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生忠于一人,一生忠于……
从大锅里蒸腾出的热气云烟, 熹微的晨光穿过云烟,揉开霞彩。
季薄情穿过霞彩,快步迎向两人。
君不梦瞪大眼睛, 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看不见的楚斯人却比她行动更快。
当两人来到季薄情面前时, 还未等季薄情说话,楚斯人立刻拉着君不梦跪倒在地。
楚斯人朗声道:“草民楚圣, 拜见陛下。”
君不梦这才恍惚回神,收敛了一下脸上心驰神往的表情, 郑重道:“草民君思,拜见陛下。”
季薄情笑道:“朕已经接到贪狼的消息,朕盼望两位贤才已久啊。”
她脸上的热切不似作伪。
她迈前一步,亲热地拉住两人的手臂,“快平身。”
楚斯人郑重道:“谢陛下。”
君不梦也跟着道:“谢陛下。”
两人这才恭恭敬敬站起身。
季薄情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 明眸含笑,“有两位贤才在朕身侧, 朕总算是能安心一些了。”
君不梦受宠若惊。
楚斯人却心态平和, “草民不敢。”
季薄情含笑凝视着他。
纵使楚斯人什么都看不到, 却仍能够感觉到季薄情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等了一会儿,却只听到季薄情叹了一口气,抓着他手臂的手微微收紧。
楚斯人听出陛下叹息中的愧意,这是对于身为青山书院山长他的愧意,他曾将无数学子交到她的手中, 可那些学子竟无一人生还至今。
楚斯人沉默片刻, 温声道:“陛下,青山书院之人愿为自己效忠的君王而死,这是我等的信念,他们死得其所, 未曾有悔,陛下不必太过介怀。”
季薄情惨淡一笑,“他们心中虽然不悔,可朕却不能不有愧。”
“他们将大周新的黎明寄托在朕的身上,朕却没有将他们带到黎明……”
她摇了摇头,“两位风尘仆仆而来,想必还未用过早膳,不如你们和朕一起用膳如何?”
楚斯人迟疑了,“这……”
君不梦抢先道:“那草民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斯人也只得领命遵从了。
两人入席用膳时,谨守规矩礼数,并未做出逾越的举动。
季薄情为两人夹菜,以示恩宠。
君不梦诚惶诚恐,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楚斯人一脸镇定,向季薄情谢恩。
季薄情与他们随意聊了两句,渐渐发现两人态度上的异同。
她扮作楚贪狼与两人结交时,君不梦对季薄情这位女帝满腹抱怨,好像十分不满,可如今亲眼见到自己后,她反倒是消除了异心,显然已经决定好了之后的路,然而,楚斯人的态度跟君不梦可谓是截然相反——
与楚贪狼结交时,对于楚贪狼提出要他出山为女帝效忠的提议,他先是以青山书院为由拒绝,而后,在楚贪狼点醒他后,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
可是,眼下再看到楚斯人,季薄情便晓得他心中还有芥蒂,纵使向她效忠,心中还有不平。
季薄情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与两人寒暄。
这一顿饭,楚斯人吃的是食不甘味。
他虽然目不能视,可感觉却很敏锐,他能感觉到自从他出现后,就有许多热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些目光不是因为看不起他是个盲人,而是带着一股盲目崇拜意味的喜欢。
他甚至还听到人群中有很多人在讨论他,赞美他。
这样直白又火辣的热情,简直让他有些承受不来。
他如坐针毡,但因为是在御前不能失礼,他只能强自忍耐着。
好不容易等一顿饭吃饭,陛下也因为有事情要处理,先离开了,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楚斯人对自己的才华和地位自有一番认知,他虽然身为青山书院山长,武功、谋略和才华都远不及一些天才人物,虽然在天下有些虚名,但这都仅限于读书人中,这些人还有很多是因为看在青山书院的名声上,才对他有所尊敬。
但是,现在一直盯着他看的这些人有的像是江湖人,有的则像是普通民众,他们如此敬爱他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本人。
楚斯人心想:这些便是愿意离乡背井跟随陛下的平凡人,他们对他热切如此大概因为陛下,这才爱屋及乌?看来陛下是真的爱他的才,想要用他。
可是,他闻着季薄情身上的香气,便不免想到他的学生。
他教导他们,与他们一同学习,看着他们长大。
在春日,他们一同去山下抬水上山;在夏日,他们一同在山涧中且歌且舞;在秋日,他们一起去帮助农民收割麦田;在冬日,他们在山顶打雪仗,拥着被子聚集在同一盆火炉旁,捧着热茶,听他讲述青山书院的历史。
这些学生像是被他一颗颗打磨擦拭好的宝石,他像是吝啬的老翁一般小心翼翼将满怀的珠宝递给大周的女帝,希望她能好好使用他们,用他们耀人的才华装点大周,让这些珍贵的学生们为大周重建盛世,为自己青史留名。
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珠残玉碎,他那一届的学生全都殉国殉君,无一人留下。
夜深人静之时,他免不了反思此事,他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他教导他们忠义,却让他们如此年轻便死去;他只教会了他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却并未教会他们如何珍惜自己的年轻而宝贵的性命。
这些少年人的脸在他梦中反复出现,他被自己折磨的无法安寝。
原本他还能说服自己,他的弟子学生都为了自己理想的君王而死,可当真的碰上了季薄情,他发现自己原来从未走出来,他无法不去责怪自己,不去迁怒女帝。
可他绝不能将自己心底的话说出来,将自己的情感真实表达出来,他只能坐在原位,不断忍耐。
楚斯人缓缓转过头,对着君不梦的方向说道:“不梦,你注意到了吧?”
过了半晌,君不梦如梦似幻的声音才飘来,“啊……啊?什么?你说什么?”
楚斯人:“不梦!”
他有些动怒了。
君不梦立刻收敛心神,“是,是,是,周围这些人实在太热情了,按理来说我还未下山,没有建任何功绩,为何他们看着我的神情如此热切和充满希望,就好像我真的是个英雄一般。”
楚斯人见君不梦没有被美色彻底迷昏头脑,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啊,他们许是从陛下那里听说过我们的名号。”
君不梦的声音又飘了起来,“或者,陛下还对他们好好夸奖了我们一通。”
楚斯人顿觉头疼。
他不理解,为何君不梦见了女帝陛下后,竟然如此反常。
“不梦,你莫要失仪。”
君不梦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了,老人又开始说教了。”
“不过,”君不梦感慨,“我算是知道为何师兄、师姐甘愿为她而死了。”
楚斯人整个人一震,脸色顿时煞白。
君不梦却因为想着季薄情方才的话语和举动,有些失神,没有注意到楚斯人的反常。
她捧着脸,笑道:“见到如此风华的陛下,我就知道世人的流言蜚语都是假的,陛下风姿举世无双,无论同谁相配,都是辱没了陛下,就像是硬要用玉盘去装锈铁,啧,陛下是嫌自己地位太高,非要去屈就那些俗物吗?”
楚斯人觉得她的话越说越离谱了,免不了警告道:“不梦,你在陛下面前太过孟浪了。”
君不梦大为震惊,“有吗?我以为我已经很收敛了啊。”
楚斯人:“……”
他艰难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也可以感受到你的热切。”
君不梦“嘿嘿”一笑,挠了挠脸颊。
楚斯人亦无奈一笑,“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惜我无法亲眼得见陛下真容。”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君不梦朝周围的几个玩家挥挥手,并让他们帮自己感谢做了这般美味食物之人。
玩家搓搓手,“是我,是我做的,君不梦你喜欢就好了,加油,跟着女帝好好干,不要再因为颜控而误信歹人啦!因为这世间不会有比女帝更美的人啦,也没有比女帝更爱惜你的君王了!”
君不梦虽然听得一脑子问号,却还是笑着应了下来,“多谢这位大哥提醒啦。”
玩家美的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哪里,哪里,咱们都是一伙的,不分彼此,不分彼此!”
他又看向楚斯人:“这位山长老哥,你看我如何?”
楚斯人委婉拒绝,“在下目不能视,如何能看?”
那个玩家偏偏不放过他,“你就说我是个人才吗?”
楚斯人被他纠缠住了,只得道:“阁下精通调鼎,却不知要做伊尹还是易牙了。”
那个玩家听到此处欢呼一声,“靠,我就是试一试,果然得到了天赋,楚斯人的嘴是开过光吗?”
“什么?真的得到了天赋?是什么?”
那个玩家得意洋洋道:“是调鼎之才!”
“我就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找他的,可惜被你抢先了。”
“谁不知道楚斯人最善识人辨才了,他品评人物往往切中要害,即便当时那人没有展现出他所说的才华,也必然会在以后展露出来。”
“是啊,现在大家渐渐都摸索出来了,天赋除了前期开出来,后期游戏中也是可以得到的,其中最有可能得到新天赋的渠道就是让后世善于品评人物的大家为你做一番评价。”
楚斯人不明所以,还在纠结他们怎么会断定他有如此厉害的识人辨才的本事。
他谦逊道:“我并不擅长品评人物,我……”
“山长,你别谦虚了,我们都知道的,你看看我,我会有什么天赋?”
楚斯人心道:这我哪里知道啊!
他苦笑道:“在下确实不擅长此道,你们究竟是如何断定我有此厉害本事呢?”
玩家们嘻嘻哈哈,心照不宣,却偏偏不讲出来。
楚斯人心中却有了别的猜测:能让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显然对他们说此话之人一定在他们之中有很大的威信,除了女帝陛下外,他再想不到其他人了。
女帝竟然对他抱有如此大的信任,信他具备连他自己也不了解的才能吗?
“哈哈,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们找山长还有些事情!”君不梦帮忙将楚斯人从人群中拖走。
两人终于来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君不梦道:“山长,我是真打算安心在这里待下来了,我觉得能够受如此多民众追随和爱戴的君王才是真正的仁君,陛下应该会给天下所有人带来希望。”
楚斯人出神道:“当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君不梦知晓当年往事,也不由得黯然下来。
楚斯人回神微笑,“不过,你说的很对,陛下是一位仁善又有才能的君王。”
君不梦:“是啊,她说的话简直就是往我心里钻,让我感觉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我打出生以来,就没有遇到过这么懂我的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书中所说遇到一个赏识自己的君主是何种感觉了。”
君不梦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周身透着一股愉悦。
楚斯人又不免回想起白素月、阮经纶等人,他们明明性格各有不同,做事的手段有的仁善柔和,有的雷厉风行,有的“无所不用其极”,有的堪称毒辣,可他们却都觉得自己备受女帝陛下赏识,陛下认同他们的做事手段,他们都相信效忠女帝会完成他们的抱负。
楚斯人只能说,女帝陛下是一位合格的君王,她知晓每一个人的才能,并将他们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并让他们每个人都毫无怨怼为她效力。
她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自己人是合格的君王,对敌人则是毫不容情的暴君。
纵使是曾经教导过她的老师,因为出身世家,又是白素月推行变法新政路上的阻碍,她便让阮经纶抄了老师的家,将老师下狱,接受阮经纶的酷刑。
这才是陛下薄情之名的真正由来,至于坊间流传男欢女爱的薄情……这简直是看轻了陛下。
楚斯人轻声道:“不梦,恭喜你。”
君不梦笑呵呵道:“那山长,我也要恭喜你。”
楚斯人沉默。
君不梦明白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她惊讶道:“不是吧?山长,你该不会……”
楚斯人轻声道:“我……不知……”
他不想君不梦为此忧心,转而笑道:“我无事,方才在与你玩笑而已,我不忠于陛下,又能忠于谁呢?”
青山书院所代表的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天下各方势力中,青山书院只能效忠大周,效忠季家。
天下有无数书院,为何只有青山书院能够被如此忌惮?
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悠久的历史,也不仅仅是因为书院曾出现八位丞相,只是因为青山书院的死训——一生忠于一人,一生忠于一事。
所以,他们才能得到君王信重,能够被世家忌惮,也能够被敌人所敬服。
这是青山书院无数先贤用性命和鲜血换来的,楚斯人虽然心中迷茫,却不会忘记青山书院山长的职责,令青山书院蒙污。
君不梦却显然很了解他。
她面上流露出担忧之色,突然,她看向楚斯人身后,“不,陛下,山长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她对面的楚斯人一惊,方才他竟然想的入神,没有注意到来人。
楚斯人立刻回身跪拜,“陛下,草民……有罪。”
君不梦也跟着慌忙下跪。
缓步行来的季薄情叹了口气,“楚山长,有罪的不是你,有罪的明明是朕才对。”
对于季薄情的话语,两人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季薄情却道:“我知道山长心中缘何迷茫,这是朕造下的孽,也唯有朕能解。”
季薄情看向君不梦,“不梦,之后我们将会进入扶苏城,我身边跟随的平民中有些人了解扶苏城的情况,你多向他们了解一下,进入城中,朕便将这座城交给你打理了。”
“哎?”君不梦一脸震惊。
她知道陛下会重用自己,却没有想到会重用到这种程度,管理一座没人能管的城池,陛下这是有多么信任她这个刚刚下山的学子啊?
君不梦想了想,忍不住道:“陛下,我知道您一定是看出了我有这方面的才华,才将此重任交给我的,我也知道,您是想要我离开,给您和山长一个说话的地方,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要问一事!”
她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季薄情,好像有满肚子的问题急需季薄情来解答。
季薄情含笑道:“朕知晓你的疑惑,朕也准备为你答疑。”
“朕虽然有话要与楚山长说,但也不会厚此薄彼,你只管问便是。”
君不梦开口问道:“我只有一问,陛下,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够完成这个多少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成的任务?”
扶苏之城成为被各方势力都不管的城市自然有其缘由,难道是因为那些势力不想管吗?当然不是,而是根本无法插手进去。
君不梦一眨不眨盯着季薄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从季薄情这里听到什么,但她知道她一定会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季薄情:“朕知道,你问出这个问题不是真的要向朕问出个答案,而是要让朕肯定你心中的猜测。”
君不梦睁大眼睛,眸光激动荡开。
季薄情斩钉截铁:“没错,就向你想的那样,朕确信你能做到,因为你有这样的才能。”
“现在立在这里的我们三人中,唯有你能够管理好这座混乱之城。”
“君不梦,你是治乱之能臣!”
君不梦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滩没有形状的水,被陛下亲手捧起,放到写着“治乱”的玉瓶中,从此,她便成为玉瓶的形状。
被陛下如此期望着,她即便不是那个形状,她也要将自己变成那块形状!
忠于一人,忠于一事,她终于找到了!
季薄情温声道:“当然,朕也不会不顾及实际情况,届时自然有人会辅助你。”
君不梦乐道:“是,谨遵圣旨,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