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陛下还记得您曾经跟我……
红叶如火, 这把火也仿佛烧进了觉心的心中。
觉心注视着她,似乎被她掷地有声的话语震慑到了。
“修禅可不是让你修的不辨是非好坏,涅槃也不是让你被磋磨致死, 你现在难道不是陷入了另一种障, 执迷不悟吗?”
季薄情清凌凌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我想你既然被人如此称道, 应该修身修心到一定程度了,你今日为此心神不宁, 甚至还牵连到无辜的其他人……”
她眨眨眼睛,提示她那个无辜人正是自己。
“……其实正说明了,你已经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你一心崇敬的长老、住持又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你接受不了, 才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往正确答案想而已。”
季薄情笑道:“小和尚,你是聪慧之人, 又何必自欺欺人?”
觉心整个人木讷讷的, 也不言语。
季薄情任由他自己想了一会儿。
直到天际铺展开红叶林一般的晚霞, 她才双臂上举,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她来到他的背后,整个人一扑,扑在了他的消瘦的肩背上。
觉心猛然惊醒。
他不敢动弹, “小施主?”
季薄情低声道:“我好累啊, 石头太凉了,坐的不舒服,麻烦小和尚背一背我,作为我开解你的报答如何?”
觉心老实道:“这……这不妥。”
季薄情枕着他的肩膀, 笑问:“有何不可?”
觉心:“你我男女有别。”
季薄情:“小和尚,你着相了,你眼前的我是女子吗?我与这林中的树和石有区别吗?”
觉心若有所悟。
他蹲下身,让季薄情可以趴的更稳一些。
季薄情毫不客气地用双臂缠住他的脖颈,爬到了他的身上。
觉心背着她,慢慢低下头,一片片捡起落叶。
季薄情“嘶”了一下,不可置信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浪费了这么多口水,你怎么还要捡落叶?”
觉心轻声道:“做事要有始有终。”
季薄情凑到他的耳边,“你该不会要任由他们欺负吧?”
她嘴里的热气熏红了他的耳朵。
觉心低着头,继续捡叶子,“别人如何对贫僧是他们的事情,贫僧怎么做是自己的事情。”
他声音平稳温和,显然已经想明白了。
季薄情颇觉无趣,“你这样不会让他们停止他们的做法,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我本无我,何来寸尺?”
季薄情:“别给我打禅机,老老实实说话。”
她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一揪之下,她发现他耳垂厚又软,着实好摸,据说这样的人耳根子都软。
觉心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依然如故。
季薄情就像是捣蛋的小妖怪似的,在他的身上没有一刻消停,一直骚扰着他。
他却仿佛把这当作一种修行,都忍了下来。
季薄情累的指尖都不想动了,双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
觉心忙往后伸手想要扶住她,恰在此时,她的腿纠缠下来,他指尖一触及她裙摆遮掩下的小腿,立刻就像是被蛰到了似的,指尖痛且麻。
季薄情却毫不为难自己,直接用腿夹住他窄细的腰身。
她在他后背上一躬一躬,还想要往上爬一爬,可要命的是她腿蹭到的地方正是他的腰带,她靠着这一处地方借力上攀,他的腰带都快要让她秃噜下来了。
觉心脑门不由得生出细汗,只觉得此女子带来的苦难简直比他在寺院中遇到的还要更加难受。
他不由得低声劝告:“别动!”
这一时期的季薄情岂是他三两句话就能劝住的?
季薄情自顾自往上爬,觉心一只手扶她,一只手去提腰带,忙的是手忙脚乱、头晕眼花。
终于,季薄情爬到了适合的地方,终于安分下来。
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
季薄情:“喂,你真的就要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觉心:“贫僧可以没有寺院,可这间寺院却不可没贫僧。”
“寺院是贫僧的家园,寺中长老、住持亦是贫僧家人,贫僧想用一种更加圆满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他们本就犯了戒,贫僧与他们好好说,应该可以引导他们回头是岸。”
季薄情嗤笑一声,“但愿如此吧。”
觉心见她没有反驳自己的话,不由得浅浅一笑,神情安然又平和。
在季薄情看来,觉心的想法简直是颇为幼稚好笑,但看他年少,又从小在寺中长大,能够如此想,她也不意外。
世间又有多少人,真的能跳出自己的情缘、亲缘去行事?
所谓的佛子圣僧也终究是个被各种柔软记忆与情感裹挟的人而已。
季薄情一脸厌倦地将脸埋在他咯人的肩膀上。
觉心温声道:“小施主为何会在这时上山?小施主住在何处?可需贫僧送你下山?”
季薄情脑子里空空荡荡,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上山,上山又是为了什么,她实在困得厉害,便随口道:“把我放到山下一处地方,我自己能找路回去。”
觉心犹豫了,“这……毕竟是山林野外,你孤身一人有些不妥。”
季薄情笑道:“难道你还能把我带到寺里面,藏进你的被子里吗?那你可就更不好向寺中解释了。”
觉心无措道:“施主莫要玩笑,贫僧可以一直送施主到家中,贫僧脚程快,上下山不需耗费多少时间,况且,这些落叶贫僧要捡拾一整夜。”
季薄情:“不要,不要,我不用你管,你把我放到山下就好,我家中有人来接我。”
觉心到底拗不过季薄情,只得按照她的意思办事。
他背着季薄情,边捡拾着红叶,边向山下走去。
季薄情看着晚霞发呆,她仍旧搞不懂自己的脑袋里为什么有很多空白的记忆。
走了半路,觉心突然用极低的声音道:“贫僧还未问过小施主的名姓,小施主今日帮贫僧解惑,贫僧愿为施主在寺中点上一盏长明灯,为施主诵经祈福。”
季薄情嗤笑一声,“这种事情我向来不信的,而且,我也不认为你会一直为我诵经祈福。”
觉心:“小施主,贫僧的耐心没有那么短。”
季薄情哼笑一声。
所谓“慧极必伤”,以觉心的聪慧,他虽然能暂时忍受寺中诸人,步步退让,可真当退无可退之时,他会将自己的委屈都爆发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会做到哪一步,真到那时,他哪里还有心情为她诵经祈福啊。
觉心不知道为何她如此不信他,不免有些委屈。
他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佛子圣僧,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打诳语。
“小施主,小僧不能总是这样唤你……”
季薄情:“你不就是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告诉你。”
她双臂交缠,搂住他的脖颈,笑嘻嘻将自己的唇贴在他的耳朵上,用这种磨人的姿势慢条斯理道:“我——叫——”
她故意拉长声音,气息吹进耳中,就像是有蚂蚁在爬一般。
觉心痒得很,却只能强自忍耐。
非但如此,他还在努力听她的话,唯恐将她的名字落下一个字。
季薄情低笑一声,整个人像是要顺着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中。
“……我叫小仙女啊!”
觉心露出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容。
季薄情继续随口乱编道:“要问我是从哪里来,我当然是从天上来了,看到一个小和尚苦成了这副样子,我就来看看能不能找些乐子。”
她虽然这样说,觉心却不觉得她是来找自己乐子的。
他垂眸浅笑,顺着她的话道:“这样啊,那小仙女可曾去西天看看佛祖的模样?”
“哇,你居然还想着佛,佛可看不到你的苦,还不能下来帮你,只有我来了,你难道不应该心中有我吗?”
觉心觉得她的话可爱无比,他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当然,贫僧也感谢小仙女。”
季薄情:“嘴上的感谢,不及心中的感谢,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这个小仙女比不上你心中的佛,那就等等看好了。”
觉心好奇追问:“看什么?”
季薄情:“看下次你受苦受难的时候,显灵的是你的佛,还是我这个小仙女。”
觉心忍不住发出一阵低笑声,连带着他的后背都微微颤起来。
“难道小仙女还能一直看着贫僧不成?”
季薄情:“是啊,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仙法,只要你想着我,念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不要太狼狈啊。”
觉心舒展眉宇,温声道:“你放心。”
少年和尚与美貌少女的幼稚言语钻进晚霞里,钻进枫林中,钻进秋天无处不在的风声中。
……
觉心将她放在山下的一块大石头旁。
季薄情翻脸不认人,摆着手道:“好了,好了,别看了,我还嫌你烦呢。”
觉心看着暗下来天色,忧心道:“你的家里人为什么不来?要不然……”
他咬咬牙,“贫僧带你回寺院去吧,大不了贫僧去向长老们请罪。”
季薄情:“哎呀,你婆婆妈妈,真的很烦人,快走,快走。”
她没有领情,还推搡他,让他赶紧走。
觉心不觉得她冷淡,依旧热切地为她着想。
季薄情:“我说,你再不走,我就要去寺里告状了。”
觉心心口一闷,“好好好,贫僧走便是。”
他一步一回头,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季薄情终于吐出一口气,“你在吧?”
这时,一股甜香从她脸颊旁探出来。
季薄情转过脸,熟练地叼住探到她脸颊边的糖堆儿。
季薄情嘴里鼓鼓囊囊嚼着,眼睛直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人。
长身玉立的少年手持一串糖堆儿,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一眼便会少一眼似的。
季薄情咽下嘴里的东西,露出满意的表情,“不错,不错,是你崔不群亲手做的味道,可恶!感觉好久没吃过了。”
她对面的少年轻声道:“喜欢的话,就多吃一些吧。”
季薄情揉了揉肚子,“不行,好不容易抓到你了,我岂能被你用这一串糖堆儿打发了?”
少年无所不应,“好。”
他将糖堆儿递给季薄情,转身在她面前蹲下。
季薄情拿着糖堆儿,熟练地趴在他的背上。
他双手稳稳地扶住她的双腿,脚步稳健地背着她踩着月光和星光往前方走。
季薄情盯着在月光下亮闪闪的糖堆儿,这是用红果、核桃、山药、山梨、葡萄、枣子等物穿起来,裹着一层晶莹的冰糖,不仅看起来好吃,吃起来更是美的人舌尖蜷缩,口舌生津。
她很确信这是这位世家贵公子崔不群亲手所做。
所有食物只要经过他的手,好像总能美味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季薄情的眼睛越来越涨,越来越酸。
“崔不群!”
他好脾气地回应,“我在。”
“崔不群……”
“我在。”
“崔、不、群!”
他声音温和醉人,“我在,我一直都在。”
季薄情仿佛看到一滴晶莹的水光在月光中落下。
她的手胡乱地伸向他的脸颊,想要确认这是不是属于他的。
崔不群却移开头,温声道:“我要看不见路了,小心咱们两个都摔进沟里去。”
季薄情泄气道:“摔进去就摔进去!”
崔不群笑道:“那可不行,殿下是储君,怎可以身试险?”
季薄情张了张嘴,嗓子却莫名又哑又堵。
她定了定心神,提起一件令她迷惑不解的事情,“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不群:“小仙女都在这里了,我这个仙女御驾焉能不在?”
说到这里,季薄情想起了一件事——她小时候曾听到有臣子偷偷称赞崔不群乃是崔家白龙,这简直是犯了大忌讳。
她将此事告诉母皇,母皇却笑道:“他崔不群纵使是崔家白龙又如何?将来也不过是为我儿御驾拉车之物。”
骄纵的她真的跑到崔不群身前,让他背她,她要好好骑一骑这条白龙。
谁知道一骑就骑了这么多年。
她年少轻狂时,骄纵到没边儿,直言崔不群就是她御驾之物。
崔不群从小就进退有度,内有傲骨,听了这话却也不恼,只是一本正经跟她解释此话由来。
原来崔不群的母亲怀孕时,曾经梦到一条白色的鲤鱼跃龙门。
母亲便把崔不群当作白鲤子,但经过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他便从白鲤鱼一跃龙门,成了白龙。
崔不群那时笑道:“我虽不是白龙,却仍愿为陛下御车马,为陛下御驾。”
如今想来那时的记忆好像颇为久远,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了。
季薄情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的记忆有所缺失。”
崔不群低声道:“大概因为这是在殿下的梦中。”
季薄情打了哈欠,迷迷糊糊道:“是啊,要不然怎么会再遇到你?”
崔不群停下脚步,“我也很欣喜,能够在这个时候看到陛下。”
季薄情哼哼了一声,根本没有听清他的话。
崔不群看着林子,突然低声唤道:“陛下……殿下,殿下!”
季薄情被他喊醒,揉着眼睛,嘟囔道:“你作什么?还敢再战?”
崔不群一阵面红耳赤,还是执意喊她,“陛下,快看!”
季薄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萤火虫穿过林间朝两人的方向慢慢飞来。
如同点点星光落在林间。
他在这片羸弱的光线中转过头。
她眼前只有他在萤火光线下显得虚幻的侧脸,他长而细密的睫毛轻轻扇过,将一只打算停留的萤火虫惊走。
他不看她,只是看着远处,用梦一样的声音道:“陛下还记得您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吗?”
季薄情微微蹙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崔不群像是在远处看到了什么,露出一个让人心碎的笑容。
“没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昔日大周都城濒临城破之际,季薄情与崔不群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不群,真想再与你看一次林中萤火。”
然而,等待两人的只是国破家亡,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