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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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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华章说这是他多方询问后,尽量还原的现场。明华裳姑且认为是,她站在门口,试着以凶手的角度,去看这座阴森诡异、布满木偶的工坊。

    屋里可谓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木偶、工具、材料,混乱的最中心是一个轮廓,不久前这里倒着一具女尸,可惜她和真相一样离奇消失了。明华裳半跪在轮廓边,长久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地面,然后就着这个角度,缓缓扫过四周。

    看起来这里经历过激烈的打斗,一个条桌被撞翻了,上面的半成品摔得到处都是,木偶头压在断肢残腿之中,还在无知无觉笑着,看着非常渗人。

    明华裳起身,一个木偶一个木偶看过去,最后停在盛放颜料的木桌前。她弯腰看地面,不远处有一块规律的白痕,看样子是什么东西日久天长放在那里所致。明华裳顺着桌案找,在其他角落也发现了类似的痕迹。

    看起来这个桌案被什么东西撞过,位置挪动了寸余,白痕才是桌腿曾经压住的地方。

    明华裳扫过桌面,上面的颜料碟并排放置,密密麻麻足有五六十种,有些颜色明华裳都分不出区别。很多笔都掉落在地上,看笔尖都是用过的。

    明华裳看得十分缓慢,有些时候会在一个角落停留许久。江陵等在门口,又冷又瘆得慌,忍不住问:“她在干什么?神神叨叨,怪吓人的。”

    “别说话。”明华章负手站在门口,背后疏影横斜,树影摇曳,但他不为所动,目光始终注视着明华裳,“让她看。”

    江陵算是服气了,明华章说来看现场,原来就真是“看”。

    明华裳沉浸在思绪中,完全不知道时间流逝。等她终于从那股幻想中挣脱,发现足有一个时辰过去了,窗外的星辰升高许多。

    明华章看着她的表情,问:“怎么样?”

    明华裳淡淡嗯了一声,说:“我大概画出来凶手是什么样子了。但前提是这就是凶手留下的现场,我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你们动过的,哪些痕迹是道士留下的,只能尽量排除扰动,你们也不要尽信。”

    明华章点头:“好。”

    江陵越发茫然了,费解问:“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没说完,肚子被任遥狠狠给了一肘子。他吃痛地弯下腰去,任遥冷冷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华裳要说话,你听着就是。”

    明华裳没注意旁边的动静,她目光沉静幽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缓慢走在工坊中,熟稔珍重地抚过每一样东西:“凶手是个对工坊很熟悉,也很有感情的人。这里看似发生了争斗,所有东西都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可是这些刻刀、工具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损坏,刃上没有磕碰、砸痕。木偶看似散落一地,但上面的布料只是被团成一团,没有出现撕裂或割断。而且木偶零件恰巧都是整件分开的,这些枢纽关节理应是最容易被破坏的,可是你们看,每一个机关都是完整的,看起来像是有人将它们拆开,轻轻放到地上。”

    随着明华裳指点,江陵发现果真如此。江陵皱眉:“凶手是隗家人,他们在自家工坊,定然会手下留情。而且隗白宣是个女子,说不定她力气不及对方,很快就被制服了,所以破坏才不大。”

    “不止。”明华裳走到颜料桌边,说,“这里离尸体那么近,而且四个桌腿都曾移动过,我原本猜测,这张桌子是杀人过程中被波及了,说不定是隗白宣的腿蹬在桌腿上,将桌子推开了寸余。”

    “对啊。”江陵指着地面,说,“笔都掉成这样了,肯定是被蹬的。”

    明华章微微拧着眉,他看了看尸体所在位置和桌案,脸色慢慢沉下来。

    明华裳继续说道:“能把笔都摔到地上,可见震动的力度不小,可是你们看上面这些颜料盒,每一个都盖着盖子,没一个翻倒。任姐姐,你擦洗梳妆台的时候,会怎么做?”

    任遥幽幽说:“我没有梳妆台。”

    明华裳一噎,自己把话接下去:“如果是我新买的胭脂,丫鬟收拾梳妆台时,我定会让她们将胭脂盒盖好,绝不能洒出来。当然,这种话一般用不着我吩咐,大多数女子都见不得颜料洒出来,无关钱财,只因为后续收拾起来会很麻烦。”

    江陵愣住了,不明所以问:“所以呢,这有什么呀?”

    明华裳白了江陵一眼,她竟然试图教会江陵,她可真蠢。明华裳直接说结论:“所以,我猜测凶手是个女子,十五到四十岁,手指灵活,做惯了木活,力气应当不小。她看起来可能不修边幅,但她一定非常珍爱、了解木偶,能熟练地拆卸木偶的卯榫关节。她可能很苦闷、孤独,她行凶前,一定刚刚经历过重大打击,所以她想报复什么人。她故意将工坊破坏,但又不忍心真的伤害木偶,所以只是将它们拆开扔散,并没有做出无法修补的损伤。”

    江陵完全呆住了,片刻后神神秘秘问:“你认识凶手啊?”

    任遥真是忍无可忍,一把把江陵推开:“滚远点,别挡道。别的我能理解,但是,你是怎么猜出她的年龄的?”

    明华裳叹气:“因为现场被破坏过太多次,我不敢确定哪些痕迹是凶手留下来的,只能尽量放宽范围。这个年龄界限本该缩得再小一点的。下限十五岁是因为再小的女孩子没力气推动这么大的条桌,上限是因为人的年龄超过四十岁后,光感会下降,很难快速分辨出这么复杂的颜色。”

    江陵还在惊叹:“真的假的,你只是看这些东西,就能猜出来凶手是什么样子?这该不是你胡编的吧?”

    任遥同样皱着眉,心有迟疑:“明华裳,你对凶手的形容是真的吗?如果抓错了人,那就是耽误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女子怎么能有力气杀人,会不会是你说错了?”

    “不。”明华裳对此很坚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任遥和江陵还在犹豫,明华章已霍然转身,快步往门口走去。门外被打晕的隗家仆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在拼命扭动。明华章铮然一声拔刀,雪刃横在他脖颈上,奴仆霎间不敢动了。

    明华章冷冷道:“我无意杀人,但如果你不识好歹,我敢保证在你喊出声之前,你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奴仆呜呜点头,丝毫不敢怀疑明华章的话。他不懂兵器,都能感觉到这柄刀寒光如雪,锐气逼人,想来削金断玉不在话下。刀身上的冷意已沁入他血管中,他一点都不想尝试刀刃利不利。

    明华章见他识趣,便松开他的嘴,问:“里面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这样的人,你认识吗?”

    奴仆终于能顺畅呼吸,他张大嘴,狠狠吸了口气,哆嗦着说:“里面那位女侠描述的,不正是二……二娘子吗?”

    江陵和任遥走过来,听到奴仆的话都愣住了:“什么?”

    隗白宣明明已经死了,凶手怎么可能是她?

    她自己杀自己?

    明华裳跟在最后,闻言毫不吃惊:“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我们推了那么久是谁杀了她,如果万一,没有人杀她,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呢?”

    江陵和任遥呆住了,良久无法反应这种反转。明华章脸色非常难看,他知道隗家定做木偶的内情,也知道隗白宣才是真正经手的工匠,所以他听到隗白宣离奇死亡,尸首还下落不明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她被人灭口了。

    他先入为主,导致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早就应该识破的,如果隗白宣真的被人扎到颈动脉,血不应该是流出来,而是喷出来。但当日见过现场的人却说,他们推门进来,看到隗白宣躺在地上,脖子上还在流血。

    流的是真血,而躺在地上的却不是真的人。那是隗白宣做出来的木偶!

    明华章脸冷得似玉,两只眼睛像雪原上的幽火,寒声道:“来人,不必隐蔽了,去抓隗墨缘、隗朱砚和花奴。”

    黑衣人领命而去,眨眼间除了被捆在地上的隗家奴仆,就只剩明华裳、江陵、任遥三人。江陵茫然地看着空旷的夜空,道:“我漏听了什么话吗,怎么就到了这一步?这三人做了什么?”

    明华裳很从容,她能做的已经结束,剩下的就靠其他人了。明华裳活动有些酸痛的肩膀,漫不经心道:“他们做了什么,让他们自己说吧。果然我需要多活动了,才蹲了一小会,这就腰酸背痛的。”

    任遥凝眉想了好一会,说:“隗墨缘是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隗朱砚口口声声说自己看到了隗白宣的鬼魂,花奴和隗白宣的关系尚不清晰,但他非常照顾她。如果隗白宣真的没死,那这三人就一定在撒谎。可是,为什么不抓隗严清?无论如何,隗严清都脱不了干系。”

    明华裳意味不明地笑笑,低不可闻道:“可能是因为,已经有人对他动手了吧。”

    ·

    夜色深沉,窗外槐树哗哗作响,映在窗纸上宛如百鬼抻爪,疯狂地想抓住什么。一个黑影在房内翻箱倒柜,几乎把地砖都掀起来搜一遍了,终于,他摸到一块暗砖,重重一压,一个密格出现在他面前。

    他拿出里面的木筒,哆哆嗦嗦打开,看到一张细腻详尽的图纸。

    哪怕是黑夜都能看到他的眼睛亮起来,声音欣喜如狂:“我找到了,我终于……”

    他没说完,只觉得后颈一痛,随即歪歪扭扭栽倒在地。

    谢济川从房梁上跳下来,没好气地活动手臂,屈尊纡贵从隗严清手里捡起那张纸:“废物,六天了,你终于找到了。盯梢真不是人干的事,景瞻果然和我有仇吧,为什么这种事永远分给我。”

    没法点灯,谢济川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检查图纸。他出身谢氏,书画双绝,很快就辨认出这是原迹,并非临摹。

    谢济川将图纸收起,这时,窗外传来子规的声音,三短一长。

    这是玄枭卫联络的暗号,谢济川推开窗,外面的人见状也不再隐藏。明华章走出来,问:“人呢?”

    谢济川示意后面:“已经晕了。”

    “东西呢?”

    “当然到手了。”谢济川似笑非笑道,“四日后,不对,三日后就是太子册封大典,就算你沉得住气,我也不敢再耽误了。”

    “你拿到了就好。”明华章说,“不过,有没有图纸都不重要了,做木偶的人还活着。我过来是想提醒你收尾,幸好你快一步,已经拿到了。”

    谢济川挑眉:“什么情况?”

    明华章轻叹:“这次是我的失误,我先入为主,以为隗白宣已经被灭口了。其实凶杀案只是她自导自演,我们竟然被她骗了这么久。”

    谢济川意外地抬眉,他不太相信,但似乎只有那一种可能:“你妹妹他们查出来的?”

    明华章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谢济川再一次出乎意料,他回头看向那团倒在地上的阴影,问:“这个人怎么办,留吗?”

    他们先前不知隗白宣还活着,只能留着隗严清,试图从他手中拿到木偶图纸。现在谢济川得知本人还在,那图纸以及这个欺世盗名之徒,都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明华章说:“先留着,带去工坊,还有些话要问他。”

    隗墨缘还在睡觉,猛不防被一块帕子捂住嘴,还没搞清情况就被拖出被窝,押向屋外。

    他嘴被堵着,完全看不到身后人的样貌体型,只能感觉对方穿了一身黑衣,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他要被灭口了。

    师父的贪心,还是给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

    隗墨缘万念俱灰走在夜风中,事到临头只觉得平静,只是遗憾见不到朱砚,不知她能否逃过一劫。

    正想着,隗墨缘被推入一道门中,一抬头便见到了他千思万想的人。这时候隗墨缘的嘴被放开了,他一恢复自由,立刻往隗朱砚那边扑去。

    “师妹!”

    隗朱砚看到他,也忍不住哭出声:“师兄……”

    师兄妹两人抱头痛哭,明华章没耐心等他们哭完,他单手握着刀鞘,敲了敲地面,说:“够了。如果你们好好坦白,日后还有相守的机会,但如果不识抬举,那剩下的泪不妨去黄泉路哭。”

    隗墨缘壮着胆子抬头,看到周围鬼影一样站着许多黑衣人,他们脸戴半边面具,神情冷漠麻木,宛如幽灵。

    而站在隗墨缘面前的玄衣男子身材格外高挑,他露出的半截下巴清冷如玉,嘴唇纤薄优美,让人忍不住好奇他上半张脸长什么样子。他长相看着俊秀,但垂眸时,像雪原上的孤狼,冰川上的银枭,死亡的威压如山一般压下来。

    这个男子一言未发,但隗墨缘立刻笃定,他是这伙人的首领。

    隗墨缘梗着脖子道:“你们是谁,竟敢私闯民宅?就不怕官府追究吗?”

    明华章对此只是轻轻笑了声:“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竟然还敢提官府?”

    隗墨缘噎住,还是强撑着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师妹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你们有什么冲我来,放了她。”

    “好,那我就说一件你们都知道的事。”明华章手中握着横刀,缓慢在隗墨缘、隗朱砚面前踱步,转到他们背面时,他猛不丁说,“隗白宣还活着。”

    他清晰地注意到隗墨缘、隗朱砚都瑟缩了一下,明华章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实在愚蠢,竟然犯了这么显浅的错误,还需要明华裳来指正。

    明华章继续说:“那天你来给隗白宣送饭,强行破门后,其他人看到隗白宣躺在地上都不敢靠近,唯独你上前查看。你自然看出了那是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木偶,但你没有声张,而是决定配合她,声称她死了。”

    隗墨缘身体已经完全僵住。明华章走到隗朱砚身后,隗朱砚脊背紧绷起来,仿佛都感觉到横刀的凉意顺着她脖颈攀爬。

    “至于你就更拙劣了。隗家的木偶开始乱跑,私底下传出木偶闹鬼的风声,有一个木偶握着刀出现在你床头可能是事实,可能是巧合,但你从此之后便能看到鬼了。你屡次当着众人的面演一出大戏,说你看到了隗白宣的魂魄。谁会怀疑一个和隗白宣有情仇的女子呢?所有人都相信了你的谎言。”

    隗朱砚身体细微颤抖起来,而这时,明华章终于走到她面前。隗朱砚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僵直地垂着头,视线里只能看到一截玄黑绣鸱枭纹的衣摆,和干净的皁皮靴。

    “我很好奇,为什么?”

    隗朱砚咬着唇,并不肯说。明华章叹了一声,说:“我给过你机会的。”

    他缓缓抽刀,刀光如雪,整间屋子似乎都被映亮了。他抽刀缓慢,挥刀却猝不及防,雪片般的寒刃径直朝隗朱砚纤颈砍去。

    变故毫无预兆,众人都吃了一惊,室内外猛然传来两道尖叫:“不要。”

    一声是隗墨缘,另一声……

    躲在人群后的明华裳回身,朝外看去。

    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面容仅称得上普通,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算明亮,稍稍加分。此刻她跌坐到地上,连那双眼睛也黯淡了。

    明华章毫不意外地收刀,虽是提问,但语气十分肯定:“隗白宣?”

    一切都在明华章预料之中,他抽刀缓慢,就是为了留出时间让隗白宣挣扎,而最后猛地出刀,则是趁她愧疚心最强的时候刺激她,让她情感压过理智,冲动压过自保,跑出来自首。

    隗家宅子这么大,周边又全是树,想在不引起执金吾注意的情况下搜家太麻烦了。最好能让她主动走出来。

    明华章归刀入鞘,宝刀寒锋凛凛,归鞘发出清越的吟声。明华章道:“你果真没死。隗白宣,你涉嫌重罪,还有什么话可说?”

    隗朱砚心理终于被击溃,呜呜哭出声:“既然你已经逃出去了,何必还回来?”

    隗白宣看起来并不领情:“要你假好心,装模作样。”

    “差点忘了你。”明华章不紧不慢走到上座,掀衣坐好,从容道,“如果说隗白宣畏罪潜逃还有情可原,那你为什么要助她为孽?”

    隗朱砚眼眶流下两行泪,泣不成声说:“我希望她如愿。”

    这个理由无疑让所有人都怔了怔。任遥靠在门上,抱着手臂看向前方,江陵越来越听不懂了,悄悄问明华裳:“她什么意思?”

    明华裳暗暗叹息。最初听到这桩离奇的木偶闹鬼案时,他们所有人都以恶意度人,罗列出许多种可能的情况。他们唯独漏了一种,若人心是善的呢?

    隗墨缘隐瞒尸体情况,不是为了贼喊捉贼;隗朱砚白日见鬼,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花奴行踪诡异,也不是见色起意。

    那只是人心最淳朴的善意。她已经过得够苦了,他们都希望她如愿。

    隗墨缘看到木偶的那一瞬就猜到隗白宣想假死,可是他没有拆穿,因为他也怜惜这个命运多舛的师妹——也就是他前师伯的女儿。若当年大人们没有动那些龌龊心思,他们本该是青梅竹马。

    隗墨缘将身后的下人都打发走,就是怕人发现尸体的端倪。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做,尸体便失踪了。

    其实这很好实现,正常人看到死人都会惊慌失措、本能逃跑,隗白宣本人只要藏在工坊里,等外面的人被尸体吓得四散奔逃后,她再将木偶拆成一块一块的,随便扔在木偶堆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消失”。

    毕竟,隐藏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放在森林里。阴暗诡异的木偶堆,除了她这个制作者,还有谁敢细看?

    之后隗白宣趁混乱跑出工坊,隗家到处都是树丛和空宅,并不难找藏身之地。她借着自己对隗家和木偶的了解,在各个地方放木偶,制造木偶活了的假象。

    其中她报复的重点对象——隗朱砚似乎格外容易吓唬,没多久,隗朱砚就精神失常,疯疯癫癫地说自己看到了鬼。

    其实,并不是隗白宣的吓人手段多么高明,而是戏里的人不愿意拆穿罢了。隗墨缘虽然没有告诉隗朱砚实情,但隗朱砚看府内蛛丝马迹,也不难猜出真相。

    如果这时候她去和师父举报,那她就能永远解决掉隗白宣这个情敌了。

    可是隗朱砚没有。

    隗朱砚泪如雨下,捂着脸说:“师父和师兄都不告诉我,其实我能感觉到。师父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她身上时常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淤青。她往我房内放木偶的时候,其实我醒来了。当时我心惊胆战地想,她是不是想给我一刀,但她只是将刀子塞到木偶手里,用木偶的脸对着我。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最大的恶意,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我。所以我就想,如果这是她的愿望,让‘隗白宣’死,活着离开师父的掌控,我愿意让她如愿。”

    任遥面露动容,鼻子发酸,悄悄撇开视线。江陵想过许多离奇的、黑暗的可能,怎么都没想到,真实原因竟如此简单。

    明华裳看着这一幕,暗暗叹了一声。

    隗白宣已经彻底呆住了,怪不得她觉得事情进行得特别顺利,她用木偶以假乱真没人发现,在宅子里装神弄鬼没人发现,藏在空屋里十来天,也没人发现。原来并不是他们蠢,而是他们故意装中计。

    隗墨缘本来不肯松口,到这一步也撑不下去了,同样落泪道:“二师妹,我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就是师伯的女儿,可是我不敢说,不敢反抗师父。师父让我娶你,我出于对你的愧疚也没敢拒绝,我还对不起朱砚。”

    隗朱砚听后泪如雨下,和隗墨缘抱着哭成一团。隗白宣瘫在地上,已经呆滞了。

    “你说,我是谁?”

    “师父早年曾在傀儡班唱戏,你是他师兄的女儿,本姓吴,小名绥绥。当年你并不是意外走丢,而是师父嗓子被毒哑后怀恨在心,指使人牙子将你拐走了。”

    隗白宣微张嘴,想骂没有立场,想哭却发不出声音。

    怪不得她觉得师父对她有一种难言的恶意,怪不得师父明明不喜欢她还要折辱她,原来,恶果早已注定。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她以为自己天生命贱,原来,她也是有家的人吗?

    隗白宣终于哭出声,痛苦地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耳边尽是隗白宣痛苦的质问声,明华裳转开眼睛,不忍再看。

    一直被关在屋外的花奴终于除去了塞嘴的布团,他早已泪流满面,踉跄着摔过来:“绥绥,对不起。是阿父对不起你!”

    屋内哭声暂息,隗白宣震惊地看着花奴,就连隗墨缘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大师伯,你……”

    他印象中的师伯吴箜是出名的美男子,当年姿容比师父还要强上三分。师伯一直自视甚高,所以后来被师父超过时,才会那般不甘。

    以致于入了魔障,竟然给隗严清的茶水里下药,毒毁了隗严清的嗓子。

    隗严清在巅峰处被人打落,身体都没养好就被赶出戏班,寒冬腊月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隗严清因此记恨上了吴箜,想出毒计将吴箜的女儿拐走。

    若时间能回溯,一切悲惨的根源,就在于吴箜放任嫉妒之恶,递给师弟的那一碗毒茶。

    后来他也遭了自己的报应,他失去了女儿,戏班树倒猢狲散,他在追寻人牙子的途中坠下山坡,被利石划伤了脸。等伤痊愈后,脸上就留下蜈蚣一样的疤痕,再不复曾经的美丽仪容。

    隗墨缘听到吴箜的话,仔细去看他的五官脸型,果然辨认出熟悉的影子。他骇然:“师伯,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都说眼见为实,其实眼睛才是最会骗人的,吴箜穿着体面的衣服时,人人都会注意他的姿容仪态;但他变得一脸伤疤、衣着落拓时,根本没人会看他的脸,更不用说辨认他的五官。

    也实在可笑,一个和隗严清有着深刻渊源的人,竟然在隗严清手下做了许久的花奴,日日打照面,却无人发觉。

    吴箜跪在地上,深深抱着头,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最开始没有动邪心,没有下手害人,那我们现在还在太原唱傀儡戏。戏班子可能红红火火,也可能门庭冷落,但至少我们一家团圆,师弟不用受奔波流离的苦楚,你和绥绥也能安安稳稳长大。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啊,活该我不得往生!”

    隗白宣瞪着吴箜,震惊得无法言语。

    她向来厌恶这个又老又丑的奴仆,意识到他可能对自己有心思时,更是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

    看到他,隗白宣就能想到自己,她肖想大师兄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恶心嘴脸?

    可是她假死后需要有人为她遮掩,所以她还是忍着不适找上花奴。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要求更恶心的事情,他只是帮她送来饭,远远看着她吃完,然后就收拾碗筷离开,似乎没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隗白宣想不明白,但这终究是好事。她完全没料到,不,她压根想都不会想,他竟然是她的父亲。

    深堂阴暗,树影幢幢,穿堂风如鬼哭呜咽。寂静中,一道优雅散漫的声音打破凝滞:“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不得不打扰一下,他醒了。”

    众人齐齐抬头,这才注意到西墙立着一座巨幅屏风,后面隐有人影晃动。只不过这里一直隐没在黑暗中,众人又盯着隗白宣等人,这才没人注意。

    谢济川拖着一个黑影走出来,他随意将对方扔在地上,刀尖一挑,就将下方的绳索勾断。

    隗严清双手获得自由,立刻抽出嘴里的布团,指着吴箜怒骂道:“吴箜,你还敢来见我!我杀了你!”

    隗严清说着扑上去,用力掐着吴箜的脖颈。吴箜多年奔波,身体早已被耗空,猝不及防被隗严清扑了个正着。

    吴箜被掐住脖子,隗严清借着体重优势往下压,很快吴箜就开始翻白眼。

    隗白宣还在纠结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如果是的话她要不要认,她还没想出结果,但吴箜被掐的这一刹,她的身体自动做出回答。

    隗白宣扑过来,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又抓又挠地打隗严清:“你放手!”

    隗墨缘和隗朱砚都吓了一跳,他们焦急地看着,拿不准帮谁。

    隗严清终究不敌两个人的力气,被隗白宣推开,他看似气喘吁吁地被摔到一边,没想到趁着隗白宣去看吴箜时,他猛然从袖中扔出一枚东西。

    那东西触地一声巨响,立刻放出白烟。明华章脸色顿变,高声道:“小心有毒,后退,掩住口鼻。”

    明华裳本来就站在门口,变故发生的那一刻任遥眼疾手快,一手拎着明华裳,一手拎着江陵,将他们两人拽出屋子。

    明华裳捂着鼻子,被夜风呛了一口,咳嗽着说:“不好,隗严清要逃!”

    等白烟散后,任遥第一个跑回屋内,可是地上只剩下同样东倒西歪、咳嗽不已的吴箜父女、隗墨缘和隗朱砚,隗严清已不见踪影。

    任遥脸色极差,忙活了一晚上,最后却被他跑了?

    明华章还算沉着,冷冷下令:“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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