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神兵山庄依山傍水而建,进门后先是一片百亩荷塘。初春时节,水面上还残留着去年枯黄的茎叶,错落有致地耷拉着脑袋,似乎对快要结束的生命心存不甘,而深沉在水底的莲藕正在发新芽,将要用崭新的生命替换腐烂的茎叶。
待上岸后,只见房舍皆为红墙碧瓦,脚下踏着厚青石板,周遭翠竹成林、桃李其间,又有从濯锦江引入的流水小桥为伴,仿佛自然美景才是主调,人烟倒成了点缀。
白潇何曾见过这般富贵景象,一路惊喜和赞叹。
两人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被带到旁厅。进门后只见一面巴山蜀水彩绘紫檀屏风,两排黄花梨木太师椅,梁上挂一镶金匾额,书“三尺青锋斋”,落款“百谷居士”。
左侧端坐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一身石青色绸缎圆领袍,领间袖口以竹叶刺绣装点。容貌算是清秀,鼻梁高挺,单眼皮细长,只是看向两人的神色分外淡漠,显得少年老成了。
他身后还站着一中年人,黑袍劲装,方脸宽鼻,更是高傲冷漠。
楚明远半抬手,示意二人坐客位。
杨吟大马金刀坐在楚明远对面,白潇飞快像那中年人一样站在她身后。
楚明远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杨吟一番,神色平静:“恕明远愚笨,未曾见过姑娘。”
杨吟:“在下今日与庄主所谈,事关楚家名声,也干系庄主前程,可否请旁人回避一下?”
楚明远:“即墨先生是我师父,并非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杨吟可就不客气了,直接从怀中取出木盒扔过去。
楚明远只是接住木盒,霎时变了眼色。他手指摸索盒身,犹豫少顷方才打开,龙凤刺静静躺着,似乎从未被岁月染尘,婚书上鲜红的签章,也一如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楚明远狭长眼眸寒光闪动,不露声色地盯了两人一眼,而后将木盒递给了即墨先生。
杨吟心里有数了,不待楚明远开口,她飞快抽出一张手帕,遮掩泣道:“奴家这十余年来空守龙门山,日日等着公子,日日希望落空,活活从小姑娘熬成了老姑娘。奴家的日子有多难熬,只有苍天才知道!”
白潇眼观鼻鼻观口,心里默念:我不是,我没有。
楚明远嘴唇微动,似要解释什么,又没说出口。
杨吟熟读七家野史,知晓楚明远是个寡言之人,便想着多说话多煽情,主动掌控局面,但他这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反而让她拿不准了,只好继续按台本走:“直到上个月,奴家才从镇上说书先生口中得知,公子已与太原李家小姐定了亲,还送了九十九车彩礼。奴家虽然家贫,但自小知有婚约,女工织布样样都学,举炊浆洗门门精通,还拒绝了九十九个媒人,现如今却……”
她嚎啕大哭:“叫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对得起楚伯伯一片情谊……片情谊……情谊……谊……”
白潇心想:过誉了,太瞧得起我。
楚明远斟酌说道:“姑娘请勿激动,此事确实出乎意料,在下无从解释。”
杨吟才不想听他解释呢,她只想要钱,于是继续哭道:“奴家走了两百里路才到成都,本想找公子要个说法,但一见公子气度,便知乃人中龙凤,奴家一届乡野女子,容貌才艺皆不出众,是万万配不上的。”
白潇腹诽:那也不至于,太小瞧人了。
“因此,奴家就想着……”杨吟从手帕间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探楚明远表情,“虽与公子无夫妻之缘,但也有青梅之情,只要公子幸福美满,奴家亦别无所求,只想远走他乡度过此生,不再回到这伤心之地!这婚书信物只此一份,就还给公子吧。”
还刻意咬重了“远走”二字。
楚明远听到此处,哪还不明白她的意图,回头与即墨先生交换了眼神,说道:“姑娘品性高洁,明远深感愧疚,愿以三千两白银为赠,只要姑娘……”
三千两!白银!
此时中原群雄割据,战火连天,大批农田无人耕种,米价连年上涨,但一年二三十两白银也足够养活一家五口。巴蜀地区有山水做天然屏障,少了战火纷扰,日子还算平稳,只是山高水恶的,赚钱也不容易。即便如此,白潇一年省吃俭用,衣服都舍不得换一件,也得花上二三两白银。
三千两白银,白潇翻着眼皮算了算,她得活成王八才花得完啊!
杨吟也被吓得不轻,待回过神来,急忙抢着道:“我与小仆愿隐姓埋名,从此隐入山林,绝不向旁人透露半点!”
楚明远向即墨先生眼神示意,那人便要去办。
“等等。”白潇忽地出声,“龙凤刺已物归原主,那潇湘剑是先……先主人遗物,也请归还于我家小姐。”
楚明远看向即墨先生,见他微微点头,才答道:“这是自然。”
这两人甚是奇怪,主仆不像主仆,师徒不像师徒,楚明远身为一家之主,好像有些事能自己做决定,又好像什么都要与他商量。
即墨先生出去后,楚明远与杨吟一时无言,厅内落针可闻,氛围甚是奇妙。
“那个……”楚明远捏着手指甲盖,像是鼓了很大勇气,才开口问他这未过门也过不了门的媳妇是如何生活的、家人可还在、有什么难处,而杨吟本着“事已办成、多说多错”的念头,翻来覆去就是台本那几套,说不下去就装哭,白潇听得脚指头都快抠出一座神兵山庄了。幸好楚明远很是腼腆,问了几个问题就找不到话说了,场面才不至于更加尴尬。
足足一炷香之后,即墨先生方才返回,手中捧着一盏薄薄木盒,一把精铁长剑。
杨吟根本不细看,一股脑抄起盒子长剑,抱拳道:“楚公子豪爽。从此高山流水,后会无期!”
…
两人冲出旁厅,一路快步到码头,已有童子解了缆绳,静候二人上船。
杨吟直到小船驶出老远,才算松了一口气,长剑扔给白潇,自个儿将木盒打开一条缝,果然满满当当全是银票。
她深吸一口气:“财大气粗啊!”
白潇抚摸长剑,双手微微发酸,似有共鸣。剑鞘精致刻有浪花翻涌,抽出一截剑身,月光般的色泽流转,寒气扑面而来,其中一面刻有河流山川图案,另一面纂刻着古体的“潇湘”二字,莫名有种亲切之感。
这是她父亲从龙门先祖手中传承的佩剑,并以此剑为她赠名。辗转多年,终于回到了她的手上。
此刻日暮西山,天边霞光浓烈,远处山峦起伏,被夕阳映照得一片辉煌。小船在湖面上摇曳,湖水荡漾起浅浅波纹,飘飘荡荡送向远方。
杨吟半倾在船上哼着小曲,畅想未来:“等出了成都,我可以往北去关外,往南去昆州,过神仙般的日子咯!”
但觉有人拉她小手指,且见白潇一脸严肃,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噤声。
白潇将她推到船尾,耳语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觉得此行太过顺利了吗?”
杨吟讥笑:“不要以己度人,这是七大世家,可不是乡野小民的作派。”事儿已经办完了,钱已经到手了,亲姐妹也可以不用当了。
白潇无视其弯酸嘲讽,说:“这船有问题。”
她挑眉指向那船头小童:“无论人或动物皆有生气,但是这‘人’,没有呼吸。”
小童不知何时已停止划桨,立在船头,像一尊雕像。他毡帽遮脸,一路无声,杨吟未曾注意有何怪异。
夕阳西下,东边升起了一弯银月,颜色浅淡,尚无生机。小船四周一下安静下来,荷塘漫漫不知对岸,只见远山轮廓绯红,听得风吹竹林沙哑作响。
船也渐渐不动了,飘荡在湖心,像一片无根浮萍。
白潇抽出潇湘剑,轻轻一道剑光划过,小童黑袍碎裂,露出里面的黝黑骨架。
杨吟往后一跌,惊道:“傀儡人偶!”
而后她一手摸到冰冷湖水,再一摸裙子也湿透了。
“啊啊啊……船怎么漏水了?”
话音未落,两人猛一回头,只见身后数条小船飞驰而来,其上尽是黑袍劲装的楚家门客!
“什么情况?”
“楚明远要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