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荆楚大地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荆江水途径此处,陡然变得宽阔平静,犹如一条养精蓄锐的巨龙,浩浩荡荡穿越万顷良田。阳光终于穿过了西陵峡的迷雾,向这千里沃野洒下灼灼光芒。
一艘小小渔船顺江而下,停在了桃花村渡口。
此处不过巴掌大的地界,却比巴东一带的小镇还热闹,渔民挑着清晨打捞的鱼儿,乡民担着沾着露水的青菜,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小小集市。鼻间充满了鱼的腥味、白菜的清香、米糕的甜腻,耳畔回荡着吆喝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一派热闹非凡的市井气息。
谢问舟带白潇走过青石板小路,来到集市尽头,大摇大摆进了一间米面铺。
唯一的伙计正在理货,头也不抬地说:“价格都写在牌子上,自己看,要啥就说。”
谢问舟:“有没有北方产的稷子米?我家来了个长安的亲戚,吃不惯本地米。”
伙计仍然不回头:“有啊,不过是去年的陈米,你要的话自己进去看——老板,别睡了!有人要买稷子!”
两人掀起帘子,进到昏暗里间,这里被木板分隔成两层,下面作为仓库,上面是工人住处,奇奇怪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市井里最常见的气息。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从楼上下来,慢吞吞说:“三百文一石,不讲价。喏,就你脚边那袋。”
谢问舟伸出右手在米里淘了淘,说:“品相不太好。我要三石,老板想想办法?”
老板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得从江陵进货,得等些时日。”
谢问舟塞了一串铜钱给他:“不行,我明日便要。今日我们住在桃花渡,等你消息?”
老板捏着铜钱,应道:“行,明日就明日!”
当晚二人在渡口客栈歇息。第二天刚出门,便见一船夫打扮的精瘦汉子在门外候着,衣裳上尽是晨露。
他摘下毡帽,笑道:“先生是来进货的吧?小的备了船,请先生随我来。”
二人跟着他从渡口乘船,沿荆江行驶半日,便下船上马车,徐徐行了个把时辰,来到一处浩瀚无边的湖泊。湖面碧波荡漾,倒映出蓝天白云和山林环绕,如一面光亮的明镜。三人行船至傍晚时分,方见水天一色处,隐隐约约现出城镇影子。待走进了才发现,水上、岸上鳞次栉比盖着成百上千座房子,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岸边候着一群汉子,为首那人四十来岁,宽脸庞、双下巴,一座胖胖的身躯能抵常人俩,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正对着三人频频挥手。
船还没靠岸,那人急急淌下水来,拽住缆绳将船拉到码头,伸手去接谢问舟——接了个空。谢问舟看都不看他,翻着白眼下船了。那人也不生气,胖手一转去接白潇。白潇却是不好意思拒绝,向他抱了拳,扶手上岸。
胖子笑道:“欢迎先生莅临寒寨。这位姑娘……”
谢问舟颔首,介绍道:“她叫白潇,嗯……你就当是我老妹儿吧。”
胖子眼睛嘴巴同时变圆,露出惊叹表情:“啊,原来这位就是……闻名江湖的白女侠?!”
白潇:“……”
“女侠的义举传遍了大江南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你公然踢馆楚家,火烧神兵山庄,吓得楚明远躲到长安去了,干了兄弟们二三十年没干成的事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似水红颜多豪迈啊!”
白潇:“其实……”
胖子自顾自热情道:“不仅是我,兄弟们听闻女侠义举,当天就喝了两百桶酒,吃了五百斤牛肉,士气大振!当真比老哥我开一百次朝会还有用啊!”
白潇:“你听我……”
“噢对了……尚未自我介绍,老哥我是漕帮帮主罗冠江,手下有三千帮众,荆江三十六港、十二水寨,今年四十有八,尚未婚娶。欢迎女侠来到我漕帮总舵——北江寨!”
…
漕帮,与巫山燕子门一样,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八大帮派。《陈氏江湖》有云:“霸荆江漕运,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漕帮总舵北江寨坐落于瓦子湖上,三面环水,背靠大山,呈易守难攻之势。寨子里住了帮众家属两千多人,官府根本不敢管,田地不纳税,男人不征兵,除了习武打劫就是种田、养鱼,自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繁荣小镇。
罗冠江将二人迎入主厅——不过一幢比民舍更大的房子,青砖灰瓦,黄泥糊墙,一张裂了缝的老榆木圆桌,几把楠竹靠背椅,花梨木摆台上放了个做工粗糙的玉雕罗汉,搭配得不伦不类。
坐下之后,大盘水煮牛肉、皮条鳝鱼、千张扣肉、散烩八宝饭、酥油锅魁轮番着上,白潇眼睛都绿了,吃得撑肠拄腹。
待用完餐,罗冠江将剩菜分给了下人,上了两大碗酿米酒,将旁人摒开。
谢问舟摸出一把铜钱给白潇:“你也出去玩吧。”
两人在路上就说好了,到了荆州都听谢问舟的。白潇头次出远门也没什么主见,知道两人要谈事,拿着钱好奇地去探寨子了。
罗冠江谄媚笑道:“白姑娘不仅武功高强,性子还率真乖巧,难怪得先生青睐。”
“……”谢问舟忍住没把酒泼他脸上:“吃饱了都没堵住你嘴,能说点正事儿吗?”
罗冠江讪讪道:“活跃下气氛嘛,这么严肃……”
“我是这么安排的:十天后,也就是三月十五,叶家的第一艘跨江大船‘鹏程’下海,叶雁飞要在千里船造举办大型庆典,顺便给他那废物儿子造势,叶家九十六港掌事共聚一堂,正是我等杀人夺港的好时机。届时我漕帮兄弟把千里船造围成水桶,杀他个措手不及!十年前叶雁飞杀我师父,夺我船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事我已筹谋多年,去年给阁主去了信儿,阁主已说动茶马商会、巫山燕子门、太湖水寨的兄弟来江陵支援。如今我帮上下已布置妥当,兄弟们厉兵秣马,就等着十天后宰了叶雁飞那厮。没想到这次还有先生助力,必定是万无一失了!”
漕帮和叶家同在荆州水路做商贸,水火不容几十年了,都想宰了对方做一方霸主,谢问舟也不意外,点头道:“嗯,我来江陵还有一件事。”
罗冠江:“迦陵剑确实在叶家手上,这在荆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扬子菱扬女侠是荆水一带造船行船大家,你看这瓦子湖上的商船,好几艘都是扬女侠监造的,我漕帮、叶家的港主、工匠也多受过她照拂。当年叶家能顺利收拢三十六港,除了叶雁飞的雷霆手段,也靠他以迦陵剑蛊惑,让不少念旧情的港主臣服。不过却没听说,那迦陵剑中真的有……前朝秘宝?”
谢问舟信誓旦旦道:“没错,富可敌国的财宝,你以后也不用在刀口讨饭了,天天做春秋大梦就是。”
罗冠江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谢问舟:“三月十五,我先去叶家在汉江渡的主宅,将其高手引过去。届时你等我消息,和兄弟们一鼓作气拿下千里船造,白潇也会帮你。近些日子就低调点,免生事端。”
罗冠江爽朗大笑,抱拳道:“这是自然。有先生和白女侠相助,我漕帮夺回荆江水域,胜券在握!”
两人又聊了些婆婆妈妈的旧事,眼看谢问舟要掀桌了,罗冠江忙止住话头,问:“先生这几日就住北江寨?”
谢问舟:“不,我去江陵城里。”
罗冠江:“直接踩叶家的地盘?”
谢问舟:“嗯,在叶雁飞眼皮子下晃两圈。只要我在那,没人关注你。”
罗冠江恍然大悟:“先生机智!”
…
两人商量完事儿,暮色已深。湖面上亮起盏盏鱼灯,水光起伏,星火摇曳,远处飘来归船的歌声。
谢问舟围着场坝找了一圈也没见白潇,只见前方几十来个帮众家属围成团,突然一声清脆蜀语落地:“胡了!清一色!”
周围人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这牌手,没谁了!”
“连赢六把,把把都是大牌!”
“掰手腕赢了贺老二,打麻将赢了张三娘,白姑娘果然武功盖世、足智多谋!”
众人异口同声:“不愧是龙门女侠!”
白潇揽了一堆碎银子到怀里,害羞地笑着:“运气罢了。哎哟哟哟……”
谢问舟拽着她的马尾辫,把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不到半个时辰,白潇已经被人裹上花头巾,脸上抹了两道泥浆,赢牌赢到双眼炯炯发光,那样子简直就是北江寨新一代赌神啊!
谢问舟指着一众人等:“你们发什么疯?让小姑娘家家赌钱?”
白潇泥鳅似的从他手里滑出,不乐意了:“我们巴蜀儿女三岁认牌、五岁上桌,哪有不打麻将的?”
谢问舟扬手要揍她:“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白潇抱着头,蹭一下钻进人群。
“谢先生息怒!”
“白姑娘快逃!”
众人拦得拦,护得护,吵吵嚷嚷混乱不堪。
谢问舟气笑了:“你给我出来,我们要走了!”
白潇从人群裤缝中钻出一个头,问道:“为什么?不是说住在北江寨吗?”
“谁跟你说的?”
白潇先指左边,又指右边,众男女眨眨眼睛,表示确有此事。
谢问舟难得露出不堪表情:“不,我不想住这。”
白潇挥舞着爪子抗议:“不!我就要住这里!”
…
“兄弟们——”
“吼——”
第二天鸡还没叫,白潇就被三声气势如虹的喝声震落床板。披着衣服出门一瞧,好家伙——
北江寨场坝子上,上千帮众穿戴齐整,并排而站,同时放声高呼!
罗冠江背手而立,俯瞰众生,呼喊道:“兄弟们,现在召开三月初六朝会。昨天,关外刀客谢问舟和龙门女侠白潇不远万里来到北江寨,对我帮工作进行亲切指导,谢先生指出……”他唧唧哇哇说了一刻钟,最后道:“兄弟们!越是艰苦时刻,越是磨练意志!我们一定要保持定力、认准方向,为成为荆江霸主奋勇前行!”
“保持定力!认准方向!”
“荆江霸主!指日可待!”
罗冠江起了个手势:“准备——唱!”
“男儿长刀手中握,驰骋江湖五十年。
狂歌笑饮杯中酒,冷眼怒看世间仇。
不忍苍天方溃溃,欲凭赤手拯元元。
挥刀横断荆江水,扬鞭慷慨立中原!”
雄浑的歌声从瓦子湖之畔滚滚而下,掀起蔽日的浪涛,激荡于中原大地!
“死老头子,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尽整这些有的没的!”谢问舟乌黑眼袋分外明显,靠在门槛边骂,“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