时候没管族谱排序,而是从诗经里找了华章、华裳,取义“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希望他们鲜明美盛,而不失礼乐法度。
这两个名字一看就是一对,满怀期待和爱意,哪怕陌生人都能看出取名者的爱重。明妤很是愤愤不平,用力跺脚,跟在母亲身后走了。
此刻皑皑风雪里,明华裳跟在明华章身后,丝毫不在意明华章冷淡的脸色,叽叽喳喳道:“二兄,多谢你愿意带我出门。飞红园在哪儿呀?远吗?我需要带什么,路上冷吗?”
明华章被吵得头疼。他心中很是无奈,这是他见过唯二的明知他冷脸还要往上凑的人——另一个是谢济川。但明华裳和谢济川还不一样,谢济川皮糙肉厚,可以随便甩脸色,但明华裳是女子,明华章不能真扔下她不管。
明华章道:“你都不知道飞红园在哪,为什么非要去?不如我和祖母说一声,你留在府里……”
“不。”明华裳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嗖的跳起来,牢牢抓住明华章的衣袖,就差挂到他身上了,“不行不行,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明华裳这种事做惯了,轻车熟路地拽住明华章一小节袖口,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们两人同岁,但少年的身量比明华裳高多了。他骨架还保留着少年人的纤薄,但肩膀已经长开,双腿修长,四肢纤细,站在檐下如雨后新竹一样修长挺拔,濯然不群,明华裳得半仰着头才能看到明华章的下巴。
她琴棋书画学得一塌糊涂,唯独在撒娇躲避惩罚这一块颇有心得,镇国公就时常在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明华章对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仿佛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毫无办法,他试图抽回衣袖,但明华裳以为他要拒绝,忙抱紧他胳膊,委委屈屈靠在他身上:“阿兄!”
明华章感受到手臂上陡然贴紧的温暖和柔软,实在没办法了,道:“我没想反悔,你先起来。”
明华裳双眼睁得圆溜溜的,怀疑地看着明华章:“真的?”
少年近乎是叹息了:“真的。”
明华裳高高兴兴放开手,明华章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回答她刚才的问题:“飞红园在邙山南,太平公主为了能远眺洛阳全貌,耗费万金在最高峰上修建庄园,等进入邙山,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园子。景致好,路便不会好走,山里比洛阳还冷,你多准备厚衣服、毯子、暖炉,不用顾忌行李辎重,尽量多带……”
“等等,二兄你慢点说!”明华裳连忙回头,“招财,快过来记要带的东西!”
明华章听到这个名字,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望了明华裳一眼,神情微妙复杂,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了,她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招财这个名字……也挺好。
明华章放慢语速,从头说路上需要的细软器皿。招财全神贯注记着,明华裳成功将压力转移给其他人,她无所事事,四处找东西看。
满庭风雪中,最好看的莫过于明华章。少年负手站在檐下,一身绯衣映着回廊外的积雪,潋滟生出一层艳色。
以前就知道明华章长得好,今日近距离看,明华裳发现他能成为全洛阳少女的白月光、梦中人是有道理的。明华裳留意到明华章的衣领乱了,应当是刚才被她拽乱的。
明华章漂亮的像云上一轮月,而他本人亦如月亮一样清冷高傲,如今衣服被扯乱了,实在影响他的美貌和气质。明华裳自来熟地伸手,替明华章整理领口。
明华章吃了一惊,立即后退一步。明华裳对上那双冷冰冰、清濯濯的眸子,有些尴尬地举着手:“二兄,你的衣服乱了……”
明华章飞快瞥了眼,单手将衣领拉好。
他的神情太凛然不可侵犯,明华裳都生出种自己在耍流氓的负罪感。她抠抠手指,有些尴尬,明华章抿着薄唇,看起来还是那样正气清贵:“回去后我会让人整理一张单子,给你送过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明华裳想到什么,下意识想问,但看到明华章一副不想搭理她的表情又有些犹豫。明华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事?”
明华裳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问:“那个,宴会上饭管饱吗?”
血在树干上不显色,再加上高高吊起的尸体太过扎眼,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死人身上,没人留意周围的树。现在被人一嗓子嚎出来,众人才发觉不对。
那行血字甫一入眼,任遥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窜到头皮,她简直怀疑自己被人下了降头,为什么最近总撞这种东西?
她刚才不敢看尸体,还靠着这棵树站了很久。任遥想到她的衣服可能蹭到了血上,顿觉脊背都麻了。
相比于任遥,谢济川后退的动作优雅而镇定,要不是任遥听到他用同样优雅的嗓音叹了句“好吓人”,她都要信了。
谢济川的声音很低,再加上他淡定从容的世家范儿实在太足,除了任遥没人发现这一幕。任遥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谢济川,意识到还是跟着明华裳兄妹安全点。
至少有事明华章真上,而谢济川只会从容躲到所有人身后。
人群忙不迭散开,果然,明华章再次逆流走了过来。他弯腰,仔细看树上的字,然后轻轻按压周围树皮。任遥看着头皮发麻,问:“这么邪门的东西,你还凑近了看?”
明华裳也走过来了,她看了看挂尸体的树枝和血字,说:“这似乎正是魏紫眼睛注视的方向。”
江陵兴冲冲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我们都看到了这行血字,蛇鬼是不是要来找我们了?”
明华裳一时无语,为什么听起来他还很期待的样子?明华裳说:“视吾者死,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谁第一个发现魏紫的?”
人群中一个丫鬟哆哆嗦嗦应声:“是奴婢。辰时小姐饿了,久久不见厨房送早食来,就遣奴婢去厨房问问。奴婢第一次来飞红园,不熟悉这边的路,不慎走岔了道。奴婢远远看见这边有一团红,还以为是行人,想过来问路,谁知走近了竟是……”
小丫鬟一脸惊魂未定,她发现了尸体后吓得魂都飞了,连滚带爬回院里报信。她们家小姐也吓得够呛,一边派人通知太平公主,一边又打发丫鬟出来探听消息。
丫鬟明明怕得要死却又不敢离开,反倒方便了明华裳问话。明华裳仔细问丫鬟看到尸体的时辰,丫鬟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通过脚程推断至少在辰时二刻。
明华裳点点头,道:“辰时二刻虽然早,但今日四更天许多人就醒了,你未必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这上面的字迹和昨日发现的不一样,说不定是某些人故弄玄虚,故意在树上写字吓人呢。”
明华裳的话提醒了众人,有公主府伺候的人壮着胆子看,忽然一脸惊恐道:“这……这是魏紫的字!”
人群中尖叫起来,明华裳呼吸微窒,她本意是安慰人,但似乎反而证实了恶鬼杀人。
有一个女子反应格外强烈,两眼一翻晕倒了。众人早如惊弓之鸟,女子倒下来时根本没人敢扶,反而慌不择路地推搡着:“啊,又死人了!”
女子摔到地上,脑袋碰到地面,发出闷闷的重响。明华裳看着都疼,赶紧说:“不是鬼,她只是吓晕了,快来救人!”
一阵手忙脚乱后,昏迷女子悠悠转醒,她一看到周围人影就十分惊恐,尖叫着捂住眼睛:“走开,都走开,不要看我!”
明华裳觉得这个侍女的反应不对,忙问:“怎么了?你知道什么吗?”
侍女死死捂着自己的眼睛,明华裳只能看到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仿佛在和一只没有眼睛的怪物对视:“我想起来了,昨天魏紫去找迟兰,把她叫到无人处训斥了很久。肯定是迟兰怀恨在心,所以昨天回来杀了魏紫!”
侍女翻来覆去说着一些疯癫话,看起来神志已经不正常了。明华裳本来想问昨日的细节,但侍女的状况实在没法问话,明华裳只能让人将侍女送回房休息。
先是出现死人的字,现在又有目击者证明迟兰和魏紫见过面,人群顿时炸了锅,众人再不敢看热闹,纷纷捂着眼睛往外跑,生怕不小心成了替死鬼。
谢济川叹了口气,忧愁道:“下山的路为什么偏偏在昨夜堵了?我好想走。”
不止是他,估计现在山庄里所有人都想跑。连着发生两桩命案,厉鬼杀人的说法甚嚣尘上,之前死的好歹是个普通侍女,现在,都成了太平公主的贴身丫鬟。
谁知道下一个被盯上的替死鬼是谁呢?
众公子小姐再顾不上仪态体面,奈何山路被堵了,仿佛天公都在帮着蛇鬼,将他们困在雪山里,慢慢欣赏猎物死亡前的挣扎。
任遥记得自己好像见过迟兰,但记不清有没有看到她的眼睛。这种未知最折磨人,任遥不断回想昨日的情景,越想越害怕。
任遥昨夜就没睡好,现在脸色苍白,精神都开始恍惚了,明华裳见她脸色不对,安慰道:“任姐姐,你不用担心,就算真的有鬼,也不会盯上你的。”
江陵好奇极了,他顾不上和那个男人婆的仇怨,凑过来问:“你怎么知道?”
“猜得呀。”明华裳说道,“如果刚才那个侍女没说错,迟兰死前见过魏紫,那就说明替死鬼会从生前见过的人中挑。”
江陵挠挠头,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意思?”
明华裳掰着手指说道:“我们先假设自己是鬼,来捋一下它找替死鬼的逻辑。首先,某个人从吉州来到洛阳,不知为何惹上了我们,然后此人来邙山赴太平公主的宴会,将我们带到了山庄里。我们先杀了迟兰,迟兰成了替死鬼,我们就自由了。但迟兰被蛇咬死后,又成了新的蛇鬼,她盯上了不久前和她见过面并且闹了不愉快的魏紫,决心要拉魏紫当替死鬼。现在魏紫死了,按照之前的逻辑,她应该会去找她最在意的,并且不久前直视过她眼睛的人。”
“没错。”明华章开口,简洁明了道,“最近魏紫见过的人,就是下一个目标。”
江陵这回听懂了,但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假设自己是鬼……你这个角度真怪。”
任遥来不及鄙视这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赶紧回想这两天有没有见过魏紫。她来回确认了三遍,终于能松一口气:“太好了,我没见过魏紫。”
刚才是她们第一次相见,没想到初见便是魏紫的尸体。
任遥如释重负,然而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江陵冷哼了一声,说:“我见过。”
“我也见过。”明华裳弱弱举起手,“昨日我从太平公主身边告退时,恰好碰到魏紫回来,我抬头,正正好和她对视了一眼。而且,我还见过迟兰。”
昨日在后殿,明华章背对门而站,并且垂着眼睛,没有和魏紫对视,但明华裳很确定自己看到了。
她现在还记得魏紫当时的神态表情,江陵的话没错,魏紫确实长了双很漂亮的眼睛。
谢济川啧了声,似叹非叹:“二妹妹,你这运气未免太好了。”
明华裳开玩笑:“那你们还敢和我待着吗?万一我被魏紫缠上,成了替死鬼,你们可就危险了。”
明华章一点都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他沉着脸,低斥道:“二娘,不许乱说。”
明华裳悻悻闭嘴,明华章敛着眉,思索了一会说道:“无论有人装神弄鬼还是鬼魂作祟,按照现在的线索,它下一个目标应当是见过魏紫的人。当务之急是将魏紫接触过的人集中在一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捣乱。”
明华裳不敢再乱开玩笑,她讨好地靠到明华章身边,说:“二兄,你不用紧张。万幸昨日去给太平公主请安时,魏紫并未随侍在公主身边,见过的人不多,应当很好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