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破军（9）
建炎二年十一月十一，汴京城西，女真军寨。
喊杀声隐隐从南面传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犹自不绝，可隔着风雪的帘幕，大寨之中留守的金军终是什么也观望不到。
中军营帐中，完颜宗翰正变得愈发焦躁不安，他扶着刀止不住地徘徊，偶尔也会探出营帐，调度着自己手头仅剩的一万杂军——调整他们的防御部署，或者干脆只是为了消解一下自己心头巨大的不安。
他此时已经打出了全部的底牌，只能寄希望于银术可能够速速扫清南面，及时回援。不然他可真不知道该如何用自己手中这支弱旅，去对付去而复返的韩世忠。
可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几员零散的女真轻骑跌跌撞撞绕过正在交战中的战场，闯入到他的大帐面前。
那些马上骑士浑身是伤，领头一人几乎是滚落在雪地上，有气无力地朝着围过来的粘罕亲卫哭嚎着：“速报粘罕——卢馆……卢馆方向是岳飞主力！俺们一个猛安都被他们给围住，几乎杀了个干净啊……”
然而——这条迟到的军报对于此时战局来说已经来得太迟了……
北面的风雪带来了沉重而有节奏的鼓声，宣示着韩世忠所部三万九千虎狼已经压到目力可见的范围内！他们甚至当着这支女真兵的面前，开始好整以暇地披甲整装，以待搏杀！
这些重甲战兵，犹如一柄重锤，高高扬起，只等着韩世忠的一声令下，便携着雷霆之威重重砸下！此时此地根本就是仗着这些女真兵马不敢出战，方才这般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攻击准备，也让这些困守于营寨中的女真杂军，慢慢体味这种高悬于顶的恐惧！
——而南翼，战场混乱喧嚣，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银术可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完颜宗翰对于这员重将给予了全部的信重，也不愿干涉他的具体指挥，可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危局，他终于忍不住遣出亲卫：“去寻银术可！向他通报当面宋军为岳飞部精锐！叫他谨慎应对——另外，去汴京城里，叫撒离喝撤两个万户出来！咱们只要能拖住韩世忠，这战场未必就遂了宋人所愿！”
但——漫天的风雪与宋军张开的侦骑已将金军各部联络几乎遮断，完颜银术可注定不可能收到来自卢馆方向那份迟到的军报了……
此时他正跟随一个重骑猛安，在雪原上纵马冲锋。从人体中喷薄而出的热血，激起了他心底沉睡已久的杀意。
——此时，当面那支契丹风格极浓郁的宋军轻骑已经彻底溃败了下去，在数量与质量都明显占优的金军骑兵的绞杀之下，他们丢下大量人马尸体，开始撤退。
金军轻骑在雪原上画出一个血腥的圆环，兜住了些许宋军轻骑——在圆环之外的宋军骑兵有的还要掉头来救自己的兄弟袍泽，可是很快便有连续的号炮声响起，似乎是引着他们向南奔逃，远离这片战场。
至于那些已经被金军兜在包围圈内的，便已不可改变他们在金军攻势前被绞碎的命运……
银术可手中那根精良的长槊这时候正向下淌着尚未封冻的血水。统军的猛安怕他有失，单独拨了十人护持着他，却不料这员重将，虽然年近五旬，却勇武不减当年！马上骑战冲杀的本事比起他们半点不差，手下已然了结了不知多少条性命。
可他冲着冲着，却只看见前方雪幕之后，仿佛是忽然就冒出一道移动的铁棘丛林！
——建炎二年十一月十一午时三刻，大宋御营后军都指挥使岳飞率宋军南线兵团四万主力步军抵达战场！这些乘着骡马机动而来的步兵此时已经完成披甲，正层层叠叠，结成数十个巨大的军阵，向北面这一块为骑军主宰的战场抵近！
顶在右翼锋线上的，是岳飞麾下最悍勇敢战的统领牛皋。
这位雄壮的汉子身披两层重甲，这一次也是与一众兄弟一道，选择列于阵中下马步战！他们这一军八千战兵，几乎是不惜血本地装备了重甲、长斧与神臂弓，看着自家骑军一个个浑身带伤，从事先让出的撤退通路溃败下来，都是咬碎了牙，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当面打成了什么模样？不是说好缠住他们侧翼让俺们压上去厮杀么？怎么这般就退了下来！”牛皋眼瞧着那些溃退的自家骑兵，掀开面甲，急着朝他们大吼。
可那些骑军虽然减了速度，有些看着想要答话，被他这般问道，却是脸一红，拿手遮着便打马退走。
他正自莫名其妙地摇头，却只见一队轻骑朝着他的将旗下驰来，当先一将手里只拿着一张角弓，身后撒袋已全然空了。他策马奔过来，居高临下，皱着眉头道：“牛蛮子！你也不必在这里大呼小叫，有什么本事，压上去朝金军使出来去！
这当面金军骑兵一万两千多！还有一万步军，俺们拖了半个时辰已经尽了全力！现在按要回去收拢溃军，看还能剩下多少人，替你遮护侧翼！还有——金军有两千重骑，千万小心应对！”
——那人自然是他的结拜兄弟汤怀汤六郎无疑。
牛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是大喜过望：“乖乖——还有重骑！俺老牛还以为刘将主手黑，已经包打了呢，却不想还剩下这么多给俺！”
他说着憨憨地笑了一声，转而朝向自己军阵，高声令道：“起枪阵！擂鼓进兵！”
“枪阵——起！”
伴随着一声令下，各指挥、都头的军令此起彼伏，响彻这片雪原！
八千铁甲组成不可阻挡的铁色丛林，宛若扬起的鹰翼，枪锋北向，直指那凶蛮异族仍在逞威的土地！
而比他们这些重甲战兵更先向金兵投射出复仇怒火的则是那些轻装的宋军弓弩手。他们就跟在军阵之后，张弓仰射，密集的箭阵一波接着一波，伴随着军阵的推进，不断地前压，驱散那些游荡的女真骑军。
千百年来，面对北方胡虏一次次的南侵，汉家儿郎便是以这般军阵并肩而战，一次次地将胡骑驱逐出泱泱华夏！而如今战场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再来一次！不过只是又一个开始！在场军将士卒，无不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而在稍稍靠后一些的宋军步兵大阵的正中，“岳”字帅旗之下，一员年轻得出奇的帅臣立马横枪，望着麾下铁流滚滚向前。
他的面色依然沉稳如昨，可微微颤抖的枪尖已经暴露了此时胸间激荡！
他当然知道，此时在兀自在汴京城中厮杀的那个男人，是他点燃了这些汉家儿郎心底的火，并且以身为饵，拖着完颜宗翰入此牢笼！要用麾下十万虎贲，还有这片雪原之下十万亡魂的滔天怒火，将那支灭国之军焚烧殆尽！
有宋一朝，宋军对上来去如风的北方胡骑，从来都是想着守住边地诸城，何曾见过这等决绝的军略！又何曾见过这等壮丽的战略包围！
马蹄声由远及近，前方传骑不断地向他回报着当面战况：
“岳帅！汤统领已经退下来，所部损伤甚重！”
“刘统制那边回报，西翼金军已被击破！他正在整军，打算与岳帅配合，冲垮金贼中军！”
“右翼步军牛统领回报，金贼正在重整，牛统领已经下令攻击前进，请岳帅遣军护其左翼！”
“好！”听到这些，岳飞举起长枪，红缨被冷风吹动，在大雪中有若一抹燃火。
他沉默了片刻，高声向全军下令下了那道被载入史册的命令，声音之中，恍若带着钢铁的颤音！
“——各军按预定交战次序向前推进——推进，直到覆盖整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