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用心良苦
魏烨的心情就跟过年的时候放的烟花一样。
蹿上天, 砰地一下,没了。
他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失声道:“为什么?”
谢韫之看着他, 略微沉吟。
魏烨只以为她是心存疑虑,急忙道:“曜灵,我此举并非草率——我是认真的!这个镯子只是信物, 等你辞官之后,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都会有的,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若是你答应嫁进魏府, 将来家里的大小事务便由你全权做主,我府上也没有姬妾, 人口简单……”
“魏将军。”谢韫之斟酌着说, “你是个好人。”
“但是, 我只把你当弟……不是, 当兄长看待, 并无其他念头。”
“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魏烨还没走出被当场拒绝的失落, 就惊闻她已经心有所属, 忍不住追问, “那个人是谁?现在何处?”
“他现在和我分隔两地。”谢韫之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但我很挂念他。”
魏烨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未婚的女子同人有了私情, 不合礼法。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道:“如果他真的心悦你,为何不娶你进门?至少也该把婚事定下, 怎么能让你独自在外辛苦谋生?好男儿自当顶天立地,为妻儿遮风挡雨,他连这些都做不到,又如何配得上你的喜欢?”
谢韫之无奈地笑了。
“我不需要他为我遮风挡雨。”她说。
魏烨愣住。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谢韫之说,“嗯——离家千里,一年回去不了两次,但我回去的时候,他总在家里等着我,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魏烨感觉思维有些凝滞:“等,等等,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是啊。”谢韫之微笑。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她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有理想,有修养,性格宽容,治学严谨,懂得尊重,人格健全,还很可爱。”
魏烨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并不明白,什么样的男人可以用“可爱”来评价。
“曜灵,你有没有想过……”他皱着眉,“万一他都是骗你的,只是装出温柔可……可爱模样,目的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谋取你的财产,那怎么办?”
“他不会的。”
“就算他没有害你的心思。”魏烨深吸一口气,“那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和他过吗?名不正言不顺,必然要遭邻里闲话,将来万一你们有了孩子,孩子又要如何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曜灵,你要多为未来想想……”
“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谢韫之仍旧微笑,魏烨却感受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为我的选择全权负责。”她说。
魏烨很无法认同顾韫之的想法。
在这个有着严格纲常伦理的时代,所有女子都只能遵循既定的人生道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果偏离这条道路,下场大多凄凉。
她们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地位的,所有的地位都来源于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哪怕她们做了再多工作,取得了再多成就,文采斐然或是运筹帷幄,只要不严格遵循社会对她们的道德规训,就会落入社会的最底层,被轻视,被排挤、打压,甚至论罪。
魏烨私心里是不想看到顾韫之落入这个下场的,他其实也并不相信她能挣脱禁锢。
但他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顾曜灵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要让她改变想法,需要从长计议。
他把装着银票的木盒合上,推回她面前。
“你既然拿我当兄长,就不要同我客气。”他说,“镯子我替你留着。”
“如果你哪天不喜欢那个人了,或者是需要帮助,仍旧可以告诉我。到时候,我再把它送给你。”
……
又是一个休沐日。
崔韶光坐在酒楼包厢的窗户旁边,正在和几位同僚商议事情。
外面街道上有马车经过的辘辘声。
他随意抬眼,往外望去,却见到了眼熟的乌木马车。
是魏烨的车。
崔韶光视线微凝。
一阵微风恰时地吹起车帘,他看到了靠着车窗坐着的一个秀雅侧影。
是顾曜灵。
她似乎和魏烨在说什么。
休沐日,她和魏烨共乘一车,是要去哪里?
莫非是去私会?
崔韶光还想再仔细看看,但是风止了,车帘重新垂落下来。
“崔大人?”对面的同僚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啊,没事。”崔韶光回过神,重新端上微笑,“没什么。”
他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同僚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是错觉吗?
崔韶光在旁边听着他们商议,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白瓷的酒杯。
魏烨……
他不会放过他的。
……
谢韫之自然不是如崔韶光所想,去和魏烨私会的。
“徐御史走得实在委屈。”魏烨说,“我也很敬佩他,无以言表,因此在城外普渡寺替他订了一场法事,聊以祭奠。曜灵,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谢韫之没有拒绝。
虽然她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但她这段时间诸事不顺,情绪比较低落,出城转转也是好的,就当散心了。
顺便也可以去看看这个时代的宗教仪式。
马车在东郊观云山下停住,魏烨领着她往上爬,爬到半山腰,看见了普渡寺的山门。
谢韫之跟着他进了寺庙。
寺里香火很旺,还在山门外,就能闻到很重的香火味。
魏烨领着她拜见过寺里的方丈,由方丈主持这场法事。
数十个穿着袈裟的僧侣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古老的旋律中,袅袅香烟升起,带走了对逝者的哀思。
法会结束,魏烨问谢韫之:“山顶有一处观景台,可以看到万里云海,要不要上去看看?”
谢韫之点头。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爬,山路越来越险窄陡峭,越来越难走,爬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那一处观景台。
观景台后还有个小庙,门口钉着一块破旧牌匾,牌匾上刻着几个大字。
静云庵。
“走累了吗?”魏烨问她,“进去坐坐,喝口水再走?”
谢韫之顿时就明白了。
这恐怕才是魏烨这次邀请她来的真实目的。
他想给她看什么呢?
“好。”
她迈进门槛。
庙前栽了两棵梧桐,毛茸茸的果絮飘了满地,院子里,两个尼姑正在拿着扫帚清扫。
山顶的静云庵明显比半山腰的普渡寺要破落很多,香炉里只插着寥寥几根香烛,烟火味几乎闻不到。可能是道路太陡峭难行,庵里除了他们俩,竟然没有别的香客。
那两个尼姑看见他们,其中一人连忙往屋里去,过了片刻,一个年迈的老尼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云定师父。”魏烨同她行礼。
“魏将军。”云定回了一礼,又看了看谢韫之,“还有这位小……小公子,请进屋来吧。”
两人进了正“殿”,云定带着他们绕到屋后,请他们坐下。过了一会儿,有尼姑给他们上了茶。
谢韫之揭开茶盏的瓷盖,盏中只有一些散碎茶叶,显见庵中经济拮据。
她没有说话,听着魏烨和云定寒暄。
显然,他们是认识的。
闲谈了几句,魏烨略带生硬地引出话题:“师父是为何在此地出家?”
“说来不怕施主笑话。”云定看着谢韫之,温和平静地说,“贫尼年轻时,家中曾经薄有资产,老父只有我一个独女,于是决定,为我招婿入赘。”
谢韫之眨了眨眼睛。
“夫婿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成亲之后,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云定缓缓道,“只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我父亲得了肺痨,很快就去世了。”
“成婚三年,我并没有生下一子半女。但这也无妨,家里总有个男人顶门立户,谁知一场急病,只三天,我丈夫就归了西。”
“我一个女子,身负万贯家财,很快就让人盯上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云定提起来,仍旧忍不住露出一丝怨恨,“县太爷觊觎我家家产,要纳我做他的小妾,我自然不肯。被我拒绝后,他怀恨在心。”
“为了侵吞我家产业,他买通了我家下人,以私通罪名,将我打入大牢。”云定说,“按大晋律,无夫奸杖八十,去衣受杖。”
谢韫之皱紧了眉。
“那八十杖打完,我差点死了。”云定轻声道,“家产也被夺去,是我师父路过道旁,怜我命苦,将我捡回庵中救治,才勉强保下一条命来。”
“这庵中的弟子,大多命苦。”云定望着门外,“那一边的清严,年少时和心上人私奔,却被那人欺骗,卖入青楼,从此沦落风尘,直到年老色衰,才得以赎出身来,在庵里渡过余生;旁边提着桶的清定,也是少时被男子欺骗,做了不合礼的事情,成亲之日被夫家发现,赶回娘家,娘家也不肯留她,于是送到我这静云庵来。”
“施主,你同我们不一样。”她注视着谢韫之,“你还年轻,命运也顺,只是千万不要误入歧途,误了自己终身。”
……
坐了一会儿,魏烨和谢韫之离开静云庵下山。
“曜灵,你怎么看她们的遭遇?”魏烨很温和地问她。
谢韫之沉默一会儿。
“她们很可怜。”
“是啊。”
“所有人都在逼迫她们,剥削她们。”
“是。”魏烨叹息。
“女子想要一生顺遂,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说,“古人诗中言,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是完全理解的。”魏烨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想让你走一条更好走的路。”
“感情可以婚后慢慢培养。你没准备好之前,我保证,不会强迫你。”他低声说,目光柔和诚恳,“成亲之后,你仍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把你关在后宅,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吗?只是你得快一些辞官了,如果陛下发现你是女子,那会有大麻烦的。弄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太危险了。我可以承诺,除非四十无子,否则绝不纳妾,只有你一个人,好不好?”
“放弃那个人吧,曜灵。”他说,“嫁给我。”
山风一时静止。
“宿主,答应他吧。”电子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这个地方,你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系统叹息,“他已经很宽容,很开明了。”
“不计较你对前任余情未了,不在乎你可能不是处女,尊重你的意愿,愿意给你较大的自由——”它说,“他对你真的是真爱了。你也不要那么固执,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孩子可以慢慢生,顺便还能完成任务回到你的时代,这不好吗?你就当是完成个任务,顺便谈场恋爱,不行吗?”
谢韫之也叹了口气。
“我不能。”
“我有我的原则。”她说,“我同情她们的遭遇,也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劝我,但,我不会妥协。”
“因为历史,是由拒绝妥协的人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