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成王(8)
一夜纷扰之后,这济南府至少表面上又回到了宋军控制之下。
谁能想到双方不过付出了不到百人的伤亡,一座如此重镇就宣告易手。其中绝大部分还都是在城门下那一场忽然爆发的对抗之中产生的。
待到大队胜捷军骑军踏门而入,一切有组织抵抗都陆续告终。
不过,由于夜间攻下城池,事务繁杂,而韩世忠、岳飞这等能做决策的人物都被顾渊带到了阵前。一应细务自然便堆到了监军赵殿帅处处置,这位帝姬几乎整夜没合眼,好不容易等到虞允文入城,才将这些细碎事务一并移交给这位年轻人,自己方才抽身去寻顾渊。
——她倒是听说,这位顾大节度使今日又不知死活地上阵搏杀,似乎还吃了点小亏。也不知道现在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胜捷军此战得胜,似乎也顺应了这座城的民心。她骑马走在街巷之中,整座城池似乎都在欢迎这支军队的进驻。街巷之上除了看热闹的人,还有些许夜间投降的兵卒,他们有的甚至连甲都没卸,三三两两聚拢一处,有些激动地议论着自己的前程:
“兄弟,咱们看起来马上就要吃胜捷军的饷了,听说这顾节度是靠着江南豪商的支撑,那饷钱足额发放,从不拖欠!你看他们这一夜,这打仗勇猛!五十人就敢硬冲咱们整个济南府!听说斩首的还有额外犒赏,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咱们原来那曹家儿郎,不就是巡哨时候撞上去,人家改换门庭得快,如今已经是曹指挥,负责收拢咱们这些降军咧!”
“嘘……噤声,可别叫高指挥听见,要说两人关系原本不错,可这胜捷军如此安排,也不知高指挥会不会生气。不过要我说,咱们这些人马,胜捷军那边必定得叫一个自己人领军!曹指挥、高指挥,顶天了也就是个指挥使,难不成咱们这小一万人,还能给他们安一个统制不成?”
“别胡说八道,胜捷军才三千多人,入得城来的不过两千,加上今天在城外扎营的那些看起来是最近又征募一批,差不多五千之数,以五千吞我们这万人?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五千?胜捷军那五千兵马,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我就问问,你们中间谁正经上过阵?怕是连剿匪都少——人家胜捷军可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那起家的三千兵马,前几个月在京东路追着耶律马五打,你们可曾知道?”
这些降军你一言我一语地,已经开始议论起自己未来胜捷军中前程。当赵璎珞骑马路过,他们也愣愣地看着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帝姬,看着她带着小队胜捷军骑士从街巷里缓缓穿过。甚至还有些降兵向他们举手,欢呼致意。
不过赵璎珞对此已经顾不上关心,因为顾渊差人来请她的时候还特意捎了一句话给她——她想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只不过他没说是以首级的形式。
……
顾渊坐在府衙花厅之中,卸下了全身甲胄,在膝盖上放着一柄长刀。
他的手搭在刀柄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左右空无一人。
赵璎珞走进来的时候,先看见他,而后才看到案上木匣中盛着的两颗首级。
“这是?”她见惯了战场杀戮,面对这血淋淋的头颅也没有太在意,朝着顾渊轻声问道。
椅子上,那位顾节度微微睁开眼,他似乎是受了些伤,也可能是一夜没睡实在太累,因而没有心思站起来做那些官样文章……
“一个刘豫、一个刘麟,都找到了,不过是死人……”
他举手示意了一下,声音里透着疲惫:“放在这给你看一眼,我便让人封了木匣——这是准备带给耶律马五看的,放得时间长了怕发臭……”
“也好。”赵璎珞点了点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接着就转向顾渊,:“我听泼韩五跟我说,你受伤了,伤到哪了,严重么我给你看看。”
说完她便凑上去,要给顾渊验伤,却被顾渊伸手示意给止住了。
“璎珞……我有事想问你。”
这位节度的声音平静的出奇,可看他的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什么事?咱们这还在打仗……有些事是不是……”赵璎珞犹豫了一下,可见顾渊态度坚决,方才从旁拖过来一张椅子。他低着头,只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只不过这一次,她却料错了。顾渊根本没理会她那些小女孩心思,而是在直起身子,朝他正色道:“我记得你在淮水畔、泗州城中给了我一个名单。那上面只有三个名字,其中两个是刘豫与刘麟……还有一个叫做李成。”
说到这,赵璎珞心底倒是猛地惊醒,抬起头看着顾渊,眼神里多少带上了些戒备。
“那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昨夜我处置完这对父子,方才想起帝姬当日吩咐。”顾渊继续道,“却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候金军还没有进占济南府,你又如何知晓这二位会叛?还有那李成,他又是何人?是咱们大宋投金的叛徒么!若是,璎珞你又为何能未卜先知?”
“什么未卜先知?”
她本能地躲闪起顾渊的目光,意识到自己之前所作所为似乎将某些秘密给暴露出来。前世——她只听说过这几人名号,却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们的具体所在!谁想到这一夜之间,便被顾渊斩杀了两人,而且这心思机敏得紧的顾大节度使甚至还发现了其中最大的破绽!且对她起了疑心!
可她又能向这个人解释什么?说自己是一缕冤魂重活一世?
亦或说自己梦中预见了这场山河劫难?
更何况——这位顾节度心思深沉,立场至今难测,以他对自己的那点戒心,又如何能相信这样荒谬的事实?
顾渊见他不说话,倒是没有再继续逼问,而是有意岔开了话题:“刘豫父子,若非我们今日夜袭济南府,时间长了,怕是会被金人封王的……”
他说着从旁扯过那件明黄色的龙袍:“这老小子可是连衣服都给自己做好了……”
“龙袍么?”
“是啊,一个小小的济南知府,不过是被金人承诺了几句,便做起了九五之尊的千秋大梦。这乱世便如原野,轻易地就能将枭雄们的心点燃起来。今日是这刘豫,下一日璎珞你可知又会是谁?”
他说着忽然起身,盯着面前的顺德帝姬,目光如电,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璎珞——赵氏承平百年,历代天家舞文弄墨,公主帝姬更是诗画一绝,如何独独到了你这里……便成了舞刀弄剑!你拒婚、你学剑、你上阵、领军、杀人,你以帝姬这等尊贵的身份,做了这个时代女子不曾做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可我知道世事反常……”
“世事反常则为妖……”赵璎珞侧过脸去,替他说完了戛然而止的那句话。“只是山河破碎,我不提剑去杀人,人便提剑来杀我……是人是鬼、是魔是妖都是如此这般命运。”
顾渊也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解释,他的声音清冷,却一针见血:“山河破碎……不过是这一两年间事。可你学剑十年——十年前,你便知道这大宋会有今日靖康之劫么!”
这一,赵璎珞没有再躲,她缓缓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难道十年之前我知道有这一劫,便能说服我的父兄整军经武?
难道十年前我一个七岁稚童,便能告诉孙傅、何栗那些朝中重臣,跟他们说金军将灭大辽?而后鲸吞大宋?
顾渊,十年前这大宋还是丰亨豫大、繁花似锦的局面,在那时做一个预言城破国亡的女孩,才会被视作疯子吧!我不愿被视作那样的疯子!”
“是么……”顾渊听到此,倒是点了点头,释然一笑:“璎珞,你总说我有秘密瞒着你,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顾渊——你今日问了这么多,到底想问我什么?”这一次赵璎珞倒是反应得很快。
“我在想——你是不是从几百年后的时空而来,因为知道这段悲惨历史,所以要来助这大宋挽一朝气运的沉沦。”
顾渊笑了笑,只是看他的笑意,赵璎珞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玩笑,还是一次试探。
“我……不是。”她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缓缓摇头。“你呢。”
顾渊短暂地停顿了一秒,还是笑,却没有再回答她。