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川西龙门山。
杨吟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座汉白玉牌楼，对着书仔细翻看，又抬头望。
“龙门剑派……没错啊？”
高大的牌楼上布满了鸟粪和藤蔓，隐约可见“龙门”二字酣畅浑厚。
沿着青苔拾阶而上，只见练武场上麻雀和山鹭抢食，猴子和野鸡打架。
再往前走，大殿顶上草木丛生，野梨花野杏花争相开放。殿外挂着两行红漆黑底的对联，细辨之下可以看清上联云：“不辞辛苦出龙门”，下联云：“惟愿相与济苍生”，横批垮了一半，写的是：“持剑救世”。
殿内高梁拱柱，空空如也，唯有梁上挂了个木刻镶金匾额，上书苍劲有力四个大字：“行侠仗义”。
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后院杂草遍地，小松鼠们受了惊吓，嗖嗖窜到树上探望。
真是……
破败中藏着豪情，阴森中透着热闹。
“我是来走访隐世门派的，不是来游览过世门派的。”杨吟喃喃念叨，“这龙门剑派还有人就见鬼了。”
一回头，堪堪和一个黑漆麻拱的人影面对面！
杨吟：……
人影：……
杨吟：“啊！！！”
她一个纵身跃起丈余高，“咚”地撞上年久失修的房梁，只听“咔咔”一阵脆响，那朽败的木梁和破碎的瓦片毫不客气砸了下来，伴随着一声带方言的惨叫：“啊——我的琉璃瓦片片儿！”
…
杨吟鼻青脸肿地坐在破烂床板上，和眼前的小姑娘四目相对。
小姑娘约莫二十不到，穿一身打满补丁的斜襟粗布衣裳，顶着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双颊被太阳晒得发红，黑发干净利落地绑成一束，有几分山里人的土气，又有几分江湖人的英气。
“龙门剑派唯一的传人……白潇？”
杨吟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旧书，唰唰唰翻了数页，念道：“鱼凫老人建龙门剑派，广纳门徒，亲传弟子五……赐潇湘剑于白秋霖……”
“那是我爹！”白潇打断道：“不过他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啊，真是遗憾……”杨吟略表悲痛，然后抱拳道，“姑娘真是龙门剑侠之后，久仰久仰。在下清风书斋第三十六代传人——杨吟。清风书斋你知道吗？江湖两大书肆，北河洛，南清风。”
白潇一副明显不知道的新奇模样：“久仰久仰。”说罢眼神一瞟，“你那是什么书？怎么有我爹的名字？”
“你说这个？”杨吟挺直腰板，“《武林异志录》第十一版，家父著于十五年前。第十二版将在五年后问世，作者嘛，就是区区在下。嗯？你没听说过？”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白潇，甚感无趣：“搜罗天下武林门派、写尽江湖奇人异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武林异志录》，你竟然不知道？喏，你瞧，这一段写的就是龙门剑侠叱咤江湖的故事。”
白潇诚恳道：“我识字甚少。”
“噢……”杨吟沉重地摇头，“江湖扫盲，任重道远。我念给你听：‘开皇十年，白秋霖诛秦岭群盗，保川北诸镇十年安康……十二年，五剑破三万精兵之围，刺杀突厥名将，力保柳城、蒙州等十五郡县……’啧啧，整整一页全是龙门剑侠的丰功伟业，真是保家卫国的江湖名士啊！”
白潇很是激动：“这是自然！你比镇上的说书先生还知道得多！这么多年，也就你最识货！”
杨吟又摸出另一本书：“我爹还有本举世闻名的著作，《天下武学录》，说龙门剑派有独门内功一阳正气诀和绝世武学山川剑法，剑招极其威猛狠厉，不知道白姑娘可擅长？”
“谈不上谈不上。”白潇羞赧地说，“我爹和师叔伯们去世太早，师兄虽然教过我武学，但我悟性有限，学得不好。”
“噢？”杨吟脸露兴奋之意，“传闻当年杜文洲以山川剑法夺魁‘英雄公子’，一剑惊艳天下九州，何等威风霸气。若能得见山川剑法，也不枉费我千万里走一趟，不知白姑娘可否给在下展示展示？”
“自然可以！”白潇四处望了望，“不过这里不合适，你随我来。”
白潇带着杨吟来到白水河畔一处空地。白水河沿岸水草肥美，花木遍地，偏偏这里寸草不生，零零落落散布着几棵光秃秃的白果树，挂着几片焦黄的树叶。
“山川剑法乃我派先祖鱼凫老人所创，每一招均以巴蜀大山命名，以激励我派弟子保山川、护万民。杨姑娘小心了！”
白潇面对白水河，抽出一把缺了口的铁剑，朗声道：“山川剑法第一式，青城一笑！”
长剑直指河面，只见原本平静的白水河顿时倾翻了天，一柱水云冲天，哗啦淋在杨吟头上。
“第二式，峨眉不愁！”
长剑凌空一旋，四周沙石腾空而起，将杨吟裹得严严实实。
“第三式，金沙断流！”
长剑一挑一钩，远处白果树抖了三抖，几片焦黄树叶如离弦之箭飞了过来，贴在了杨吟的脑门上。
“第四式，康芒无悔！”
“第五式，一诺九顶！”
每一式剑招都十分简单古朴，但白潇身形稳着，大开大阖，以至于九路剑法使下来，河水、沙土、草木、飞鸟皆为所动，一时间煞是热闹。
“第九式，剑啸群山！”
长剑自空中力劈而下，重重入地三分，大地为之一颤。
“呼……”白潇收起长剑，喘了几口气，“山川剑法虽好，就是挺累人的。杨姑娘，你看清楚了吗？咦？杨姑娘……啊！”
杨吟揭下脸上的落叶和鸟毛，缓慢鼓掌：“好……厉害……山川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白潇热泪盈眶：“我练了十五年剑法，也就只有你识货！呃，不过，杨姑娘，你要不要去洗把脸啊？”
…
杨吟换了身衣裳，洗干净脸，露出一双极大的眼睛，眼白多，眼黑少，配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怎么看都是悬梁刺股、奋发苦读十余年才熬得出来的模样。
她看看这身明显小了两个号、补丁都没处补的粗布衣衫，又看看家徒四壁的屋子，露出动容表情。
白潇连忙解释：“我平时住在村里，偶尔才上来打扫。”
杨吟问：“白姑娘，你平时都做些什么活呢？”
“什么都做。”白潇无所谓道，“搬货、打杂、狩猎、采蘑菇……噢，我还抓过小毛贼呢。”
“啊！”杨吟万分可惜，“你那么高强的武功，怎么就甘心在大山里干这等杂碎小事呢？”
“我师兄当年下山的时候，让我好好习武，守住龙门剑派。结果这些年连个信儿也没。”白潇灵光一闪，“杨姑娘，你行走江湖，可曾听过‘杜川’这个名字？”
杨吟摇摇头，见白潇失望表情，又说：“江湖中人，不一定用自己真实的名号。”
白潇叹了口气：“但愿吧！我屡次想下山去找他，可是不是走错路就是被偷钱，攒点路费太难了。”
“就因为这？”杨吟奇道，“龙门剑派好说也兴盛了几十年，难道没有一点积蓄？例如……”她眼睛扫过潮湿发黑的棉絮，“这个……”生锈穿洞的铁剑铁锅，“那个……”虫洞鼠啃的桌椅。
杨吟一摔帕子：“神兵利器！武林秘籍！难道一样都没有？”
白潇摸了摸下巴：“神兵利器未曾得见，武林秘籍……倒也不是没有。”
她带杨吟穿过后院，沿山路七拐八绕，走了足足一刻钟，眼前出现一栋古朴八角楼，匾额落在地上，刻着“清华园”。
推开门，满屋灰尘扑面而来，窗棂破损漏风，显然经年无人问津。只见三面大书架满满当当搁置着竹简和书册，部分已散落在地。
“隐世门派的武林秘籍！”
杨吟眼冒绿光，嗷一声扑上去，这本书摸摸，那本书翻翻。
但不久，她脸色又变回了黄豆芽模样：“四书五经、九章算术、神农本草……全是普通典籍啊，一般私塾都有，我从小就读腻了。”
白潇尴尬道：“我顶小就一个人生活，没人教我这些。”
杨吟失望地摆摆手，又锲而不舍地一排排翻查：“没有武林秘籍，有门派记事、名仕手札也行啊。我走了千里路，爬了十座山，怎能一无所获？！”
书架上还有几个红漆木箱，杨吟伸手去够，白潇喊道：“那是我派先人的私物！”但见杨吟一双绿油油眼睛扫射过来，她顿时弱了气势：“你若不嫌晦气，看看也无妨，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杨吟麻溜地搬下一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摆着几支黄铜钗环，三两个做工精致的木质小船。
“这是我五师伯，迦陵剑扬子菱，她喜欢玩木头。”白潇介绍道。
杨吟又搬下一个木箱，里面是一副麻将，一套牌九，两个骰子，握在手里捏捏，似乎还加了水银。
“我四师叔，青衣剑梁怀玉，他喜欢打牌。”
第三个箱子只有一张牛皮地图，画着大隋王朝三千里河山。
“我三师叔，白龙剑余非，不是在游历的路上，就在准备游历的路上。”
第四个箱子最大最重，全是各色各样的牌子、锦旗，什么“梁州第七届比武大赛冠军”“平武郡武林盛宴魁首”“葛家村论剑第一名”。
“这是……”
“你家掌门，沧澜剑杜文洲，最爱参加各种比武，哪里有江湖聚会，哪里就有他。”杨吟面无表情地抢答了，“没想到龙门剑侠的兴致如此……别致。”
白潇好脾气地笑了笑，打开最后一个手掌大的木盒：“这是我爹的私物，只有一些书信，更不值钱了。”
木盒里果然是各种颜色的纸片。
“你爹喜欢写信？”杨吟不可置信地拿起几张纸片，读道：“今有龙门山白秋霖、涪陵郡唐斌兄弟结义，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天地作证，誓不相违！”“我张山、李仕、白秋霖结为异姓兄弟，虽不同生，死愿同死！”“白秋霖愿与王武结为兄弟，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每一张都盖着血淋淋的大拇指印。
杨吟：“……”
白潇：“……”
杨吟：“这些年没人告诉你写了些啥？”
白潇哭笑不得：“我们山里人都不识字！”
杨吟失望透顶，盖上木盒正要还给白潇，突然觉得不对劲，她举起盒子摇了摇，听到一声极轻的硬物碰撞声。
杨吟看向白潇，白潇摆手，表示并不知情。
两人复又打开木盒，那堆彩色纸片其实浅得很，轻轻一敲，下层中空。
杨吟呼吸都快停滞了：“以我多年熟读武林秘史的经验，但凡机关，必有宝物！”
她轻轻撬开隔板，只见内层正好放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刀柄雕刻一朵盛开的芍药花，刀鞘寥寥数笔雕琢龙凤环绕，甚是精致可爱；抽出匕身，通体乌黑，寒光流动。
杨吟拔下一根头发，轻轻一吹，应声而断。
“吹毛断刃，削铁无声……神兵啊！”两人惊叹道。
匕首下还压着一张对折的鲜红卡纸，杨吟取出来念道：“楚家子远，白家女潇，两姓联姻，良缘永结。谨以龙凤刺、潇湘剑缔白头之约，结红叶之盟。此证。楚天凡，白秋霖，戊午年冬。”
白潇：“这啥意思？”
杨吟一双大眼瞪圆了，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胖头鱼：“你……你爹给你结了个娃娃亲，你知道吗？”
白潇：“不知道啊！我爹去世时我话还说不利索呢。”
杨吟：“简单来说，十八年前，你爹和楚天凡交换信物，给你和他儿子定了个娃娃亲。不简单来说，你这位夫君，‘楚家子远’，正是江湖七大世家之一，成都楚家的家主，楚明远！”
白潇：“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