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所谓证据
原本在操作织机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 一抬头看到她们,顿时很惊慌地站起来,满脸的局促不安:“秀姑娘!这位……这位管事, 我……”
“这孩子怎么在这儿?”谢韫之问。
“她,她是来给我送饭的……”
“饭盒呢?”秀秀问。
“……”妇女涨红了脸, 半晌小声道:“我,我这就让她回去……”
秀秀还想说些什么,谢韫之却一个眼神止住她要说的话。她上前一步, 温和道:“这位娘子,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妇女表情有些难堪。
谢韫之余光一扫,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没事。”她笑了笑,温和道,“让小姑娘在过道边上歇一会儿吧, 这里人太多,东西杂乱, 万一撞着孩子怎么办?”
谢韫之离开厂房, 吩咐秀秀:“去了解一下情况。”
秀秀很机灵,过了一会, 分别叫了两位女工过来询问,这些女工都是在附近招的,这个时代没有其他娱乐, 谁家有点什么事儿,只要不刻意隐瞒,总能很快流传开来。秀秀听了个大概, 把情况告诉谢韫之。
“是这么回事。”谢韫之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
陈三娘子是第一批进厂的女工, 已经在这里做了一个多月了。
近几天丈夫又在外头欠了赌债,他不说,但她能猜出来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一回家就把她这段时间攒的工钱全翻走了,还提了要把兰兰卖掉,要不是她这段时间还挣了些钱,兴许就拦不住。
陈三娘子心里惴惴,感觉他这次欠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又怕他趁着自己上工真的把女儿卖了,只好带着孩子上工,悄悄让她在一旁躲着。
她知道这里的管事一般什么时间巡逻,只要等到她们巡察完了,让兰兰躲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谁知道今日那位大管事突然来了。
她没有见过谢韫之几次,只能凭着她和秀秀之间的相处,判断她的地位在秀秀之上。
谢韫之和秀秀离开之后,陈三娘子有些焦躁。
……她带着孩子来上工,等一下结了工钱,管事的会不会告诉她,明天不要她来了?
挣不到钱,拿什么给那个赌鬼?他会不会又要把兰兰卖了?
她神思不属,浑浑噩噩捱到了下班,满心不安地领了工钱,正要离开,突然看见檐下的谢韫之和秀秀。
谢韫之对她招了招手。
陈三娘子感觉心脏都停跳了,她呆呆地杵在原地,直到谢韫之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
“管,管事……”她揪着自己衣角,“我,我不会再把孩子带来了……”
“孩子上过学没有?”谢韫之问她,“认过字吗?”
陈三娘子一脸茫然。
“城里有家茶楼,尚缺人手。”谢韫之道,“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签个短契,让这孩子去茶楼帮工,工钱月结,吃住都在茶楼,闲暇时会有人教她们念书识字……”
“……不。”陈三娘子沉默片刻,眼神恢复清明,“不,不用了……”
谢韫之有些莫名。
“娃娃大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了。”陈三娘子低着头,声音轻微,偶尔快速地看她一眼,神色有些警惕。
谢韫之一怔,立刻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不由得有些无奈。
“咱们公子才不是……”秀秀也明白过来,有些不高兴地出言辩解,却被谢韫之拦住。
“无妨。”谢韫之微笑,“厂子里近来收的棉纱总是不够,让她跟在你身边纺纱也行,我们按市场价收购。”
陈三娘子离开之后,秀秀颇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谢韫之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怎么了?”
“没,没事。”秀秀有点脸红。
“她有防备心,是好事。”谢韫之笑了一下,语气似是叹息,“毕竟,这世道太难。”
……
这件事情只不过是行程中的一个小插曲。
谢韫之此行,视察工厂运转情况只是顺带,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工厂的侧面,有个小院子。谢韫之出了工厂,敲了敲院门。
“谁呀?”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正是江木匠。
“公子?”江木匠愣了一下,立刻把她们往里迎,“原想把东西运过去给您过目的,倒麻烦您亲自跑这一趟……芸娘,公子和秀姑娘来了!赶紧烧水泡茶!”
“不必。”谢韫之阻止他,“我还有事,看看情况就走。”
“哦,好好好。”江木匠把她引到院内,院子里有个用布遮盖的大家伙,江木匠揭开白布,露出一台形状不太一样的机器,“按照您之前的描述,我试着做了一下,不知道符不符合您的要求……”
谢韫之转了转机器上的手柄,十个纱锭一齐转动起来,十根并排的纱线绕着纺轮转动。
“很不错。”她点点头,“江师傅辛苦了。”
她让江木匠制作的这台机器,曾经改变一个世界的走向,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它还有个名字,叫做,珍妮纺纱机。
“宿主。”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那三个“可攻略对象”都不在她跟前晃,系统这段时间一直没怎么打扰她,此时却罕见地开了口,“您这是……想搞工业革命?”
“不。”谢韫之微笑,“那可太麻烦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罢了。”
“那您这是要干什么呢?”系统问。
“我只不过,想挣一点小钱。”
……
“休息咯!”
有人拉响了铜铃,这是纺织厂下午的休息时间。
身边的妇女一个个说说笑笑地出去了,陈三娘子却没有动。
她想多做一会儿。
那位大管事是个好人,发现她带了孩子来,也没有赶她走,甚至还给兰兰也找了份活干。
陈三娘子有点愧疚。
她那天……拒绝了他的好意,还那样揣测人家,的确是不该。
多做些活,她心里也好受一些。
“娘,咱们也去外头吧?”兰兰从后面走到她身边,“我想去喝口水……”
“娘再做一会儿,你先去吧。”陈三娘子对女儿道,“娘一会儿就来……”
她话未说完,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个恶声恶气的声音。
“我家那婆娘呢!叫她带着那赔钱货出来,老子有事找她!”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陈三娘子如同大热天被一桶冰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
“快走!”厂房有前后两个门,但两个门对着的却是同一条走廊,陈三娘子拉着女儿刚想从后门出去,迎面就撞见了耷拉着脸的男人。
陈三娘子下意识把女儿往身后一拉,兰兰神情害怕,却拽紧了母亲衣袖,小声道:“……爹?”
陈三一见女儿,耷拉着的眼皮便忽然翻了起来,露出一个笑模样,然而这笑容中却看不见半点慈爱,反而显得很凶恶:“兰兰,你过来。”
兰兰下意识觉得不好,她往后退了一小步,陈三却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他侧过身,满脸堆笑地对身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衣妇人道:“杨妈妈,这就是我家女孩儿,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您瞧瞧……能不能够得上这个数?”
妓子才会叫鸨母“妈妈”,常人都避之不及,他倒是叫得亲热,活像老鸨是他亲娘。
“啧。”被他称为杨妈妈的青衣妇人撇了下嘴,“就这丫头片子,你还想要二十两?这一头黄毛的,瘦得跟柴火棍一样……也就脸稍微能看,十两,不能再多了……”
一旁的陈三娘子已经从二人的谈话中明白了什么。
她气得手都在发抖,冲上前一把挥开陈三的手,把兰兰扯到自己背后:“不可以!不行,我不答应!”
“这里轮不到女人说话!”陈三一瞪眼,“老子才是一家之主,老子说卖就卖!来来,杨妈妈,您看十七两成不成……最低十五两,真的不能再少了,再少赌场那边的印子钱还不上……行行,一会儿我跟您回去签契书……”
陈三娘子听着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女儿的身价,突然冷静了下来。
按大晋律,如果丈夫要卖掉女儿,她的确,阻止不了。
“你不能卖掉兰兰。”她攥紧拳头,“兰兰在这里签了长契。”
青衣妇人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什么,签了契?好啊陈三,一女你还想卖两家!”
“什么?”陈三急了,眉毛一横,“我没答应,契书怎么能作数!”
青衣妇人转身就走。
陈三挽留不成,转头就要去拉兰兰:“给老子过来!好地方你不去,老子看你是想去最下等的窑子!”
陈三娘子用力一拽,把女儿拉到一台织机后面,隔着织机和陈三对峙。
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终于怯生生开口了。
“爹,窑子还分上下等吗?”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你这个畜生!”陈三娘子的声音刺破了沉寂,她眼睛里都漫上了红血丝,脸胀得通红,“自己的亲生女儿往窑子里卖,你还是人吗!”
她声音绝望,声嘶力竭。
“你怎么不早点死啊!”
向来逆来顺受的妻子居然敢忤逆自己,陈三被吼得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立刻暴跳如雷,他左右看看,没有找到趁手的工具,出门看到院子里的柴堆边上有把斧子,立刻提了斧子,冲进门来。
现在天气冷了,这斧子是用来劈柴生火取暖的,不久前才磨过,刃口锋利非常。
他提着斧子,气势汹汹,母女俩一下被骇住了,连忙缩到织机后面。双方一边追一边躲,绕着织机团团转。
“管事的来了!”
窗口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人群,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
陈三提着斧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走到他面前。
围观的人群吓得立刻往后退远,那青年却不闪不避,甚至微微含笑地问:“怎么了?”
“你就是这里的管事?”陈三斜着眼睛打量了这青年一眼,觉得这人看起来也就是个文弱小白脸,“不想找事的话,立刻把那婆娘赶出去,老子要处理家务事!还有她今天的工钱,也要结给我!”
“哦?”谢韫之挑了挑眉,“那是你的婆娘?”
陈三理直气壮地点头。
“你有什么证据呢?”
陈三愣了一下:“……要什么证据,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是老子婆娘!不信你问她们!”
他往窗口一指。
“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她们串通好了,来蒙骗我呢?”谢韫之笑眯眯地说,“没有官府出具的文书,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你婆娘呢?如果要证明那是你婆娘,你必须拿出婚书,另外到官府调户籍证明。你拿不拿证据你自己决定,拿不拿随你。至于你怎么拿证据,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我觉得证据有效那么我会承认那是你婆娘,但这些是建立在我看完你拿出的证据之后得出的结论。”
陈三听得一脸懵逼,被她的逻辑绕了进去:“……我拿出证据之后你就会把她赶出来吗?”
“不会。”谢韫之一口回绝,“那是你婆娘,你的家务事,你自己处理,关我什么事。”
窗口的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陈三:“……”
陈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言语戏弄了,顿时暴怒:“我看你找死!你再多说一句,老子砸了你的场子!”
“你砸啊。”谢韫之立刻道,“不砸是孙子。”
陈三原本就是个鲁莽冲动之人,被她这么一激,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
他用力挥起斧子,哐一下劈烂了旁边的一台织机,织机零件噼里啪啦崩得满地都是。
“哎呀!”谢韫之很夸张地叫起来,“你还真砸啊!”
陈三听到他的喊声,心里便突然生出一股快意,他挥起斧子,连着砍了五六台织机,砍得眼都红了,他在一片尖叫声中又劈坏一台机器,一扭头,就看到躲在一边的母女二人。
砰地一声巨响,陈三娘子面前的机器被砸了个粉碎。男人表情扭曲如恶鬼,手中的斧子闪着寒光,高高扬起——
“够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后捏住了斧刃,“到此为止。”
陈三一愣,使出吃奶的劲把斧子往上抬,那只手却如同有千钧之力,斧刃竟是一寸也抬不上去。
“她今天的工钱,可以结给你。”谢韫之淡淡道,“一共是七十文。”
陈三听到此言,浑身的力气突然一松,面上不由得露出点喜色。
“不过,咱们俩之间的账,也是时候算一算了。”
穿着差服的捕快从门口冲了进来,把陈三摁倒在地上。
“损坏织机七台,一台四两;误工半个时辰,损失布匹约三十三两,人工成本八钱七分,合现银六十一两八钱七分。”谢韫之踱到他面前,“除去那七十文,你还欠我六十一两八钱六分三厘银。”
“结一下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