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欢宴过后的夜里, 除了残余篝火的噼啪之声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城墙之上，云层遮月, 也将这道身影护在阴影之下, 只能隐约看见发丝随着夜风而动。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声音蓦地从她身后响起。
玛丽薇尔勾唇，眼中浮现一抹笑意。“自然是要看看，阁下的算计有没有生效了。”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轻笑，随着风飘到她的耳边。莱斯洛上前与她并立，语带笑意。“维拉就这么肯定猜中了我的想法？”
“嗯？”玛丽薇尔偏了偏头。“我没有猜中吗？”
“真是可惜, 猜中了，不然也好让维拉尝尝失算的滋味。”
她垂了垂眸子, 遮住眼底的冷色。“已经失算过一次，怎么会有第二次？”
她指的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莱斯洛嘴角轻勾，神色中却是全然的肯定之色。“外围防线即将修复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 就算对方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也必然会耐不住性子往里跳。”
给他铺好了路子, 总比等着他做些未知的谋算好得多。
“待了这么久, 你看出什么了？”
“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掀起眼帘，面前是黑压压一片的沦陷区, 就连游荡的魔兽都不见了踪迹。“要么，对方会利用这个机会彻底宣战，要么，便是要以待来日了。”
“可他们等不及的。”莱斯洛轻笑着摇头。“若是再晚上一步，他们引以重用的双核心只怕就要不保了。”
他说的没错，玛丽薇尔研究双核心已久，想要彻底破解也已经是能到眉目的事情, 对方玩得花样再多，没了双核心作为基本，那也只是空中楼阁，没了发挥的余地。
“后续的研究，我会做好保密。”
“我相信你。”他的话顿了顿，又道：“德维特的事，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必。”她淡淡道，“黑海之蛇的毒素已经有了些眉目，等到结果出来，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莱斯洛转头看向她。
“……嗯，回第六军团。”
他眉心蹙了蹙。“回去当小兵？”
“呵……”玛丽薇尔忍不住轻笑了声。“是啊，回去当小兵。”
身旁的人沉默了下，过了片刻，那道声音才随着夜风重新响起。
“按部就班的平庸生活只是在浪费你的才能。”他转头看向玛丽薇尔，眼中的神色莫名。“留下来吧。”
平庸的生活？
她从未想过何为平庸。一切之于她来说都不过是一步步沿着目标走下去而已，达成目标的过程，她并不在意。
对莱斯洛来说，也许这样就算是平庸。
那她自己呢？
她没有概念。
她沉默了，半晌没有回应。莱斯洛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第四军团需要你。我……们也需要你。你好好考虑，好吗？”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墙之下。
他的身后，玛丽薇尔低眼看向城墙下方，黑沉沉的原野一望无际，星点闪烁，光芒却微弱。
她是该好好考虑了。
那日之后，驻地总部的一切依旧如常，霍德恩所带领的第四军团也照旧离开了防线，朝着外围防线的方向启程，而留守防线的他们也照常开始了维护和防范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在丁萨尔特法师塔关于黑海之蛇的消息传来之前，玛丽薇尔也终于有了眉目，将黑海之蛇的毒素进行了初步的压制。
也只是压制罢了。她之前着急，是担心毒素在德维特体内待久了，恐怕会与他的魔力纠缠在一起，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而虽说她还没有找到将毒素与魔力分离的方法，但是至少压制毒素不再进一步浸染魔力却是已经有了办法。
面前的少女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风还未完全散去的冬日里。她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温热的感觉从肢体脉络之中源源不断地传来，而又有隐痛隐约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她正在努力验证她所说的压制毒素的方法。
而从外表看来，他手臂隐约可见的血管之中，黑色渐渐变浅，虽说这丝变化并不算明显，但是与最开始相比，现在却已经好得多了。
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手臂上。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尝试着冲破封印，但是玛丽薇尔的实力原本就在他之上，他的魔力又大大受损，无法恢复，因此一直也都是无用之功。
而何况玛丽薇尔说得没错，越是强行动用魔力，毒素之于魔力的侵染就越深。
时至今日，他也早已放弃，更何况法师塔那边传来的消息，就连丁萨尔特暂时还没能破解，虽说明面上不显，可事实上他早已有些死心了。
或许，这些都是注定的，注定他偷来的一切最后仍然不属于自己。亲情，荣耀，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渐渐冷下来的滚水，将他的性子打磨得越发沉默。
自从那天他和玛丽薇尔不欢而散之后，他再没见过她。
与其说没见过玛丽薇尔，不如说他这段时间以来谁也不想见。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她的名字，竟然一切都好像峰回路转……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玛丽薇尔，面前的少女神色平静认真，眼神中看不出半点残存的怒色。
他不明白。
她不会愤怒吗？这么多年了，他从没见过玛丽薇尔生气的模样，就好像无论自己如何挑衅，如何出言不逊，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也不做计较。
莱斯路说得对，她确实不会和自己计较。
她根本从未与自己计较过。
可这是她脾气好的象征吗？不，他从不这么觉得。
那种浓重的违和感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他的心头。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神明之于自己的子民一般。人们歌颂，人们怨恨，人们跪拜，人们背叛……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却也都没有放在眼里。
玛丽薇尔给他的就是这样感觉。没有兴趣，没有喜怒，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目的而已，在此之外，不管是谁都无法触及她内心深处的领域，不管自己怎么挑衅，她也不会责怪，而那时因为她完全没有将自己的一切放在眼中。
神明怎么会计较凡人的一言一行呢？
就是这样的感觉，才会让他心中时刻都燃烧着某种火焰。他在她面前从不避讳自己真实的一面，他的险恶的猜度，莫须有的指控，或是各种恶意的挑战……她都尽数接收，也从没有放在眼中。
真是……
莱斯洛究竟喜欢她什么？喜欢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假人吗？他以为他认识的玛丽薇尔就是真实的她吗？
种种思绪在他心中仿佛找不到端口的线团，将他的内心挤挤攘攘地填满，以至于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自己体内的魔力回路上。
微弱的感知之中，又一丝魔力无声无息地崩断了。
玛丽薇尔心中暗啧了声，心态却没有波动，不急不慢地又抽出一丝魔力探入德维特的体内。若只是看她现在的神色，恐怕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的魔力也已经接近枯竭了。
黑海之蛇的毒素本就霸道，更何况德维特体内的毒素还来自于一只高阶魔兽，光是阶位就在她之上，想要压制谈何容易。
新来的魔力小心翼翼地探出他心脉附近的魔力回路。在这里，有一个较大的回路枢纽，玛丽薇尔先前紧急封住德维特的魔力，便是防止毒素进入魔力最核心的位置，而这里虽然不是，却也十分接近了。
那丝魔力虽然细小，却出乎意料地坚韧，在通过玛丽薇尔的魔力封印之后，面对随着德维特魔力肆虐的毒素，半点不见下风，仗着自己的灵活在回路中躲避着毒素对自己的侵蚀，一点点覆盖住德维特的魔力回路的四周，将整个回路都包裹起来。
被别人的魔力侵入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是一种既危险却也奇妙的感觉，不属于自己的一抹温度在那么要害的位置横冲直撞。
玛丽薇尔忍不住为德维特平静的反应挑了挑眉。
按理说，不太信任的人伸到这里来，正常人的反应，就算强行压制住，却也很难自控自己魔力的反扑。
她本以为自己的魔力要受到毒素和德维特魔力的双重夹击，但事实出乎了她的意料，德维特的魔力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地待在一边，哪怕自己的魔力有几次没控制好冲撞了他的魔力，那鲜艳的火系魔力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懒洋洋地动弹了两下，活像是被主人打扰了好梦的大猫。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微动。
没想到德维特那么尖锐的一个人，骨子里其实这么没有防范。
又过了许久，玛丽薇尔终于将心脉附近最为危险的部分清理完成，那些携带毒素的魔力被她的魔力紧紧地包裹住，死死拉住附着在魔力回路上，再不能随着德维特的魔力四处流动。
而处理完这里之后，剩下的部分她动起手来可就放得开得多，再也不怕一个没控制住毒素直接流入心肺收了德维特的小命。
她的疗法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了太阳落山。
冬日的白昼转瞬即逝，灯火早已在他们身旁亮起。良久，红发的少女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魔力收回体内，这才抹了把汗。
其实今天的任务并不算难，虽说对魔力回路如此了解的仅自己一人，但是技术上难题并不大，难的是怎么能让自己的魔力在束缚住毒素的同时还不被侵染。
为了这个，她研究了图鉴之中几乎所有种类的魔植，才终于找出了将自己的魔力改良的方法。
德维特受伤至今，体内魔力几乎告罄，凭他自己必然是做不到的，因此玛丽薇尔只能改造了自己的魔力，再用自己的魔力探入德维特的体内，将毒素牵制住。
这些说起来简单，其中的辛苦，端看玛丽薇尔至今还未完全恢复的黑眼圈就可以猜出一二了。
不过还好结果是好的，没有辜负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
玛丽薇尔最后看了眼面前德维特的手臂。他肤色承袭了奥伊莱王后如雪的皮肤，自然也够白，血管看得比旁人要清楚，最开始中毒的时候，那血管中流淌的黑色简直令人看着触目惊心。
而现在看来，却好得多了，只是有些暗沉，倒也不至于那么狰狞。
确认无误之后，玛丽薇尔这才抬起头来，正打算说些什么，可不曾想一抬头便对上了面前人定定的目光，原本的都到了嘴边的话就在这个意外的对视之下散了。
她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怎么？不舒服？”
少年抿着唇，没有说话。
玛丽薇尔一见他这个熟悉的表情便知道恐怕是没事，就算是有事，恐怕也只是他在想着怎么找事。
“既然没事……”
“疼。”
“什么？”
玛丽薇尔怀疑自己的耳朵。
面前，德维特皱着眉。“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疼？”
之前你试图冲破我的魔力封印的时候恐怕要比这么疼得多吧？
“疼是正常的，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拿过一旁早就备好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德维特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脸上，被热气蒸得红润的脸蛋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添了丝生气。
“为什么要来救我？我都说过那种话了。”他眯了眯眸子。“为了莱斯洛吗？还是因为我的身份？难为你这么忍辱负重？”
又来了，又来了……德维特咬了咬自己唇内侧的软肉，脸上的表情却岿然不动。
面前的少女放下毛巾，露出一张平静的脸来。
德维特又忍不住心里一紧。
“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我自己回敬过了。”她侧头睨了德维特一眼。“看来殿下的脸没有疼很久，不然怎么会忘记了。”
“莱斯洛说过替你道歉的话，但是我说不必。不是不必道歉，而是你说的话我已经讨要过了代价，用不着等你良心发现来向我道歉。”
“而我来救你也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或是莱斯洛什么。不是你，换做任何一个因为守卫防线而受伤的士兵我都会这么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所有的优待都是靠身份得来的，才会这么想别人，但是可惜我不是。”
“你……”
说起来，玛丽薇尔和德维特之间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德维特说得过她的次数寥寥无几，偏偏还屡败屡战，真是精神可嘉。
玛丽薇尔俯视着面前的德维特。
“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提起莱斯洛，但是我和莱斯洛之间仅仅是合作关系罢了，各取所需，并没有从属关系，而等到我毕业之后，这份合作关系也会终止，到那时我们就只是更加平等的朋友关系。当然，如果凭你对世上平民浅薄的认知无法理解的话，那也正常。”
说着，她甚至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德维特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模样，心脏却一点点紧了起来。
许多年以来，玛丽薇尔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真实面目或许并不如外界所评价的那样。
平易近人，亲切温和，热情开朗……他是王都交际场的一颗明珠，却也是最小心翼翼的戏子。不如他的渴盼于他的地位，胜过他的欢喜于他的性格。
所以他一向是被众人所拥簇的那一个。人们从他身上攫取自己所期盼的东西，之于父母，那是天资荣誉的自豪，之于兄长，那是乖巧听话的手足情谊，之于同学，那是王室血统的荣耀，之于那些爱慕他的女子，更是出众的天分与完美的形象。
玛丽薇尔说得没错。他的优待确实是靠着地位而来的。
他一直都信奉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等价交换。他想要得到拥簇，得到关爱，得到优待，总要靠着自己与之相对应的价值。
可是这一切在玛丽薇尔身上却失效了。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
她是对的，凭借自己的浅薄的认知，确实无法理解。然而却不是对于平民的认知，而是对于玛丽薇尔这个人的。
“殿下刚刚恢复了魔力，想必还有得忙，我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她垂下的手里还攥着毛巾，浑身上下只有冷静，甚至不如她站在战斗的台上时情绪波动那么大。
或许对于她来说，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无法激起任何波动的角色。
但是凭什么？
他是帝国皇子，是天资最为出众的法师，全王都的贵族无论男女没有不倾慕于他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平民，拼了全力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她怎么可以？
因为她那无可置喙的优秀吗？因为那值得天下人瞩目的天资吗？自己所有值得自豪的一些，自己的高傲赖以维持的一切，在她面前全都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床上的小皇子垂着眼帘，保持着沉默。
玛丽薇尔只当自己刚才话说得重了，恐怕还真伤害到熊孩子张牙舞爪又脆弱的心灵，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房间的门猛地被从外面推开了。
夜色之中，头发被松松挽在颈边的贝伦琪喘着气。
“维拉，不好了。王都的消息，因战滞留的那些碧鸪鸟，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狂攻击了王都，现在一路沿着往年的迁徙路线离开了王都，沿途受灾省区无数。”
她定定地看着玛丽薇尔，语气沉重。
“根据消息，已经到了德瑞斯省境内了。”
……
“你疯了？”贝伦琪紧紧拉住她冲出房间的身子，然而凭借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她又怎么能拦得住明显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玛丽薇尔。
“你这个时候赶回去，就是擅离职守，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放开。”
那道声音听起来很冷静，然而贝伦琪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用力攥住的手腕之下，多么恐怖的魔力在疯狂流淌着，散发出令人忍不住退却的气息。
她当然也想退却。
可是如果她不拦住玛丽薇尔，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赶去德瑞斯，别说毕业这种事，连生死安危都危险了。
她现在虽然不算正式的军团士兵，却也算入了半个军籍。在帝国法律之中，临阵脱逃是大罪，犯下这样的罪，哪怕她天资再优越，也足够她永世都翻不了身！
她与玛丽薇尔在某系地方很相似，她不想看维拉因为这样的事而断送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德瑞斯省自有驻军在，你单枪匹马地赶回去有什么用？你知道每年迁徙的碧鸪鸟有多少吗？你去填命吗？”
“第三军团已经被调走一半了，谁能挡得住？！”闷头朝前走着的少女终于愿意低下头看向她，然而那双眸子里强烈的情绪却让贝伦琪忍不住下意识松了手。
“就算是填命吧。”少女语气冷静。“如果是因为这个而死，总好过在边境束手旁观。”
“维拉……”
趁着贝伦琪松开手的空当，玛丽薇尔掉转头，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贝伦琪怔怔地看向她离开的方向，一时回不过神来。
“让她去吧。”
身后，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贝伦琪被这声音惊回了神，转头看去，居然是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德维特。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发白，这段时间消瘦了许多的身子撑不起衣服，被风吹得鼓涨了些，竟显出几分弱不禁风来，然而却站得依旧笔直。
贝伦琪俯身。“见过殿下。”
德维特轻轻“嗯”了声，脸上没了待人一贯的笑意。他的长相艳丽，平时笑起来的话只会觉得容貌生得好，可若是不笑，竟有些逼人的锐利显现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吹散在夜风之中。
“会有人为她收尾的。”
“什么？”
那声音太轻，贝伦琪没有听清，但是德维特却已经不再看向她。
他的目光微垂看着地面，站了会儿，沉默着转头回去了。
而更远处，一道身影隐藏在夜色之中，暗金色的头发随着夜风不住摇晃着，目光注视着玛丽薇尔远去的方向，良久未动。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天的！
德维特的心理吧，多少有点问题，自负诞生于自卑之中，又被长年压制，而除了玛丽薇尔之外没有一个人让他能够展现出真实的自己。
其实玛丽薇尔对他真的很重要。
这一章是德维特心态的转折点，从这之后他的心意就会一步步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